近日整理箧笥,翻检出一批四五十年前的写生稿。其中1979、1980年间在上海师范学院物理系求学时,每于课余、假日到桂林公园、康健公园、漕溪公园、上海植物园中所作的紫藤画稿,最引发我的感慨。
紫藤为豆科木质藤本,老干粗劲,勾连盘曲,依附缠绕,高可达十数米。羽状复叶,春花夏荚,总状花序,花冠蝶形,花色青紫,顶生下垂,串珞簇缨,蒙茸密集。另有白色变种,则别称银藤。多用于园林花廊、花架的垂直绿化。
(资料图)
我虽然很早就见到并画过紫藤花,但在很长一段时期里,对它一直没有太大的好感。因为,我的审美每以经典的阅读为标准,而在我的阅读中,古诗词中很少有咏紫藤的。白居易的一首五古,更直斥其“附著”“绸缪”的形态为“害有余”,而“愿以藤为诫,铭之于座隅”!尤其是,历代的咏花诗,以宋人为集格物致知、穷理尽美之大成,而后人所编的各种“历代咏花诗词”,于紫藤,几乎不见一首宋人作的!咏紫藤花,撇开唐人李白等的有限几首,主要是从清代以后才兴盛起来的。杜甫不咏海棠,是因为诗人个人的特殊原因;几乎所有的宋人都不咏紫藤,就不能不从紫藤自身去找问题的根本了。以我之见,当与传统审美的“紫色非正色”观念相关,所谓“恶紫之夺朱也”(《论语·阳货》)。何况紫藤的这一片紫醉璎迷,是如此的招摇!附带说明一点,今天,或有把宋人冯时行等的咏藤萝诗作为咏紫藤的,实误。紫藤虽也名“藤萝”,但藤萝并非只有紫藤,像爬山虎之类的藤蔓类植物,均属藤萝。宋人之所咏,大都为此类野生的藤蔓。
诗如此,画亦然。宋代,是中国绘画史上花鸟画百花竞放的蔚然大国,品类之繁富,技法之精诣,前无古人,百代标程,但竟然未见一件紫藤画传世!邓椿《画继·杂说》记宣和殿前植荔枝结实,孔雀恰来其下,诏画师图之,“各极其思,华彩灿然,但孔雀欲升藤墩”,必先举左足而画师却先右。这里的“藤墩”,或有疑作紫藤花架的,以至直到今天的花鸟画家,亦多作紫霞孔翠,极“华彩灿然”,且不论。问题是,查《宣和画谱》和《画继》记载唐宋名家的几千件花鸟画名目,竟然也不见一件紫藤!紫藤画之兴盛,同样是明清“儒学淡泊”以后的事,尤以恽南田、李复堂、虚谷、任伯年、吴昌硕为典范。至近世就更多了,工笔的、写意的、兼工带写的,只要是花鸟画家,几乎没有不曾画过紫藤的。但要说画得精彩,似乎只有吴昌硕、齐白石两家。不过,他们的紫藤之所以精彩,主要并不在“紫藤”画的花容月貌,而在“画”紫藤的笔精墨妙,即所谓“论形象之优美,画不如生活;论笔墨之精妙,生活绝不如画”。
我画紫藤,最早是从房介复、乔木等老师传授江寒汀的小写意一路开始的。先以赭墨回转顿挫为枝干曲折,再以三青调曙红点垛出花瓣成串,最后用嫩绿点叶勾筋。虽然可以达到形象逼真,色彩艳丽而缤纷,但总显得细碎、繁琐、堆砌,格调不能提高。回想宋人的诗词也好,图画也好,所涉及的花卉品种夥矣,既有名花珍葩,也有闲卉野草,却几乎不见紫藤;明清的园林实践中多建有紫藤的花廊花架,文献如《燕闲清赏笺》《长物志》中,却讳言紫藤——或许正因为这是一种虽高大绚烂却不够高格雅正的花品吧?一如洋兰之在今天,几乎家家喜欢用它作节庆的室内装点,却很少有诗人画家以之为比兴素材的。
彻底颠覆了我对紫藤审美观的,约略是在1975年前后。其时,程十髮先生、姚有信老师正钟情于莫奈、雷诺阿的印象派画法,尤其是程先生的“印象紫藤”,光明的色彩恍惚迷离,使我有豁然开朗之感!他用轻重疾徐、枯湿浓淡、疏密聚散的笔墨,盘郁出虬干分枝的屈曲飞动;再铺染以大片似朵呈串的紫洇花影;点缀以嫩绿浅赭的羽叶却不作勾筋,竟然化俗艳为神奇,使形象美和笔墨美并臻高格雅正。而其创意,尤在紫藤花的表现。一是不限于三青调曙红的传统色彩,而是大胆地使用了青莲、紫罗兰等西洋水彩画的颜料;二是不作一朵一朵花冠的刻画、一串一串花珞的堆砌,而是作混沌涌动的云蒸霞蔚——这就从根本上解决了原先工笔的、写意的、兼工带写紫藤画的细碎之弊,使枝条的墨线、花影的紫面、羽叶的赭点,形成既对比又统一的生动构成。尤其是紫色的绮丽温润、透亮瑰玮,赏心悦目,更开出传统绘画“随类赋彩”中妙曼稀有、得未曾见的崭新境界!
不约而同又互为影响,姚老师后来以彩墨的形式创作连环画《伤逝》,有好几幅画到紫藤,也都使用了印象派的光色法。原稿送到人民美术出版社时,引起一片惊艳!
有了这一艺术的印象,再去观察生活中的紫藤,姚老师高安路家门口肇嘉浜路绿化带上的那一架架紫藤,突然地也就赋予了我一种新的认识。过去,我都是一个个局部地去认知紫藤的枝干、藤条、花朵、叶片,尤其是花冠的形状、花序的组织;如今,便转向从整体上去脉拍它点线面、紫墨赭所构成的“气韵生动”。于是便升华起一种堂皇而且豪迈壮观,在众香国中实在别有一种高华的品格!那历劫般古拙苍劲的虬干盘郁,带出梦幻般娇艳浓酣的紫气氤氲,似乎有一种飞龙在天”般际会风云的律动,这就极大地激发了我“潜龙勿用”的豪情勃发、壮志凌云。于是也学着程先生、姚老师画了不少“印象紫藤”。只是程先生、姚老师的紫藤多是作为人物画的配景,我却是作为花鸟画来画的,且多题款“龙光紫气”“龙飞紫雪”“紫雾龙吟”“紫云龙幻”之类,并曾赋《巫山一段云》:
易水荆轲筑,南阳诸葛筹。龙光紫气射春秋,养我浩悠悠。
归去渊明酒,斯文孔圣愁。长风万里驾槎舟,逝者自东流。
一种登楼强愁的少年意气,虽“把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辛稼轩),却颇有阿Q式精神胜利的“虚假满足”。
不久,高考奇迹般地恢复,我也莫名其妙地考进了上师院,被乡里父老誉为“跳出农门”。“跳出农门”便意味着进入到“龙门”,“飞黄腾达”地大展鸿图,也就由根本没有可能的“幻”想,变成了真切实在的可能。
入学不久,徐迟关于陈景润等科学家事迹的系列报告文学发表、全国科学大会召开……一时举国上下,尤其是年轻一代,无不热血沸腾,纷纷投身到学习文化、科学强国、建设四个现代化的大潮之中。正在物理系学习的我,课余写生紫藤时,突然想起当年程先生曾对我讲道:“紫藤的盘绕,都是逆时针向上攀爬的。”到现实生活中去一一核对,果然!不禁由衷地钦佩前辈格物的认真不苟、见微知著。但此时所考虑的,却是赶快去观察其他的藤蔓类植物。历时半年,结果惊奇地发现,凡是以缠绕的方式依附攀爬的,如牵牛花等,在没有外力作用的情况下,几乎都是逆时针盘旋向上——这与当时流行的对水涡旋转方向的认识,所体现的不正是同样的地转偏向力在起作用吗?于是,仿佛牛顿见到苹果落地而顿悟,我赶快给中国科学院写信,报告我的这一“重大科学发现”,认为可以供潜艇和飞机动力设计时参考。
结果石沉大海。原因不外乎二:一是如当时中科院收到的许多中学生对“哥德巴赫猜想”的“解题”,不过是自以为是的不着边际;包括水涡的方向也未必就是北半球逆时针、南半球顺时针。另一便是如钱锺书先生在《诗可以怨》中举例的意大利用于嘲笑人的一句惯语:“他发明了雨伞。”这两类热血青年,当年不在少数。今天看来,固然幼稚可笑,但那种“匹夫有责”的担当精神,实在也是更单纯而可爱的。
无论如何,我对紫藤的美好印象,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动摇过。考上大学后,一方面常去公园写生,同时又在老家种了一株紫藤。九十年代初拆迁搬入新居,我特意要了两套毗邻的底层,有一个十几平米的院子,又把紫藤移植了过来,并颜所居曰“紫藤花馆”。西泠印社的周柬谷兄、包根满兄还为我刻了几方“紫藤花馆”斋号印。每年繁花如云,有一年还因此起兴填了一阕《红窗听》:
爽气西来从此过。映栏外,繁英千朵。芳菲莫教轻弹破,着慈云满座。
宝络流苏垂索错。芸辉照,瑶华不堕,庄严楚些。何必说禅,梦醉紫香国。
心境的平淡自足,与少年时的磊落显而易见地不同了。新世纪后又迁入现代社区,公共绿化带中分布了三四处紫藤架可供业主们春时观景。不过,观赏紫藤花的最佳景点,我一度以为在宋庆龄陵园。这是1997年谢稚柳先生落葬宋陵名人园后,每年清明节前去扫墓时被我发现的。那一廊紫藤,盛开的时候,简直就像一道紫色的瀑布,从空中流苏而下,停云而凝,翠幄浓荫,虽然只有三四米的高,却有二十米的阔,可以遥看,尤宜近观。只是近几年全球气候变暖,各种花卉大多提前了花期,独有紫藤的花期却延后了,清明节还刚刚含苞待放。
“亢龙有悔”?抑或“大象无形”?
不思量,常在心;细思量,尤动情。几十年的紫藤花缘,梦幻般的真切,于纵横历乱、流光溢彩中不可思议地难理殊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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