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些年的时候,他的祖上也曾阔过,拥地百亩,富甲一方。土改时,眼瞅着田地家产要被人瓜分殆尽,他的祖父使了许多银两,好歹是保住了一些浮财。这些个浮财虽然没让家族过得怎么富足,但也没有沦落至食不果腹的地步。
到了他父亲那辈,家道彻底中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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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排行老三,打小聪颖乖巧,深得祖父宠爱。虽然只读了几年私塾,但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写出对仗工整平仄押韵的祭文和对联,加之嗓音嘹亮,又有唱梆子戏的底子,唱念做打有模有样,不输台子上的演员。
痴迷于唱戏的父亲,性格宽厚豁达,慢言细语,不温不火,有些戏中人物的做派。过惯了悠游日子,父亲身子文弱得很,农事根本插不上手,这样就显得有些另类和多余,惹人笑话。母亲却是风风火火,女红针织,浆洗缝补,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几乎全揽了。父亲不动声色地端坐着,眯起不大的眼看母亲颠着脚里外忙碌。虽然和母亲这个童养媳并没有多少感情,但父亲欣赏母亲,能恪守妇道把老人服侍得眉眼舒展,能把兄弟妯娌之间的关系处理得滴水不漏。许多年后不经意想起这些,他才蓦地明白父亲当年那眯眼笑看母亲的眼神里,满是欣赏、疼爱与包容。
祖父去世后,日子过得水浸麻绳步步紧了,父亲咬咬牙,在一个鸡刚进埘的阴天跟着唱戏的草台班子走了。庄稼人不老老实实侍弄田地,却撇下女人和孩子,四处漂泊操持讨饭的营生,这在当时实在是件悲苦的事情,也是他至今理解不了的事。
父亲一年也就回来三两次,像个远道客人,安静地坐着,寡言少语,微微笑地消受着母亲积蓄的温存,以及不敢过度表露的怪怨。隔日,无论风雨,便又疾疾地走了。这样过了一两年,父亲回来得愈少,因为他在外面又有了一个家,之前的家只不过是心念旧日的时候,回来坐坐的。当然,其时父亲早已经不唱戏了,仰仗另一个家的气力,在邻县谋得一份乡中教员的体面差事,还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管事的。
对于父亲,他不怨,但也说不上亲近。早些年懵懵懂懂晓得父亲和母亲离了后,他满心都是恨,当然他没有把这种恨表达出来,只是深深地埋在心里,面上掩了土,还被母亲叹息着结结实实踏上了几脚。父亲回来,他的恨像种子一般快要破土的时候,父亲总是眯眯笑,从褡裢里面变戏法似地拿出各式脸谱玩具,排在他面前,令他应接不暇。回回,他就这样被父亲的“糖衣炮弹”给收买了,他恨不起来。父亲是个多聪明的人,母亲说的没错。成年了,许是经历了许多事情,懂得了许多人世间的周折和无奈,他反而看淡了。
如果说是父亲养活了一家人,他肯定会很生气的,甚至会和说话的这位急。父亲每回留下的那一沓零钱,远不够糊口。守着地还会饿死?母亲在父亲离开当年的春天,带着他去看被父亲撂荒的地。
那是三亩薄地,在一处坡地的脊上起伏着,取水很是困难。祖父在的时候种过一季麦,丰收。可祖父却没吃上,晚了一步,弥留之际交代要葬在麦子地头,护守麦子地年年好收成,儿孙足食丰衣。年轻时差点死于大饥荒的祖父,对饥饿有一种刻骨的记忆,对粮食有一种特殊的情感。母亲懂得祖父的心愿,出殡前差人将祖父头下的枕头灌满了新麦,棺里面也撒上。但事情总是违人意,躺在麦子地头的祖父并没有庇佑他的子孙,那三亩地到了父亲手上稀稀拉拉种过几季,却总是歉收,有一年闹旱灾,颗粒无收。
他和母亲去的时候,地里已经长满了荠菜、米蒿,一片欣欣然的样子。紧邻着的别家的地,远远近近有麦子正在拔节生长的渺渺的声音传来。母亲把他放在地头玩耍,呆立了许久,便疯了似地拔了起来。
是三亩地养活了这个家,这话一点也不假。这三亩地,母亲付出了最大的真诚和勤奋,也耗去了母亲大半生的精力。在一季又一季的收种中,吃了陈麦吃新麦,饥馑的日子倒也被母亲打理出许多色彩。间或父亲回来,母亲还得把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麦,用石磨一点点磨出来。石磨是祖父留下来的东西,早已弃之不用,那年月直到现在,都是用小麦与小贩兑换白面的。但母亲在这件事上却很执拗,不顾繁杂坚持手磨。磨完了,父亲拿来一把细毛刷,将石磨细细地刷上几遍,将残存在石磨缝隙处的白面都刷了出来。母亲将新磨出的白面装六分满,扎缝了袋口,父亲搭在肩上,前后鼓鼓囊囊的一坨,匆匆消失在将亮未亮的夜色中。直到下一次,父亲又戴着斗笠,捏着空荡荡的面袋从后门进来,冷不丁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日子在麦青麦黄交替中过得飞快,世事在不经意间变换。母亲老了,身子似乎也矮矬了许多,牙几乎掉光,连吃面都显得费力,更别说种地;父亲中风,化作一撮灰躲进了一个逼仄的匣子,在一个夏日的晌午由他那边的女人和儿子捧了来,说是叶落归根。
守了三十多年的秘密猝不及防地被揭开,母亲眼泪汹涌,虽然早已是人人皆知的事。
这是两个女人平生第一次见面,曾经无数次在心里,把彼此恨了千百回,眼下相见,却没有恶言,像是彼此熟稔的姐妹,平静得让人匪夷所思。
一个说,没受苦,走前还念叨你。
一个说,死了还要狠狠戳我一刀。
一个说,留了话,要葬在麦子地头。
一个说,他配?
麦子地头添了新坟,紧挨着祖父的墓——母亲这辈子,终究是心肠太软。
侍弄庄稼的事情很自然地落在他的肩上。说起来,他原本是不用种地的,父亲有一回想带他走——去邻县的乡中食堂打杂,算是弥补对他和母亲的亏欠,虽然不是教员,但工作体面且无须日晒雨淋。母亲铁着脸,不想两个男人都离她而去。父亲勾了头,愧愧地,自此再没提过。
但说起来很怪,那三亩地到他手里,却变得越来越贫,收成一年不如一年。看见母亲索然无味地吞咽自己打来的粮,他万分羞惭,几欲掩面。他并未偷懒,也未惜力,后听说是地下穿凿而过的煤矿,掠走了地下水。初听这一说,他心里稍稍有些熨帖,但转念一想又不对,紧邻的别家的地照样是年年丰收。这就见鬼了,他在地头百思不得其解,抬头陡然看见了父亲和祖父——那隆起的野草萋萋的坟——心中不禁一凛。
他蹲了下来,填上一锅又一锅烟。天渐渐暗了下来,坟边的杨树沙沙响,他起身欲走,却见两个皮影戏般单薄的人影子,飘乎乎地立在远处的坟前。他有些恍惚,粗粗抹了一把脸,辨不出是幻觉还是真实。两影子瓮声瓮气地说着话,像是从很久远的地方传来,听声音很像是祖父和父亲。
影子祖父说,我饿了,你打来的粮呢?
影子父亲说,地里不出麦,我从别家要了点来。
影子祖父大怒,我不稀罕,留着你自己吃吧,没用的东西!
影子父亲抛了碗,“扑通”一声跪在祖父面前,如戏台上的青衣,哽哽咽咽,好生凄凉。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头皮发麻,踉跄而去。第二天,他不敢声张,悄悄地把家里所剩不多的粗面精心地做了,盘盘碟碟装好来到地头,果然见几瓣碗的碎片散落在坟前。他怯怯地点了香,把带来的面食供上。
自此,他很少来看他的三亩地。
在农村,一个不会种地又无手艺的男人,往往会被人瞧不起,好在他有一身的力气——这点是他和文弱的父亲的不同之处——间或受雇于村上生意人赶车卸货之类的活,间或遇上红白事儿给人做做厨子。他的感觉还不错,但会做的永远是那几样:摆汤面、蒜蘸面、罐罐面、饸饹面、臊子面……当然都是和面有关的。干完活主家也都晓得,给他拎来面或者麦子,多少全看主家的心意。这些活也不是常有,长时间没有,他和母亲的日子就有些局促。母亲并不忧心日子的穷困,她真正心忧的是他的亲事。家贫万事哀,他曾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女人忍受不了贫寒,终究走了。后来,也说过几次亲,也有暗地喜欢上他的敦厚和实诚的,但看过他那浸淫着朽气的老宅后脸就冷了。他决定不再说亲,一耽搁,眼瞅着人快到中年了。
有一年清明,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来给父亲上坟,也不吱声,悄悄给他留下了两万块钱。这让他有些惶然不安,母亲表情有些复杂,算是默许收下了。用这些钱,他说下了一个媳妇,是二茬的,男人在矿下殁了,结婚十多年,并未生养。这点他一直是心存疑虑的,也不敢问,担心不定哪句话惹恼了人家而心生嫌隙。家里有了女人,而且很贴心,日子似乎增添了不少暖色。这让他心里暗生欢喜,也就有了重新下地要过好日子的念想。等他扛锄奔到地头的时候,却傻了眼:不单单他的地,四旁紧挨着的地,也都成片撂荒了,偶有几家种上了,却是一片稀稀落落的黄。
那撂荒的地,多半是主人进城打工去了,挣了钱,并不稀罕。要搁以前,想都不敢想,这才吃饱饭多少年啊。他立在地头,犹豫慢慢爬上了脸。他退却了,也寻思着进城去看看。打定主意后他来到祖父和父亲坟前,道个别。
他磕了头,抬脚正欲离去,却瞥见祖父坟后脚地方,斜剌剌地长出两株金黄挺拔的麦子,粒粒饱满,健硕无比,微风中轻轻摆动,好像是在向他致意。母亲说过的,祖父棺内撒了许多麦子,可这都多少年过去了呀。他张大了嘴,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惊惧,俯身颤手捋下一把饱满的麦子,揣在怀里。
他跌跌撞撞回来,平复了心情,和母亲、女人商量。母亲不允,女人不语。潜意识里,女人并不反对他出门,再不济也比土里刨食强。
母亲说:“人勤地不懒,自古就是这个理,别家撂荒的都种上吧。”
女人看母亲脸色,附和:“至少把自家的先种上。”
他犹疑了许久,似乎又心有不甘,说:“如今去外面赚轻快钱,没几个人在家守着两亩地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想到了父亲,想起了好多年前,父亲肩背油纸伞,胸纳褡裢跟着戏班子,离家而去的背影。他觉得自己太像父亲了,秉性、脾气、说话的腔调,甚至连平日习惯的手势。再如眼下——父亲不也是疏于农事而被迫离家谋生的么?
进城后的第一份工,是在一家路边的面食店。店主是一个老太,本该在家颐养天年,却出来操持着辛苦营生。熟络了,他才晓得老太早年丧夫,儿女不待见,老太不愿闷在家里,就出来倒腾了。他听了,从心底生出几分感叹,干活也就更不惜力,累活脏活都揽下,譬如拖煤球、买白面、送外卖、疏通下水道。老太也把他当自家人怜惜。
生意并不是十分地好,旧城改造,附近很多老主顾陆续迁走。有一些顾客临走还不忘到小店下一碗面,吃一笼热气腾腾的包子,顺道告别。说着说着,不免动了感情,在弥漫的水蒸气中,老太撩起围裙擦眼睛。
小店里的白面是要说一说的,细腻,滑柔,纯白,晃条均匀圆滚,不蹲锅。做出来的面食地道,有嚼劲,这让他重新找回了多年前家中面缸散发出的味道。也许是贪恋这种感觉,他尽量让和着的白面在他手中、擀面杖下多停留一会儿。出锅后,他希望面食在食客口中能多停留一会儿,因此不忘嘱上一句“您慢用”。可惜少有人理解他话里的深意,多是匆匆赶着去上班、谈生意、上学的食客,呼呼噜噜,风卷残云般。
遵照老太的意思,回回买白面,找的都是一个叫自力的年轻人。这人有一副好心肠,给老太备留着上等的好面,在市面上一般很难买得到,据说是专供给政府部门的,没有添加任何七七八八的东西。一来二去,和自力混熟了,无意得知他们竟然是同乡,隔壁的一个村,自力的地离他那三亩地也不远,缓步慢行也就一颗烟的工夫。陌地遇乡人,他们的关系顿时拉近了许多。自力小他六岁,管他叫哥,每次见他蹬着三轮车来了,都当着众人毫不避讳一声一声地叫着“哥”。让他有些不好意思,想到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心里一颤一颤的。自力很麻利地把他要的白面搬上车,交代了其他伙计,便坐在三轮车后,拉他寻一个路边的小酒馆,喝上几盅。
喝了几回,他也就晓得了自力的沤心事:他的女人打工和别的男人跑了,他寻了来。喝到最后,自力总是那句话:“哥,她怎么这么狠心,进了城就不知道回家的路了。”
他想起自己那个因贫寒离他而去的面孔已模糊的女人,叹一声,把醉醺醺的自力扶上三轮,悠然地向面粉厂的宿舍蹬去。
老太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一摔可真要命,股骨都错位了。祸不单行,面食店又被划入了政府拆迁的范围,她的儿女适时赶来,把店里的东西像夏天的暴风骤雨一般迅疾变现,临了,要付他半月的工资,他瞅着墙角的半袋子白面,搓手不好意思地说:“就——这个吧!”
他无去处,找了一段时间工作,并没有什么好的结果。有那么几次情绪很低落的时候,他想到了这个城市同父异母的弟弟。能感觉得到,这个弟弟过日子并不发愁,完全超越了父亲脱离了土地,没有半点土地留下的气息。他抠抠索索找出那张写有弟弟地址的字条,向人打听。并不是很远,顺着饶江往上走也就二十来分钟路。后来他忍不住给对方写了一封信,他觉得这种方式比较妥当,不唐突也不卑微。犹豫了许久,他又留下了自力的电话。信中他刻意没有提到父亲,这也许会让他们两个都尴尬。
找工久无着落,他念起了母亲和女人,索性回了一趟家,顺便把半袋白面带回去。一路上,他编排好了说辞,可不能让母亲看出他在城里的不顺当,否则是打自个脸,当初是自己执意要进城的。走在夏日的田野里,他浑身舒坦,风过处,麦田涌浪,窸窸窣窣的声响绵延起伏。他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母亲和狗子正在老宅苍老的阴影里瞌睡,看见儿子突然回来,母亲笑吟吟地接过他手中的东西,然后叠声朝屋里唤着女人的名字,声音里满含喜悦。女人应声出来,他呆住了,被突然而至的更大的喜悦击中——女人腆着肚子,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一只手抚在肚上,笑吟吟的。他抑制不住一阵狂喜,撇下肩上的白面,踢开满脸笑容凑上来亲热的狗子,捉住女人的手。
“几个月了?”
“你走了几个月嘛。”女人嗔怪道。
“想了名字么?”他蹲下身,把满是粉末的耳贴在女人隆起的肚上。
“等你回来想呢。”
他站起身,想了想,搓着手说:“就叫小麦吧。”
女人“嗯”了一声,扯了一块毛巾把男人肩上脸上的白面擦掉。
返城后,他去找自力,其时自力已经不在面粉厂门面,管事的发现他将好白面卖给不相干的人,把他撵到车间去了。在机器轰鸣粉末飞舞的车间,他找到了一身灰白的自力。听说他在找工,自力说:“厂里正缺搬运的,活儿很累。”
他心里漾着中年得子的幸福,不假思索,爽快应下。能在面粉厂做工也是不错的选择,且还能和自力在一起,有个照应。当即他就随自力去找管事的办手续。经过仓库时,先是闻到一阵麦香,他心莫名地跳得厉害了,接着看见仓库里堆满了金黄的麦子,几个工人还在不停地往里面扛。第一次看见山一般这么多的麦子,他有点惊讶。自力冲他笑了笑说:“这算不上什么,面粉厂嘛,就是麦子和白面多。”
宿舍就在仓库的边上,夜风中有麦子的香味,闭上眼,仿佛置身辽阔的麦田。后来,他索性搬到仓库和仓管一起睡,仓管老头当然乐意,夜里多一个人说话解闷,还可以一起赶一赶仓鼠,那些仓鼠目中无人,实在是太猖狂了。
在仓库过了第一夜,他为自己有些可笑的决定后悔,虽然才刚初夏,但仓库蚊虫不少。蚊虫仓鼠倒在其次,最主要的是洗澡不方便。一天的搬运下来,除了口罩护着的嘴和鼻,全身都白了,眉毛上都挂满了霜露般的粉尘,像极了武侠小说中的白眉大侠。当然,他们不兴叫“白眉大侠”,惯于称呼为“白面人”。唤者并无亵渎之意,答者也不恼,他也就入乡随俗了,由着旁人使来唤去。为此,他还是要回宿舍洗澡,天气热起来的时候他干脆去面粉厂紧邻着的饶江去洗澡,把自己捯饬干净了再去仓库过夜。好在白天比较忙碌,累得很,到了晚上也顾不得蚊虫,在浓郁的麦香中沉沉睡去。
饶江是个好去处,丰水季节江潮蓬勃,汹涌壮阔。常常,他趿着拖鞋,混迹于遛狗散步乘凉的市民当中,迎着江风漫无目的地走。
这晚其实和往日没有什么不同,他顾不上洗澡,顶着一身白面和自力在江边喝酒。
他藏不住满溢的喜悦,告诉自力女人要生了。自力高兴了一会儿,却又伤心了。正闷闷地喝着,自力的手机响了,随即离开座位,不多时回来,身后跟着一个穿着儒雅、面如朗月的男子。他并未细看,近前了才愕然——是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这样一种场合见面,实在是有些局促。他搓着手,为自己一身脏兮兮的模样而尴尬不已,在心底里,他很怕被人看轻,尤其是这个陌生的弟弟。
“正好过来办点事,想起你,就顺道来看看。”对方微微笑,全然是父亲的那种做派。
他也笑笑,给对方拉来椅子,斟满了啤酒。四周一片烟熏嘈杂,江风柔和,神清气爽。
“婶,还好吧?家里还种了地?”
“地贱,撂下了,出门寻条活路呢。”
“婶对我们一家有恩,都不知如何报答。”
他愕然,不解地看着对方。
“那些年,多亏了婶的面。那个味,香啊,至今还记着。可如今却吃不到那么好吃的面了。”
他想起来了,那一两年,父亲回来得有些勤,夜半到,次日鸡还没叫就匆匆走了,悄悄地从家里背走了不少从牙缝里抠下来的白面和土豆,他和母亲为此却挨了不少饿。提到了父亲,那个维系着他们血缘关系的老人,他们都沉默了,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碰杯,看江流辗转,逶迤远去。
也许是喝多了,他有些恍惚,也不知后来说了些什么,是怎么离开的。
进入冬季,他的身体出了问题,慢慢咳上了。
面粉厂年底忙,陌生的“白面人”越来越多,他则被调至生产车间。他很是喜欢,常常把手掌放在斗口,细腻的白面瀑布似地从指间倾泻而下,那种触感美妙无比。
在车间做久了,那些人并不怎么防备他,在一处并不常开的仓库里面,遮遮掩掩往白面里掺入一种粉末状的东西。他见了,带着疑虑去找自力,自力说是滑石粉。他不晓得滑石粉是何物,只是觉得往白面里面掺东西,是昧良心的事情。折磨了许多日,他在饶江边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电话。后来就来了几个夹公文包的人,把厂里存放的滑石粉全部没收了,还在仓库上贴了封条。可没过多久,封条又被揭了去。
这次风波后,他的心里也惴惴的,工友们看他的目光好像有了别样的内容。眼皮子跳个不停,他预感到什么事情要发生。
事情来得很突然,他正在车间忙着,看见一个工友跑来说:“自力被轧了。”他脑袋轰响,撂下活奔了过去。周围已经挤满了一群“白面人”,自力捂住手指歪在机器边,红艳艳的血“噗噗”地滴落在白面上,触目惊心。他哇哇叫,背起自力直奔江边医院。
自力住院后,他咳得更厉害了,胸闷气短。要好的一个“白面人”劝他去医院看看,可别把肺给废了。他猜度检查的结果不会很好,心里迟迟下不了去医院的决心。后来,他找到了管事的,打听厂里能否给他报销检查费和自力的医疗费。管事的面无表情,都没正眼瞧他。
他心里恨恨的,最终还是去了医院。他先去看了自力。手术后的自力右手几个手指荡然无存,脸瘦了一圈。“出院后,我随我兄弟去深圳,那缺一个守门的人……我不该来这里的,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自力幽幽地说,“你将来怎么打算?”
他有些茫然地摇摇头,女人还有几个月就要生了,他很想回去。出来小半年了,一直像浮在水面上的瓶,荡来漂去。他心里愧愧的,愧对母亲和女人,还有九泉下的祖父。
自力从被子底下掏出一张纸条说:“回去吧。手挣嘴吃,心不慌。我这个样子是没法种地了,那几块地你种上吧。我给你写好了字据,别人不答应,你就给他看。”那是一张写在化验单背面的字据,字迹如河蚌留下的痕迹,歪歪扭扭。
他眼窝子里热辣辣的,颤手接过。
辞别自力,他被一种莫名的感伤和悲愤笼罩着,去了胸科。推门进去,两位年轻的“白大褂”正在眉飞色舞地聊天,见他探身进门,其中一个“白大褂”潦草地问了几句,扯了一张条子,眉眼都不抬,问:“叫什么名字?”
“白面人。”他脱口而出。
“什么?” “白大褂”抬起头,困惑地看着他。
他自觉失言,在“白大褂”的直视下突然变得有些紧张了。一紧张就坏事,他竟然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这是多么荒唐的事情啊,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呢,他脑子在飞速地搜寻,可依然是徒劳,“白面人”三个字顽强地钉在脑子里,拔除不得。“白大褂”的目光变得不耐烦了,他恍惚地掏出手里的条递过去。
“什么乱七八糟的啊?”“白大褂”瞪了他一眼,把纸条甩回来。纸条飘飘悠悠打着旋落在他脚下——那是自力写给他的那张字据。
他捡起纸条,咕哝了一声,怒目而视。
“你敢骂人!”“白大褂”汹汹地要来抓他。
他哪里见过这架势,推开眼前的一片白雾,夺门而逃。
离开医院,他直奔宿舍,挟了包裹正准备奔火车站,门外却“咚咚”地响起一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旋即风一般冲进来几个“白面人”,棍棒如雨点而下,下手很重。他懵了,抱起包裹本能地向外奔逃。混乱中他认出领头的那个是厂长的内弟,心里也就明白了八九分。趔趔趄趄逃出了面粉厂,跑出了老远,确定后面没人追上来他才放慢了脚步。
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天边一轮血红的太阳慢慢西坠,肩臂上一脉一脉的疼痛涌上来,疼得他丝丝哈哈倒吸冷气。车厢里相当拥挤,前胸贴后背,过道和厕所都挤满了人。车内哄吵声、叫骂声、痛苦的呻吟声在火车巨大轰鸣声的庇护下得到了肆意的放大。他用双手举着包裹,样子滑稽。站了大约一个小时,他渐感不支,胳膊上的伤口剧痛难忍,脑门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咳着,频繁地换着手。就这样,他举着包裹,不断地承受着来自身体四周的挤压和胳膊伤口的疼痛。后来,他已经明显支撑不下去了,滚下来的汗珠迷蒙了他的双眼,在汗水淋漓中他本能发出一句声音:
“帮帮我——”
“谁能帮帮我——”
他的声音湿漉漉的像是从水底打捞上来的,很快就被火车的轰鸣及车厢内的聒噪声淹没。他又重复了几遍,紧贴着他的几个穿着迷彩服的年轻民工开始注意他了,就在他准备再次向他们发出求援信号时,他感到头顶有什么东西纷纷扬扬散落了下来,飘下来的白面立即迷蒙了他一身。车厢内开始出现了谩骂和骚动,混乱中他腰眼被人捅了一拳,受袭后他身体一摇晃,包裹便飞了出去,他的身子像渔网一样萎在了地上。
下了火车,脚踏土地,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伸展了一番腰身。仿佛是鱼儿入了水,他又活泛起来。
他被深秋的暖阳裹着,顾不得疼痛,急急地朝家走去,“扑踏扑踏”的脚步急促地敲响了那起伏曲折的黄土路。小麦已出苗泛绿,但绿得还不是那么赏心悦目,浅浅的,如薄雾轻烟,还没来得及遮住泥土,也许再过几天,麦苗分蘖了,景象就不一样了,肯定是一片恣意和浓厚的深绿,直逼人眼目。他有些欣喜和陶醉,迅捷地拐上了一条小路,朝自家的三亩地走去。节气还不是很晚,把荒地翻一翻,抢种下去,明年应该有麦割。他心里想着,脚步迈得更快了,恨不得一脚就跨到地头。
远远望去,却发现自家的三亩地也是缕缕行行的浅绿,完全没有那荒芜的景象——野草突出于一片麦苗中,应该是很扎眼的——一定是女人把地给了别人,他心里有了几分懊恼和沮丧,脚下步子也慢了。近了,才发现麦地里有人提着荆篮正在补种,一胖一矮两个背影,是他的母亲和女人。他蓦地明白了什么,张口欲喊,不想嗓子眼像被堵了似的,喊不出声。
狗子从草丛里蹿出来,上下打量着他,眼里装满了警惕和困惑。
女人听到身后一阵急迫的咳嗽和狗叫声,转身发现了一个浑白的人立在地头。女人怔了怔,认出了是自己的男人,喊了一声“要死”,捡起土块朝狗子打了过去,然后挺着肚子一边过来,一边回头唤着地另一头的母亲。母亲朝这边张望了好一阵,才“哟”的一声放下篮颠颠地过来了。
“娘想吃新麦,常念叨,硬是种上了。”
他点了点头,心里疼着,一股热热的液体迅速地涌进鼻腔。
“娘还说,小麦出生了要吃自己的面糊糊,老辈人的讲究,不能坏了规矩。”
他又点了点头,心里痛着,别过脸,孩子一般吸溜了一下鼻子。
“你怎么啦?”女人看出了他的异样,笑看着他。
母亲扯下头巾,给他拍打身上的白面,粉末子在阳光中轻舞飞扬。
他不让母亲和女人看出自己的失态,转身朝地头杨树下的坟地走去。坟前的草地上,野草仆地,显然是有人在这久坐留下的痕迹。他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叫了一声“爷——”,移了几步,他又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叫了一声“爹——”,声音颤颤的。
他站了起来,一手搀住母亲,一手牵着女人,朝脊下的麦地走去。
自力的地果然是块好地,连野草都长势凶猛,蓬蓬勃勃。
他把自力的那张字条掏出来递给母亲和女人,然后背着手,绕着地转了一圈。他深情地凝望着,琢磨着,心里开始盘算:自家和自力的地都种上,明年春天肯定是个丰收,收了麦后要亲手磨几袋白面,像母亲当年那样,让一家人吃上自家的新麦,当然包括祖父和父亲;还有自力,必须要给他留点;对了,还应该进一趟城,送一些给那边的弟弟和面食店的老太,让他们也尝一尝。
他正琢磨着,不知女人已经来到身边,扬起纸条满脸喜气地朝他胳膊上擂了一拳。他“哎哟”了一声,龇牙咧嘴地看着女人,一种幸福的疼痛像电流一般传遍了全身……
文非,青年作家,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小说作品散见于《长江文艺》《北京文学》《长城》《山花》等刊,作品入选《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选刊和《21世纪年度小说》等年选,出版小说集《往天上划的船》《渔船来到雨庵镇》《周鱼的池塘》(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2017年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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