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监利人。现居武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长江文艺》《福建文学》《广州文艺》《星火》《黄河》《莽原》《天津文学》《湖南文学》《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物发表散文、小说若干。有部分作品获奖。出版有散文集《骑马过桥东》、中篇小说集《界桩》、长篇小说《门朝南开》。
一
回想起来,裴稳子好像一直都不是和我们生活在同一个空间。
(资料图)
那年秋天,空中忽然多出许多大雁,把成块的云片划得支离破碎。雁群的影子从地面掠过,胭脂河村几间稀稀落落的茅草房便显得更为清瘦。有如应景一般,我们正好读到“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往南飞——”这篇课文。
我们眼睛盯着课本,手指尖按压着文字,怕它们飞了似地一个个捉住了读:一——群——大——雁——往——南——飞。顿时,天空低矮,大大小小的雁儿四处乱撞,伸手可捉。我们中间的裴稳子视这一切如无物,气定神闲地将双臂交叠着码在桌上,进入了奇幻境界,似乎在专候某个神祇的到来。不一会儿,有如神灵附体一般,他的身体开始左右摇晃,也许是瞧见了大雁一张一合的喙,两片厚厚的嘴唇开始慢慢嚅动,看起来与读书无二。“秋天来了,天气凉了,一群大雁——”等不到“往南飞”,他就像鸟儿中弹般地趴在了桌上。瞌睡神准时降临。
裴稳子,你给我坐稳了!老师一声断喝,讲台上的黑板擦威严地响起,裴稳子猛然惊醒,浑身一抖,身子便向后倒,砰的一声,人仰马翻。我们一起把头转向窗外,忍住笑,以撇清和这事的关系。
大集体年代,群策群力是个法宝。租用的一间民居屋做教室,学生从家里搬来桌椅板凳,一所有别于私塾的公立小学就开张了。
教室里学生不多,成分复杂,三个不同年级的学生挤一起。一节课,老师要轮流从一年级教到三年级。一般情况是一年级背诵课文时,二年级看老师在黑板上板书生字、生词,三年级做算术题。大队支书说了,这就像种庄稼,把几种不同类型的作物套种,长得快,收得多。他说这是我们胭脂河大队第一所官办学校,别看现在只有一间教室,要不了多久,大队会建一所大学校,大得可以在空地上竖旗杆,升国旗。对于怎么升旗,我们没有概念,也不感兴趣。对捉弄裴稳子的事,倒是乐此不疲。趁裴稳子趴在桌子上酣睡之时,唐书桃负责放哨,我和黄海哥将他的坐凳慢慢地朝桌前移,让他的身子尽量与桌面靠在一起。等到老师的黑板擦响起,惊醒他之际,逼仄的空间,迫使他整个人不得不向后倒,轰地一声响,摔个仰八叉。在我们叽叽叽的怪笑声中,他茫然地扶起凳子,重新坐上去,再开始两边摇晃,再睡过去,一切又不复存在。
我大伯没有后代,父亲把裴稳子过继给了大伯,他从我的亲弟弟一下子变成了堂弟。这种弯弯绕的关系,我后来才逐渐明了。自从裴稳子过继给大伯之后,我们俩便生分了,以至于在想法和行为方式上也少有相同之处。外人看来,我们完全不是一个娘生的。裴稳子有两片厚嘴唇,说话时,声音使劲从两片嘴唇往外挤,肉肉的,红嘟嘟的,婴儿学语一般。而我的嘴皮子薄,讲起话来噼里啪啦飞快。我记性好,读过的书,倒背如流。裴稳子记性差,一篇课文就那么几句,他硬是背不完整,不是忘前面就是丢后面,再就是背成:一群大雁飞“人”字,一群大雁飞“一”字。老师气得翻白眼,就一群大雁,你怎么就硬是飞出了两群呢?害得我们陪他留校,陪他看傍晚的雁阵。
那时我想的问题是,大雁飞成“人”字、飞成“一”字,究竟是谁教的呢?而裴稳子的想法和我的绝然不同,他想的是怎么讨好唐书桃,隔三岔五把他家老母鸡下的蛋偷两个出来,在小卖部里换成糖果,再去换唐书桃的笑脸。
那时候的唐书桃是个什么模样,我已模糊,她身上有股特殊的味儿,至今我还能感受得到,是那种汗渍混合了雪花膏或者护肤油的味道。
秋天一来,胭脂河岸上的杂草枯黄,风一吹就可以燃起来似的。一丛丛苍耳从杂草中露出头来,警惕地注视着行人。秋风已将苍耳果吹得浑身都是硬扎扎的刺,只要有人靠近,它就悄然地粘上你,不管不顾地随你行走四方。我和黄海哥、唐书桃蹦着跳着绕道走,生怕沾惹上。裴稳子却故意跳到苍耳丛中,裹上两裤管苍耳果。他一到学校,就会有苍耳果神秘地出现在打开的书本中、课桌上,甚至是衣兜里,让人防不胜防,扎得人叫苦不迭。有一次,不知是谁把两颗苍耳果挂在唐书桃的头发上,她越在头上抓,苍耳果越往里钻。我出于好心,抱着她的头,想把苍耳果摘下来,她的一头长发如同蚕丝把满身是刺的苍耳果缠裹得紧紧的,无处下手。这时我闻到了她头发里、也是从她身体里沁出的那种味道,那种让人现在还能感觉得到的味道。唐书桃哭哭啼啼,吵吵闹闹,最后惊动了老师,老师找了把剪刀,剪掉了她的几缕青丝,才平定风波。事后,大家一同指认这事是裴稳子所为,因为只有他喜欢沾惹苍耳果,其实很可能另有其人。
导致裴稳子辍学的是他那只让我们都羡慕的书包。我们的书包是用五颜六色的旧布连成的,远看就是个讨米佬袋子,他的书包是我伯父——他的父亲,专门托人在城里买的,上面绣有“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字样。不过老师说了,裴稳子啊,裴稳子,你天天打瞌睡,不要说四个现代化,一个现代化你也进军不了啊!我们并不知道现代化是个什么东西,反正应该是如糖果一般甜,如鱼肉一般香吧,也没想到去追问。
裴稳子对老师的话心领神会,他用颗糖买通我们之后,就开始逃学。每天上学路上,走着走着,一闪身就不见了人影。每到放学时,他不知又从哪里冒出来,加塞到队伍中。裴稳子就这样把自己藏匿在家与学校之间,玩着躲猫猫的戏法。
一夜北风,刮得胭脂河村的早晨有些寒凉。我们照样单衫单裤地去上学,冻得鼻涕直流。裴稳子背着“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书包,走着走着,如同风卷落叶,又不见了踪影。这天放学回家的路上,只见裴稳子失魂落魄地站在路当中,瘪着两片厚厚的嘴唇,哭丧着脸,反反复复就一句话,书包不见了!书包不见了!他把我们领到一片茂密的竹林深处,我们看到了一间用竹子和竹叶搭成的小屋。我的天啊,他每天躲在竹林里原来是在建房子啊!我们小心翼翼地钻进小屋,地上一层厚厚的发黄的竹叶散发着清香,躺在上面软乎乎的,比家里的床上垫的稻草、破棉絮舒服多了。裴稳子说,他找了好几天才找到这个地方。把几根长成一排的老竹子,一根根折弯,做成横梁,将竹梢系在另一排粗壮的竹子上,屋子的框架就做成了。再找来一些竹枝绑在上面,把落在地上的竹叶拢起来,盖上去,就有了可以遮风蔽雨的屋顶。再用一些树枝,把另外三面扎篱笆一样扎牢,墙壁也就像模像样了。我们在这间神秘的小屋里钻来钻去,在铺满竹叶的地上打滚,只顾夸奖裴稳子能干,忘了他丢书包的事。裴稳子说,早上一阵风把他卷入竹林后,他就看到风把枯黄的竹叶一片片往林子深处赶,蓬松的竹叶挤在一起,发出吵吵闹闹的声响。他随手把书包朝竹枝上一挂,转身扑向竹叶。小屋里铺上一层厚厚的竹叶后,他便躺在上面,如同躺在白云之上,飘呀飘,又好像睡在一片荷叶上,在水中荡漾。等到他从迷糊中醒来,才发现书包不在身边。他说书包一准是长了翅膀,飞出了竹林。
“向四个现代化进军”丢了,我们都脱不了干系。我大伯对这个过继儿子寄予厚望,生怕他在生长途中有什么闪失,特地为他改了个名,叫稳子。稳子,稳子,就是要稳住这个儿子,好让他稳稳当当把这脉香火传下去。谁知他竟然如此不争气呢?当我大伯怒不可遏地找到我们时,我和黄海哥东扯西拉,为掩盖事实,各说各的,说得牛头不对马嘴。问到唐书桃时,唐书桃吓坏了,嘴巴一瘪,眼泪把所有事情都淋得湿透了。她的老实交代,让我和黄海哥各自领受了家长的一顿好打。让我大伯怒气难消的是,他的这个过继儿子现在就能使手段,让他蒙在鼓里,要是长大后还是这副德行,那还了得?我大伯一边怒骂,一边想着该怎么处罚这个孽种。他要裴稳子跪在堂屋中央,任何人不准走近。想去想来,也没想出让他更解气的法子,只好黑着脸,随手抄起一根桑木鞭杆。桑木鞭杆是用来打牛的,结实,牛皮再厚也得让它有痛感。几鞭杆下去,不死也得脱层皮。我大伯举起的鞭杆还没落下,就闻到了一股大粪的臭味,裴稳子把一大泡屎尿全拉在了裤子里。
二
裴稳子和我本是一根藤上的两个瓜,却被人硬生生地扯开了。不同的境况,让我们各自生长出了不同的样态。
大队支书的远大目光和无比自信让我不得不万分敬佩。没过几年,胭脂河大队真的建起了学校。这期间,我混了个中学毕业,极不情愿地背着个回乡青年的名号回到了生产队。大队支书说,你认得的字只怕有几箩筐了,该你来教教这些弟弟妹妹们了,于是我就当上了民办教师。裴稳子闹得众人都知他不是个读书的料之后,早早就退了学。再次见到裴稳子,他已是大队里风光无限的农机员。
这天早上,我照例在学校的一角,开始摆弄二胡。那是一段笼罩着淡淡忧伤的时光,理想的激情还未完全消退,幻想有一天走出乡村的步子虽然踏不到实处,但还在摸索前行;现实的无奈已把人逼到绝境,到了这个年龄就是结婚生子,把父辈的生活再重复一遍。一把音调已无法调准的旧二胡,让我把所有欢快的曲子都拉成了忧郁的颜色。《赛马》《扬鞭催马送粮忙》《良宵》《病中吟》,都是一个调调。在一群不懂音乐的人中间,有那么个拉琴的架势,也就满足了自己那点可怜的虚荣心。
我正摇头晃脑,拉得出神,突然有人在身边喝彩:好听!怪好听的!娇声娇气,像女人在说话。抬头一看,是裴稳子。
裴稳子穿一件油腻腻的帆布工人服,腰间扣一条宽皮带,皮带上挂着工具套,插着螺丝刀、小扳手、老虎钳之类的常用工具,吊在屁股后面,很像电影里背着盒子炮的匪军。
裴稳子能当上农机员,用黄海哥的话说,是走了狗屎运。问题是那台“乌不乌,黑不黑”的机器,的确是采用了裴稳子的办法,才转动起来的。其实当初最有可能当上农机员的还是黄海哥,而不是他裴稳子。
胭脂河大队决定买台柴油机的时候,没几个人见过柴油机的模样。黄海哥的父亲当过兵,穿省过县,见过大世面,又是大队民兵连长,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他头上。黄海哥的父亲带人过湖南,下武汉,买回一台20匹马力的二手柴油机。机器是买回来了,怎么也发动不起来。四处请师傅拆卸、组装,整过去整过来,还是一坨死铁。胭脂河大队拥有了有史以来的第一台柴油机,这将是载入队史的重大事件,广大社员群众极为关注。以至于有人把它编成了顺口溜:过湖南,下汉口,把个机器买到手。乌不乌,黑(方言读he)不黑,九级工人不认得。做煤子,把火接,摇把摇得要脱节。裴稳子整天泡在柴油机旁,看师傅们怎么拆怎么装。别人去吃饭了,他还蹲在那里,东瞄瞄西瞅瞅,还真的让他瞄出了点名堂。20匹的柴油机启动是要用摇把把机器带燃的,时值隆冬,柴油极易凝固,即便将溶化后的柴油倒进油箱,机器也启动不了。裴稳子在一旁出了个主意,用火烧,用火把机身烤热,然后启动。简单一招,果然生效。黄海哥的父亲原本是想要黄海哥操作这台机器的,没想到机器买回来后,好长时间转动不了,大家的风言风语让买机器的人抬不起头。大队支书说,那就由裴稳子来负责吧。
自从有了柴油机,我们家就再也没有用碓臼舂过谷子。机器一响,一笆撮谷子从夹米机上面倒下去,下面流出来的就是白花花的大米,既白净,又无碎米,比用碓臼舂出来的好吃多了。想想只能用碓臼把谷子舂成米的年月,那是多么艰难的日子。秋天的夜晚,村子里的碓臼开始舂谷子了,明亮的月光落在臼窝里,薄薄一层。脚踩着碓,一下一下地臼。整个村子被此起彼伏的舂碓声舂得摇摇晃晃,彻夜无眠。等到梦中的白米成为现实,人已精疲力尽。
裴稳子夸我二胡拉得好是假,他是有事找我。他递给我一支烟,然后揿开上汽油的时髦打火机,啪的一声,我面前火光一闪,我就有些乐意不起来。当时我们抽的都是大公鸡牌、园球牌的香烟,好一点也就是游泳牌。他给我的是常德牌的,这种烟有股香精味,抽起来香香甜甜的,一般人抽不起。事实上,当时的民办教师和大队农机员相比,我得矮他一个头。
裴稳子说,求你件事呢。这话让我捡回了那么点自信。我手里的烟还没抽完,他又递过来一支,我随手夹在了耳朵上。我要结婚了,想请你主持婚礼。当时新式结婚仪式已开始在胭脂河四周悄然流行,我因为能写一手毛笔字,又能捣鼓出几条气氛热烈的仪式内容,已经是小有名气的婚礼主持人了。我嘿嘿一笑,不是吧,你才多大,结婚?他说,反正是要结的,迟结不如早结,了桩事。他这种无所谓的态度让我有些吃惊,人生中无比重要的婚姻大事,在他看来,就像是去菜地里抱回一个南瓜。后来我才逐渐明白,如果说裴稳子这一生还真的有过那么一段爱情,那就是他和唐书桃之间懵懵懂懂、若即若离的喜爱之情。可是,他想娶那个身上散发着特殊味道的女同学,是绝对不可能的。
无论是作为名义上的堂兄,还是一母所生的亲兄弟,我都得尽职尽责地为他主持一场婚礼。
与其他婚礼最大的不同,是裴稳子在婚礼现场拉上了电灯,把整个夜晚照得通亮。这在胭脂河大队可以说是破天荒的事。他利用当农机员的优势,不知从哪里搞了个小发电机。几根竹竿挑举着电线,蛛网一样牵到屋里屋外的每个角落。电线上挂着一个个小灯泡,像葫芦藤上结出的一串小葫芦。机器一响,这些小葫芦顿时光芒四射,亮得人睁不开眼。门柱上的大红对联,在灯光的照射下,让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了喜庆色彩。一张写有结婚仪式的大红纸,贴在堂屋正中,我站在凳子上,俯视全场,开始仪式:乐止!乐止!我扯着嗓子喊了几遍,门外的鞭炮依然噼哩啪啦地炸,锣鼓家什依然哐咚哐咚地响。乐止!乐止!还是不见效。我直接要人往外传话,停,停,结婚仪式开始!
新郎新娘就位!裴稳子和新娘被人拉着并排站在一起。裴稳子的两片厚嘴唇泛着暗红色的光泽,一脸的高兴绽放在裂开的嘴唇上,一身新衣似乎不太合身,让他显得有些忸怩作态、拘谨。旁边的新娘倒是落落大方,线条分明的脸上略施胭脂水粉,显露出柔美的样子,把裴稳子托衬得有些猥琐。我侧眼瞟了一下,觉得有些面熟,似乎在哪儿见过,当时急着主持仪式,没往心里去。事后我才明白,裴稳子娶的是胭脂河大队小有名气的铁姑娘班班长曾三儿。曾三儿泼辣、倔强,敢与男子汉比高下,听说谈了几个对象都吹了,还说有段时间和大队书记的儿子打得火热,不知怎么就成了裴稳子媳妇。铁姑娘班班长爱上农机员,倒也般配。
仪式依次进行,接下来是女方亲友团代表讲话,如果不讲话就得表演个节目什么的。也就是为难一下女方亲友,闹闹气氛。我清了下嗓子,下面请女方亲友代表讲话。我主持过多场婚礼,每到这个环节,总会有亲朋出来打圆场,免了,免了,话就不讲了。这一项就此翻过。因为来送亲的都是新娘的好姐妹,大多是未婚女青年,总会有些羞涩,不会在大庭广众面前露脸。没想到铁姑娘班的姐妹们早有准备,她们推举一个长头发的姑娘出来讲话,嗓音清亮,一二三款,条理清楚,气势夺人,讲到最后,还着重强调,新郎新娘要相亲相爱,尤其是新郎不准欺负新娘,否则我们铁姑娘班的姐妹们不答应!刚开始大家还在喝倒彩,没想到人家讲得振振有词,漂漂亮亮,顿时迎得大家热烈的掌声。这简直是一种挑衅!我拿定主意,无论如何得为难她们一下。讲得好!我也带头鼓起掌来。然后话锋一转,今天来都是新娘所在铁姑娘班的姐妹们,请她们给我们唱个歌,大家说好不好?我心想,这下应该可以难住她们。没想到那个讲话的长头发姑娘,睃了我一眼说,唱就唱,她几乎未加思索,就起了个头:一条大河波浪翻——预备——唱。十几个人同时张嘴,声音高亢,一下盖住了满屋的嘈杂之声。歌声来得突然,并且响亮,厨房里炒菜的丢下锅铲,灶塘边烧火的扔下柴火,全都涌到了堂屋,正在搬桌椅板凳准备摆酒席的人扛着凳子站在那里不动了,外面看热闹的还在朝里面挤——婚礼仪式达到前所未有的高潮。大家正在兴头上,突然一下子电灯全灭,门外的柴油机停了下来。人们几乎同时发出一声“哦嗬”。没有了光亮,黑暗将激情与欢乐一口吞噬,四处一片慌乱。有人在喊,找蜡烛,有人喊着点煤油灯,有人拿着手电筒在黑暗中比划。
没过一会儿,柴油机重新响了,电灯亮了起来。我扭头一看,只见裴稳子从人群中挤进来,满脸油污,新郎官的衣服上也搞得油迹斑斑。很显然,在停电的那一刻,他跑出去修理机器了。他挤到新娘前面,没容我发话,用沾满柴油的手,抓起糖果,朝人群撒出去。一边喊着,抢啰抢啰,抢喜糖啰!
这是我主持过的最热闹的一次婚礼,也是最失败的一次,我还没宣布婚礼结束,送入洞房,裴稳子抢先一步将沾有柴油气味的喜糖底朝天地撒出去了。
三
时光如一块瓦片,在年龄的水面上,一个漂漂就把人漂过了河。转眼间,裴稳子的小姑娘裴耀兰考上了研究生。裴稳子给我打电话,要我无论如何得回去参加裴耀兰的升学宴。让我引以自豪的是在培养裴耀兰的过程中,我尽了点微薄之力。
大学毕业后,我分在县一中任教。裴稳子因为这事那事找过我无数回,我一件也办不成。把裴耀兰弄到县城去读书,是我的主意,我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能慰藉他们的。
一个不会读书的老子,却生了个聪明的女儿,这也不算什么奇迹。后来,隐隐约约传到我耳旁的一种说法,让我觉得有些诧异。说裴耀兰不是裴稳子所生,他和曾三儿离婚就是因为这件事。我曾就此问过黄海哥,黄海哥老于世故呵呵一笑,也许有碍我的面子,不好明说。这种事我肯定不会直接去问裴稳子,即便是亲兄弟,有些事是不能说破的。乡下的闲话,我没放在心上,只要她姓裴,那她就是我侄女。
裴耀兰不喜欢说话,乡下女孩子性格中那些不好的东西,她全都有,尤其是孤僻。她个子不高,头发细而发黄,编两根紧实的小辫子,透着股倔强劲。她总是低着头,不是在看书,便是看路,急匆匆的样子。看人时,把两只眼睛向上翻,能不抬头尽量不抬头。她在自己的周围筑起了一堵无形的墙,蜷缩在里面。学生一般都在学生食堂就餐,裴耀兰却喜欢一个人在教室里用餐。从抽屉中摸出个装有辣椒酱的罐头瓶子,挖出一些抹上米饭上,一边翻书,一边吃。这情景有很强的代入感,一下子就把我拉回到我读中学的年代。在校住读,每星期回一次家,把下星期要的柴、米、菜挑到学校来。家庭条件好点的带些咸蛋、酱菜、腐豆腐之类的菜,条件差的有点盐豌豆、辣椒酱就很不错了。一瓶辣椒酱,盐放得多,咸得带苦味,吃着吃着,里面会长出白霉,吃得嘴唇发麻。裴耀兰十分固执,从不到家里打扰我。
走过一座水泥桥,再拐个弯,便是胭脂河村了。
当年这里是用几根树木捆绑在一起,搭起的简易木桥。走在上面,总当心随时会有散架的危险。我曾无数次地走过这座桥,为了走出乡村,即便是掉下去也义无反顾。
在高考的这根独木桥上,提心吊胆,晃晃悠悠,我终于拿到了一纸录取通知书。离开胭脂河村之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交公粮。要把四百多斤稻谷,运到二十多里地以外的公社粮管所,拿到粮管所开出的收据,才能去转粮油关系,办户口迁移。裴稳子说,兄弟别的帮不了你什么,这点力气活就交给我了。他和黄海哥分别找好了麻袋、绳索和船只,从水路把稻谷运出去。
初冬时节,大雁飞过后,村庄好像失魂的木偶,一副痴痴呆呆的模样。河岸上,一束束枯瘦的苍耳茎上,苍耳果如同肥硕的牛虻歇在上面,向世人展露着它一生如硬刺一样的悲苦。它悲切地希望有人能倾听它的诉说,急于用满身哀怨与凄苦挽留过往行人,让别人和它一起流泪,一起伤心。只要面前有动静,它便舍身相拥,抱住不放。裴稳子与黄海哥穿着深筒套鞋,对于苍耳果的自作多情不屑一顾,苍耳果也奈何不了他们。我穿着一件吊五寸的裤子,苍耳果尽朝我裤腿上扑,粘粘裹裹,搞得我十分狼狈。河里仅剩一皮皮水,看得清田螺在淤泥上划出的道道。裴稳子和黄海哥在岸上拉纤,我用竹篙抵着船头,把持方向,小船像一只愚笨的蚌壳在河道中缓慢滑行。
黄海哥没混到中学毕业,就回到村里。他那当过民兵连长的父亲说,什么都是假的,娘儿母子是真的,田里长出的稻谷是真的。有了自家的田,再怎么穷也不会饿死。分田到户的政策,让深埋在种田人心底的古训如种子一样拱土发芽。几年下来,犁耙耖磙,黄海哥不但对农活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而且乡间的俏皮话、灰色幽默张嘴就来,和在学校时判若两人。
裴稳子有些疑惑地问,是不是把谷子交给粮管所,就可领到城市户口了?我交两船谷子,能领一个么?黄海哥不管裴稳子是不是在开玩笑,也不顾我的情面,厌恶地说,跟你说话我都觉得丢人。也不拉泡尿照照,看看你那苕样!然后略带感伤地对我说,这下好了,你这船谷子,换成了一生的粮票。我们帮你卖了这船稻谷,也就把你卖到了城市,将来发迹了,不要不认我们啊!当时,我没把他这句话放在心上。我只觉得天蓝地阔,对将要来到的未知生活既渴求又恐慌,看不清楚来路,也想不明去路。
我是胭脂河村第一个走出来的大学生,我就像这条撑出了村庄的船,开始漂泊于江河湖海,再也无法折回。
再往后,我回到胭脂河村的次数就少了,每年清明时节、年关尽头回去看一下,也只是蜻蜓点水,打个漩就走。裴稳子和黄海哥他们的日子起起伏伏地过。谁谁谁生孩子了,谁谁谁超生罚款了;粮食不值钱,一斤稻谷买不到一根冰棍,一年的收成还不够交提留;国家免交公粮了,每亩田还有了补助款。坏日子好日子,云里雾里也就过过来了。我是没有忘记他们,但我的确为他们做不了什么。
裴稳子的两层小洋楼建在老台基上,台阶超出隔壁两家大半米,就像是要朝前跨一大步突然觉得有些不妥,把步幅收窄了。他的用意估计是想压制左右,但看起来倒像是乌龟的头伸出一半又缩了回去的样子。除了裴耀兰偶尔回家住几天,多数时间,就剩下他一个住在楼房里。走进小楼那一瞬间,我甚至有些恍惚,似乎又见到了有小时候竹林间那间小屋。房子宽敞,里面堆放的东西杂乱无序。少了人气,有种阴凉的感觉。正堂里看得出新近收拾过的痕迹,地面上还残留着没洗净的鸡屎、鸭屎。楼梯间横七竖八地码着几麻袋谷子,接近地面的麻袋已被鸡啄穿了,散了一地。从外面走进去,一股柴油、机油混合着霉味散发出的怪味,扑面而来,很是呛人。
教授呢?你把我们的教授藏哪儿了,人都不见。
一个尖细的声音隔着几个门面飘了过来。哎呀,老同学,把你请动可不容易,稳子哥的面子大呢!啧啧啧啧,不简单不简单。唐书桃花枝招展的身影随同夸张的声音铺排过来。要是在大街上偶遇,我肯定认不出她就是我们小学时的同学。唐书桃一身城里人打扮,倒也合体,但我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后来才发现,是一对眉毛出卖了她。她纹过眉,由于纹绣技术不到位,两条眉毛纹成了青绿色,又粗又壮,像两条大青虫,倦卧在眼皮上方,让一对水汪汪的眼睛失去了灵动。唐书桃绝对是追着时尚走的人,有个时期,时兴打口红、纹眉毛、染头发,为追求时尚漂亮,女人们无比勇敢地把自己贡献出来,让大街小巷美容美发店大显身手,结果从小镇到县城,四处都可以看到红眉毛绿眉毛的染着杂色头发的女妖精。黄海哥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唐书桃,故作惊讶地嚷道,这不是唐美女吗?怎么装扮成了个演员,最近是不是加入了哪个戏班子?唐书桃也不生气,转过来向我投诉,教授,你看看,你看看,还老同学呢,你看这个人会不会说话?我没有接她茬,而是顾左右而言他。看来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三位同桌的老同学能聚在一起,着实不简单。唐书桃马上纠正了我的说法,哎呀,不对吧,明明是四个嘛!不能把主事的忘了嘛。那是那是,要不是裴稳子,就是用八抬大轿也把你抬不来。黄海哥在一旁挤兑她。唐书桃瞟了黄海哥一眼,我算什么,人家从县城回来的教授才是珍贵客人。没等我开口,她尖细的声音又高出了几分,裴稳子呢?客人来了,烟不烟、茶不茶的,搞什么名堂?
裴稳子一身新装,颠颠地跑过来,咧着两片厚嘴唇,脸上堆着憨憨的笑,一连声的稀客,稀客。唐书桃在一旁笑,你们看,裴稳子今天高兴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别看他平时傻傻的,其实他的花花肠子多着呢。说着说着,便说到了小时候在学校里的事。哎,究竟是谁把苍耳果塞到我头发里的?今天我要破此大案。大家谈起苍耳果的事,谈起裴稳子丢书包的事,仿佛在谈论昨天刚发生的事,都笑得不亦乐乎。
秋天的村子本来就空旷,该落的树叶落了,野草、藤蔓已枯瘦成柴,天空中的云片轻薄似风,躲躲闪闪,见不得人的样子。等了半天,没来几个客人。裴稳子有些烦躁,在门前的小路上来来往往地走。说好了来凑热闹的,都是些势利鬼,我又不是要他们上多少人情,裴稳子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倾诉对象,向我吐露着他的不满。也许都很忙吧,我不了解情况,不敢乱接话。忙?忙个屁!该割的割了,该收的收了,该捞的捞上岸了,还有什么忙的呢?张三的儿子结婚,我上了人情,李四家的姑娘整满月酒,我人没去,情带过去了,王五的老母亲过八十岁,我不但去了,还拉了几个跟他不太熟悉的人一起上的人情。这些人有良心没有?啊,我姑娘考上研究生是大事?他们怎么好意思不还呢?
说到裴耀兰,我才想到主角到现在怎么没露面呢。等裴稳子心情平复了些,我才问起。这一说,反而激起了裴稳子更多的不满,都不省心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她在跟我斗气呢?看他一副沮丧的样子,我没接话。
摆了个大场面,结果只有稀稀拉拉几位客人,连同厨房帮厨的一起,坐了两桌。酒席上,大家也就并不喧哗地喝了几杯。倒是唐书桃在席间没话找话地说,场面才有一些热闹意思。裴稳子两杯酒下肚,有些把控不住,自酌自饮,喝得两片嘴唇泛白,把自己灌了个稀里糊涂,拉着我说了半夜的胡话。
四
升学宴的主角不见人影,等于是玩猴把戏的猴子没出场,这出戏怎么也好看不起来。裴耀兰没有参加特地为她准备的升学宴,原因是她和她爸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裴耀兰坚持要把她妈请回来,在酒席上露个面,虽然她妈对她比谁都刻薄,比后妈还狠,但毕竟是她亲妈。她已经站在了生活的高处,能理解做母亲的苦衷。生活的不易、生存的艰难会让人性中许多美好的东西扭曲,哪个母亲不疼爱自己的儿女呢?尤其是传统观念中把生男生女的责任完全归结到女人身上,这就让她们更抬不起头,她们只会向生活认罪,向世人认罪,好像生不出男孩,真的就是她们的错,真的就是她们的命不好,前世修得不够。裴耀兰深知她妈跟许多作为妻子作为母亲的女人一样,心中淤积着太多的痛楚,她只好把隐痛以一种不可理喻的方式,发泄在孩子身上。对于父母离异的原因,裴耀兰无意分辨谁对谁错。她相信,时间会逐渐抚平一切的。现在好了,几个姐姐出嫁了,她也考上研究生,她想借此机会,让母亲再回这个家,能让他们俩破镜重圆当然是最理想的事了。谁知裴稳子一听这话就翻了脸,除非我死,她永远别想再进姓裴家的门。裴耀兰好话说尽,既讲道理,又用感情,始终说服不了裴稳子。裴稳子一口咬定,在你读书最艰难的时期,她是给过你一分钱,还是一寸布?现在你出息了,让她风风光光地回来,摆样子给人看,我做不到!这事没得商量,有她无我,有我无她。裴稳子请唐书桃来帮忙,这又让裴耀兰不高兴,父女俩个各打各的鼓,各敲各的锣,一台戏唱得没有了主角。
裴稳子在酒精的作用下,跟我掏心窝子地讲了这些年他的遭际。虽然醉意朦胧,说得多的还是他形象美好的一面,也吐露了些较为隐秘的话,只是点到为止。
裴稳子和老婆离婚,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他们没有生出一个可以传接香火的儿子。用裴稳子的话说,就是有再大的家业,我传给谁呢?至于私底下那些儿长女短的事,大都是闲话,一些无聊的人在背地里嚼舌根。
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之后,集体的大田瞬间被撕成碎片,如同一块块颜色杂乱的补丁,分给了各家各户。大家乐意在自己巴掌大点的田里刨食,他们使着暗劲,和邻居比高下,和自己较短长。村子里鼓荡着与往日完全不同生气与活力。没用多长时间,各种农具在一块块小田里开始试行,有原始的犁耙耖磙、手摇水车,也有小型机械,诸如机耕船、手扶拖拉机、小马力的抽水机等等,反正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裴稳子这个农机员的衔头已不再吃香,他也得在自己的责任田里找回一家人的温饱。更为不幸的是,他求神拜佛,要生个男孩,媳妇却接二连三地生了三个女孩,大有一直就这么生下去的趋势。生育罚款,家大口阔,让一个比较殷实的家庭很快滑向了贫困的泥潭。
一个男人和四个女人混在一起的日子,让裴稳子整个人蔫巴拉叽,没有生气。苦闷与怨气给这个家庭蒙上了一层阴影,裴稳子在不间断的打骂与争吵中失去了前行目标,如同胭脂河上一条无桨的船,顺着水漂。
那段时间,村里每年要向上级派送水利工是村主任非常头疼的事。虽然水利工还有一笔不错的补助款,可谁都不愿去,都怕荒芜了自己的责任田。裴稳子愿意去,他好像为逃离这个家庭找到了合理借口,好将自己置身事外。修排涝河,建电排闸,凡是外出用工,他都抢着报名。一出门就是几个月、大半年,他把责任田租给别人种,把媳妇和女儿甩在了脑后。
正是在这段时间,他媳妇曾三儿的肚子又大了。裴稳子虽然一脸惶惑,但另一种可能让他变得满是希望,这下该是个男孩了吧。裴耀兰的出生,又狠狠地抽了他一耳光。让他更觉得黑天无路了。
不知什么原因,自打裴耀兰一出生,曾三儿就是不喜欢她。在裴耀兰能拿得动扫帚时,她就成了个使唤丫头。曾三儿也不打也不骂,就是不停地吩咐她做活。她宁愿让裴耀兰的三个姐姐在一边玩耍,也不让裴耀兰有一丝空闲。耀兰,把地扫一下。死丫头,把桌子抹一下。耀兰,把柴火收拢来。其实地已经扫过了两遍,桌子已抹了三遍,曾三儿的叫唤声还是不绝于耳。这让裴耀兰觉得总有双眼睛像蚂蟥一样吸附在后背上,凉飕飕的,又疼又痒。于是她真的以为自己是犯下了大错的孩子,虽然她不知道自己犯的什么错,她已经习惯了被人呼来唤去,习惯了不停脚手地做活。
上小学时,别人都是背着书包上学,唯独裴耀兰挎着竹篮上学。有同学取笑她,你怎么用个竹篮做书包呢?裴耀兰毫不在乎,不行吗?只要成绩好,用什么做书包都行。每天放学后,别人蹦蹦跳跳疯回家,她得挎着竹篮走向田野,一蔸青绿色的野菜,便是她要寻觅的欢悦。田埂边,河堤旁,零星的苍耳长出了嫩绿的叶片,小手掌一样在风中招摇。在它还没开花结果时,茎和叶都是猪喜欢吃的。等到秋天叶黄茎枯,结出了满身硬刺的苍耳果,就没有什么用了,做柴烧都不会要它。野黄花菜、野芝麻杆、车前草、猫耳朵菜,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菜,都是她所心仪的。许多个黄昏,她被夕阳染成一只不知疲惫的小鸟,在田野上低飞。她知道,只有剜满一竹篮猪菜后,才能回家做她心爱的作业,否则,她无法割舍的学校就上不成了。到了秋天,她会更为忙碌。每个星期天,要砍出两大堆柴,好让家里一个星期内不缺柴烧。秋收后的稻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稻茬,有的已经枯黄,有的还有些青绿色,选一块稻茬略为厚密的地方,用一把弯弯的镰刀,开始割稻茬。把几寸长的稻茬,从泥土中一蔸一蔸地剜出来,考验的是耐心与毅力。裴耀兰把每一蔸稻茬当成课文后面的生字表,一个个认,一排排放倒,干起活来也就不觉得怎么累了。
有人说裴稳子之所以要离婚,是因为有个人在等着他,那就是唐书桃。事实并不是大家猜测的那样,裴稳子闹离婚的这期间,唐书桃和自己的上门女婿才离婚。唐书桃的父母亲相继过世后,她那个上门女婿的任务似乎也就完成了。唐书桃当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上门女婿赶出唐家。这两件事相继发生,似乎有什么牵连,其实并无并瓜葛。
裴稳子和曾三儿离婚后,也不知是不是曾三儿有意为之,她果断地带走了三个大女儿,唯独把还在念书的小女儿裴耀兰留给了裴稳子。没有了无休止的指责与谩骂,裴稳子倒是过得精神起来,他既当爹又当妈,在这两种角色中转换自如。裴耀兰读完了中学读大学,读完大学读研究生。他并不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喜欢读书,他知道他的生活目的也就是为了让女儿能把书读下去。
对于裴耀兰读书的事,裴稳子说了句让裴耀兰可以原谅这位父亲所有过错的话。他说,只要她愿意读,不要说是到省城,哪怕是到北京到国外,就是砸锅卖铁,就是把我的几根骨头抽出来榨油,我也要供着她。我这个女儿就当作儿子养了。虽说他还是念念不忘接香火的事,这个表态足以让裴耀兰泪流满面。
裴耀兰上初中时,就住在了学校。裴稳子隔三岔五地背一袋米,拎上腌制好了的辣椒酱,偶尔还会包上几个咸鸭蛋,搭个顺风车,送到学校去。裴稳子来到学校后门外,便歇在那里。学校围墙内,读书声,嘻闹声,一片欢乐。他静静地听着,一脸幸福的表情。听着就是一种享受,他知道他的女儿也在这种欢快之中。
裴稳子穿一件油腻腻的夹克,分不出颜色,最显眼的是他扣在腰间的那根皮带,好像从没有解下来过,皮带上的工具套,依然插着钳子、胶布等应手的工具,看上去像是学校请来的电工。他像一只苦瓜鸟,蹲在校外的墙边。静静地等候在那里,等着裴耀兰在校门口行人稀少时出现,这是他们父女俩形成的默契。他不会到校园里丢人现眼,让她在同学们面前不自在。她也默默地接受他的这份馈赠。
裴耀兰考上大学后,父女之间有了微妙变化。裴耀兰摇身一变成了仁慈的债主,而裴稳子在她面前却是不折不扣的还不起债的借债人。裴耀兰每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就是一笔巨款,到期得还。作为债主,裴耀兰从来不向裴稳子讨债,有钱无钱,完全凭借款人的自觉。裴耀兰越是不吱声,裴稳子便越是有一种负罪感,他一天到晚,丢了杨叉抢扫帚,泥里水里忙完再忙坡上的事,为的是在一个特定的日子,能把钱如数送到裴耀兰手上。
裴耀兰考上了研究生,也就是说裴稳子从此可以脱离苦海,用不着借债还债了。他要为裴耀兰办一次升学宴,收回人情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要在升学宴上展示自己的功劳,他要让亲戚朋友、四邻乡亲,对他赞赏有加,他要让那些瞧不起他的人投来惊讶而羡慕的目光。尤其是他要让曾三儿那个婆娘看看,离了她,他照样把女儿培养成材。而在这个关键问题上,裴耀兰的看法恰恰与他相反,他便觉得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五
裴稳子终于把自己过成了孤独一人。两位老人相继过世,老婆带着三个女儿离开了他。小女儿裴耀兰作为他最后的牵挂,研究生一毕业,留在了大城市。我和裴稳子兄弟之间如同一棵树上的两根枝杈,各开各的花,各结各的果,有风吹过,相互摆动下叶片,算是打个招呼。
如同童话中受尽磨难的主人公,终于熬到了头,我满以为裴稳子从此会过上幸福生活。但是从裴耀兰的电话中,我得知裴稳子的日子并非是岁月静好。
裴耀兰借故生病,家里需要人照应,把裴稳子接到大城市里住了一段日子。城里的阳光欺生,洒在裴稳子身上,让他一百个不自在。好好的一个人,一到城里就百病缠身,成天懵懵懂懂,手足无措。让裴耀兰担心的是裴稳子对所有陌生事物感到莫名的恐惧。在家里,他怕走近窗户,更害怕从楼上朝下看,成天喊头晕、心慌。他说,一想到住在几十层高的楼上,两腿就发软。陪他到楼下小区散步,他说旁边老有人盯着他看,好像他是个怪物,那眼光如同飞出的刀片,恨不得要剜掉他身上的一块肉;出门上街,他不敢挪动脚步,觉得满街乱跑的汽车中,有一辆会朝他直冲过来;本来是想让他到城里开开眼界,享享清福,反而搞得病病歪歪了。裴耀兰只好如他所愿,让他一个人回到了胭脂河村。裴耀兰跟我说,她虽然有心要父亲过体面些,活得自在些,但事与愿违,她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更不用说去改变她父亲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这个一手把她培养大的男人,这个为她耗尽心血的男人,他晚年应该拥有的幸福,却迟迟不见踪影,这也是做女儿的悲哀。
胭脂河的风一吹,裴稳子什么病都没有了。他一个人活在他的两层楼房里,活成了一个不真实的影子。有人嘲笑他说,生得贱,有福都不会享。他说,是啊,有福就够了,享不享是我的事,你们有吗?
一头野惯了的牛犊,是不会轻易让人带上笼套的。裴稳子从大城市跑回老家,他选择的是毫无约束地满田满垄疯跑的自由。跑着跑着,他竟然越过边界,跑出了圈。
那天一大早,突然接到黄海哥的电话。说他在县人民医院,要我无论如何去一趟。黄海哥说,本来昨天晚上就要打电话,一折腾,天就亮了。无论是黄海哥还是裴稳子,他们的手机基本上是用来接电话的,没有要紧的事,轻易不打给别人。
早上的街道还没完全从睡梦中醒来,车辆与行人跌跌撞撞,眯着眼睛向前挤。早点摊上穿梭似的人流搅得空气中满是油条、包子、馒头的味道。我赶忙下楼,拎了一塑料袋早点,赶往医院。
我还以为是黄海哥出了什么事,病床上躺着的却是裴稳子。裴稳子的头被纱布包成了个粉冬瓜,鼻子眼睛和嘴巴露在外面,两片嘴唇显得更加厚实,像两块没蒸烂的肥肉粘合在一起。黄海哥绷着脸,像是从稻田里急匆匆跑到医院的,他穿了双深筒套鞋,里面灌了水,走动时叽咕叽咕地响,踩出一脸的不安与烦躁。我说又没下雨,怎么穿了双套鞋?黄海哥见到我,吐了口怨气,他说,我怕怒火烧到脚下把鞋底烧穿了。他迫不及待地把话题转向了裴稳子,你看看,你看看,头被擂成了烂冬瓜,害得我一晚上没眨眼。
病床上的裴稳子把眼睛尽量睁大,唇齿间挤出一个音——坐。黄海哥怒声道,坐坐,坐个屁,讨死人嫌的家伙,要不是看在你裴老师的份上,我才懒得管呢,早死早超生,活着害人。黄海哥当着我的面,把裴稳子一顿臭骂。我一边安慰黄海哥,一边询问病情。黄海哥怒气未消,你问他,你问他。他这个害人精,活该。要不是我强行把他拖到医院来,他这条小命恐怕已经丢在田埂上了。我拿了个馒头,问黄海哥,他能吃点东西吗?黄海哥说,他是个贱命,昨天夜里差点死了,今天早上就喊肚子饿呢。把他交给你,我才脱了干系!黄海哥说完叹了气,唉——碰上这么个兄弟,有你受的。等黄海哥的牢骚发过之后,我才问道,伤在哪里?伤得怎么样?是怎么弄伤的呢?黄海哥说,半夜里,他打我电话说是摔在了田埂上,无法动弹了。我在田埂上找到他时,他满头是血,他说是喝多了摔的,我看八成是被人打成这样的。我去问了医生,黄海哥所猜测的不无道理。头被打破了,是硬器所伤,缝了好几针,因流血过多,得住院观察。裴稳子头上的伤肯定不是自己摔的,关键是他对怎么受伤的这件事,吞吞吐吐,遮遮掩掩,我也不好追问。黄海哥说,他肯定不敢说,就是他知道是谁打的闷棍,他也不敢吱声,因为他心里有鬼。黄海哥对裴稳子被打的真相似乎已然明了。
初夏时节,下雨的日子多,下得又猛,胭脂河被雨水灌得面目浮肿,腰身肥胖。养龙虾的田里水多了,龙虾会随水四处逃散,大家都忙着抽虾子田里的水。越忙越出事,村里的大小机械频频出问题,柴油机上的三角皮带变蛇变龙地飞了,手扶拖拉机上的摇把也不见了踪影,电动三轮车的电瓶长脚似的走丢了,小型发电机上的开关突然不知去向。好端端的机器正抽着水,不知怎么就熄火了。
这段时间,裴稳子倒是在村里风光了起来。稳子哥,稳子哥,我的柴油机不转了,今夜不抽水,几个龙虾要跑完了,救急啊!裴稳子,我的三轮车出了毛病,快跟我看看,明天得上街卖虾哟。稳子哥,把我往前面排,晚上我们老地方见。裴稳子一下子成了村里的香饽饽。不管什么机械,不管出现了什么问题,只要裴稳子的金手那么一摸,刚才还蔫不拉叽的一堆死铁,瞬间便活蹦乱跳起来。龙虾田里的白色水柱开始向田外倾吐,虾们逐渐沉入水底,一时安分守己,不再浮在水面上作非分之想。裴稳子被人呼来使去,整个人精神抖擞,忙得脚不沾地,吊在屁股后面的工具套,走起路来,节奏急促,铿锵有力。
裴稳子只要名声不要钱,他给人修机器从不收费。事后,请他到桃源餐馆喝顿酒,是铁定的,算是给他的报酬。机器修好了,主人把他带到桃源餐馆,喊一声,老板娘,今天我请裴稳子师傅吃饭,点菜。这时,老板娘唐书桃会从里屋出来,撩开包间的门帘,一手拎一壶茶,一手拿菜单,给每位客人一个谄媚的笑。各位,吃点什么呢?老板娘话音未落,大家这时把目光投向裴稳子,不约而同地说,菜由稳子师傅点。唐书桃这时不得不跟裴稳子有个对视的交流,一个不温不火的笑,或者一个飘逸的眼神。
唐书桃离开胭脂河村后,跟人合伙开过超市,贩过水果,后来在镇上开了家餐馆——桃源餐馆。门面不大,两个包间,四张散客坐的桌子,经营特色菜,做回头客生意。自从餐馆开业,裴稳子就是常客,有事无事来喝两杯。有人说,他哪是喝酒呢,是探妹。胭脂河村有首小调名叫《探妹》,上了点年纪的人都会哼两句:“正月探妹是新春,我接我的表妹去看灯,看灯是假意,会你是真心。”大家以此编了个歇后语:裴稳子喝酒——打人的主意。在这件事情上,裴稳子从不与人争辩,笑一笑,咧一咧嘴,转移话题。客人可以跟唐书桃开别的玩笑,但和裴稳子扯在一起的这个玩笑却不能开。有一次,有个客人喝高了,说漏了嘴,唐书桃脸一黑,将一杯酒泼到了客人脸上。既然开餐馆,来的都是客,只要裴稳子有钱,他就是在桃源餐馆喝得昏天暗地,唐书桃也还是要接待。当然有人请他来餐馆吃饭,明里暗里为她拉生意,这点人情她是要领的。
有人请裴稳子到桃源餐馆喝酒,是他最乐意也最得意的事。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就是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所有人都围着他转。用黄海哥的话说,只有这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是配得上唐书桃的。唐书桃不嫁给他,是她最大的失策。好像唐书桃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要是唐书桃来找他说好话,他会说,你先前干什么去了?一个多才多艺的好男人站在你面前,你却视而不见,现在睡醒了?我裴稳子也会有几步好运走的。他还想,至少要她请出人来陪他喝两回赔罪酒,才肯善罢甘休。
裴稳子每天修机器,喝酒;喝酒,修机器。哪怕是喝到认不清人,只要在机器跟前一站,他的双手便灵活起来。后来人们不禁有了疑问,胭脂河村的机器怎么那么容易坏呢?并且迟不坏早不坏,一旦要用的时候就坏了呢?大家把疑惑的眼光投向了裴稳子,是不是他在修理的时候做了什么手脚。这好像也说不通,经他修理的机器会一直好好地抽水,只是到了第二天,或者半夜后,突然又坏了,这也怪不了他。
裴稳子一次醉酒后,说出了让人震惊的真相。可能是因为这天晚上老板娘唐书桃多看了他几眼,裴稳子照例把自己喝得东倒西歪了。陪他喝酒的一众人等熬不住,一个个借故溜了,他一个人还在那里晕乎着,直到餐馆打烊。裴稳子喝酒有一绝,无论醉到哪种程度,无论多晚,第二天早上,他会准时出现在他那个二层楼的楼房里。别人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回到家的,他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来的。这天晚上,也许是行动迟缓,错过了时间,他还在田埂上歪歪倒倒地朝家里走,被几个早起卖虾子的人撞见了。据目击者说,当时,他还未醒酒,裤腿一只高一只低,满身油污,手里拿着他平常挂在屁股头的一把起子,身上斜挂着帆布包,包里鼓鼓囊囊的,走动时发出金属相撞的声响。他们还以为是见到了鬼,走近一看,是他——裴稳子。他的这身打扮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几个人大着胆子翻看了他的包,发现里面竟然是些机器零件,螺杆、螺冒、三角皮带、喷油嘴、垫圈,五花八门。大家好生奇怪,一个喝醉酒的人,哪来的这些东西呢?该不是从田边大大小小的机器上摸下来的吧?这种疑虑不久便得到了证实,裴稳子被打破了头。深夜,在黑咕隆咚的田埂上,裴稳子的头受到重重的一击,不知道是人打的还是鬼打的。黄海哥跟我说,他干的非人非鬼的事,自然会受到非人非鬼的打。
裴耀兰远在大城市,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家里其他人早已跟他没有任何联系。我跟他虽然是弟兄,如果病情出现反复,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担不了全部责任,这事怎么也得跟他家里人说下才好。黄海哥说,那只有跟裴耀兰打电话了。听说要跟裴耀兰打电话,裴稳子就急了,两片厚嘴唇比平常咧动得快了一倍,坚决不让我们打。你们如果要这样,我马上就出院,是死是活与你们无关。他说,头上擦破点皮,缝两针,过两天就好了,哪有那么娇气,吃得,动得,要她回来有何用呢?又不是一步两步路,飞机、火车接着赶,她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我也不要你们照顾我,打一两天针,我自己回。
我不知道他的抗拒是怕耽误了女儿的宝贵时间,怕女儿为他操心,还是怕女儿知道真相后,让他难堪。也许后者才是他要极力想掩盖的事实真相,尤其是在他女儿面前。
裴稳子原先虽然也是一个人在家,但他是为两个人而活着。裴耀兰住在学校,同时住在他心里。他要给裴耀兰挣学费,他要给她送米送柴,她需要他,他聚集着一口气,才有劲头向前奔。裴耀兰抽身离开,走向了更为遥远的大城市。他也试着去大城市走了一遭,那的确不是他能待下去的地方。他已是无牵无挂,完全可以为自己而活了。当他想明白这件事时,他才觉得这大半辈子过得太屈,该吃的没吃,该喝的没喝,简直枉托了一回人生。当他打算要找回那些失去的东西时,才发现,对于别人来说,他已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或者说可有可无的人,这让他浑身上下都不自在。正因为如此,他才千方百计想闹出一点动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一个孤老头子,为了能在自己喜欢的女人面前,让人请自己喝一餐酒,得到一丝青睐,费尽心机地自编自导了一曲偷零件、修机器的闹剧,让人匪夷所思。从另一角度来看,一个人守着一栋两层楼的房子,进进出出,孤魂野鬼一般,他心中的苦闷是无法宣泄的。
六
时隔不久,村里传来信息,说裴稳子死了。
真让人难以置信,脑袋上缝了好几针没两天就能下田干活的人,要不是横祸乱飞,是要不了他的命的。可他却无病无灾地死了,死得蹊跷,让人摸不着头脑。
裴稳子死后,黄海哥等人想为他莫名其妙的死找个合理的解释,好跟我说道说道。但无论怎么编排,除了他硬是不想活了,还真找不出令人信服的说辞。
黄海哥跟我说,裴稳子死前至少打过三个电话,这是他在过细寻找线索后得出的初步结论。
第一个电话是打给黄海哥的,黄海哥本身就是当事人,不容置疑。黄海哥说,电话是凌晨四点多钟打过来的,那时他已经起床,走向了光影模糊的虾子田。为防止龙虾出逃,每一块田的四周,拉起一圈白色的塑料薄膜,大白天看上去,就像是一排排的波浪,在风中鼓荡。这天早上的雾又大又浓,撕不开,扯不烂,人包裹在雾中,如同在波浪中沉浮。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穿雾破浪而来,带着湿气,让人惊悚。黄海哥以为是收虾子的老板打来的,没好气地在电话中吼了起来,鬼早上就打打打,虾子还在水里呢!仔细一听,是裴稳子的声音,有气无力,含含混混的,海哥,你在哪里呢?黄海哥啊了一声,是你呀。你也赶早捞虾子了?哪里哟——算了,还是不说了,你忙完后,记得喊我一声,我欠你一餐酒啊——你发财去吧!黄海哥心想,这个裴稳子还真是个贱命,白天遭电击后,一般人没有一两日是回不过神来的,他没事一般继续卖他的虾子喝他的酒,这么早就啰里吧嗦的。
雨下在别人的田里,也下在裴稳子的田里。裴稳子忙着跟别人修机器,忙着喝酒,自己的虾子田里蓄满了水,原本就没怎么长个头的虾子,顺风顺水地跑掉了不少,捞起来的龙虾自然是少得可怜。每天的早酒,对于裴稳子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事。即便卖虾子的钱不够付早酒钱,他也是要上街的。自从头上挨了一家伙之后,裴稳子整个人变得蔫蔫的,一天到晚耷拉着脑袋,像在思考重大问题。屁股后面吊着的工具套,随着蔫蔫的脚步,扑扑扑扑,听起来疲疲沓沓,毫无生气。气不顺,喝闷酒,把自己灌得差不多了,摇摇晃晃摇回家。即便喝醉了,该干的活儿不会忘记,这是裴稳子的绝招。每块虾子田边都有个小窝棚,窝棚旁标志性地竖一根电线杆。无论是抽进水还是排出水,把电线杆上的电闸一合,长年浸泡在田里的小水泵就会开始工作。裴稳子要做的也就是一抬手的事。
裴稳子和黄海哥的虾子田,田挨着田。黄海哥说,中午时分,又下起了雨,裴稳子田埂上的电机却停止了运转。裴稳子路过黄海哥的虾子田边时,黄海哥还跟裴稳子开玩笑地说,匆匆忙忙的,赶去会情人?裴稳子还在打哈欠,回笼觉还没睡醒。他跟黄海哥说起了才做的一个梦。你说怪不怪,我梦见自己躺在水面上,像虾子田里那种细微的波浪推着我向前飘。飘啊飘啊,飘过一片云彩之后,就看到了一张脸,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左边看年轻漂亮,右边看是个老太婆。我就总是想转到左边去,转着转着,机器的声音下停,我就醒了。裴稳子边说边往自己的田边走,没再跟黄海哥打嘴战。
黄海哥忙完手中的活儿,一直腰,怎么不见了裴稳子的身影?爬到田埂上一看,只见裴稳子的整个人扑在水里,身子像一只死狗摊在水面上,还在不停地抖动。黄海哥眼尖手快,一把拉下了电线杆上的电闸。正想要不要下到田里去拉人,怕水下有电,犹豫了一下。正在他不知所措之际,裴稳子自己从水里站了起来,一面吐口水,一面朝田埂上爬。把他拉到田埂上后,他才吐了口闷气,说了句话,命大,水里有电,玩蛇的差点之被蛇咬死了。老子不想死,阎王的祖宗也奈不何我!黄海哥看着他一幅狼狈相,直摇头。说,算你狠,你真狠,你就没说要感谢我这个救命恩人?裴稳子嘿嘿笑了笑,感谢你个屁,电打死算了,免得卡你们眼睛。
泡在水田里的电线出了问题,他下水去处理,忘了关闸,被电打得泡在了水里。好在黄海哥出手快,时间不长,他自己爬起来了,并且照常开始捞龙虾。也许田里的龙虾也被电给打晕了,钻进虾笼里的比平常要多。他还自嘲地跟黄海哥说,祸害要活一千年,老子就是你们所说的祸害,一时半会还死不了的。
裴稳子的死是不是跟白天发生的这件事有关联呢?黄海哥不敢断言。他仔细回想了其后发生的事,照说,应该与他被电击有很大关系,但是,要说是被电击伤,晚上才发作,那他白天必定会有所征兆?而裴稳子白天依然和往常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该喝的酒照常喝,哪看得出是带伤之人呢?黄海哥说,他最后的那个电话也许是想找人救命,如果是那样的话,再怎么不喜欢他,我也会竭尽全力地拉他一把的呀!这不是说乖话,打破头的那次,不就是我把他弄到县医院里去的吗?黄海哥生怕我不相信他的话,一遍又一遍地复述。我相信,我相信,我只好安慰黄海哥,一个人决心要死了,河里有水,坡上有绳,那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从时间上来推论,裴稳子的第二个电话应该是打给唐书桃的。唐书桃说,也许是鬼魂托报,早上五点钟的样子,手机响了,我还说,谁这么早呢?没等我去接,铃声断了。我拿起手机一看,是裴稳子打来的。我想,一准是那个疯子还没醒酒,在发神经。我也就懒得理,哪想到这是他最后的一个电话呢?早知这样,我就是再烦他,也会劝他几句,好死不如赖活着啊!
最后一个电话应该是打给他的小女儿裴耀兰的。裴耀兰在裴稳子的灵柩前哭着诉说了这件事。她说,那天她睡得晚,手机设置成了静音,裴稳子的电话翻山越岭,穿过无数楼宇,在凌晨的夜空中来到大城市时,只能把空气振动了几下。早上急着上班,一忙,就忘了回电话。其实,错过了那个时刻,即便再回电话,也没人能接听了。
种种迹象表明,裴稳子的确打过电话,并且在他将要断气之前,他还是有一种活的愿望的。我认为,他打给黄海哥的电话时,本意是想求救。当想到这一生麻烦黄海哥的事过多,而自己又不能有所回报,于是也就放弃了。给唐书桃打那个电话时,他已经有了清晰的打算,也就是说,他心意已决,慷慨赴死。虾壳无论多硬,从首尾相连之处轻轻一掰就分成了两截。去掉腿去掉将近二分之一的头,仅那么一点点肉可食。其实裴稳子的人生中,百无聊赖的日子如同虾壳一般,大多都在不经意之中挥霍掉了,仅剩下的那一小截如同嫩肉一般值得回味的时光,里面又尽是忧伤与悲哀,只有愁怨吞吐咀嚼之后,才能品出一丝丝甜意。活着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已不在裴稳子的考虑之列。唯有对唐书桃的爱恋,还是值得一想的事。你不管他是痴情还是暗恋,不管他是忠贞还是变态,至少他还存有一丝想念,明知得不到,可就是放不下。这可以看作是他为自己寻找的一种打法时间的方式,比坐吃等死更具有可行动的目的性。由此还可以想见,那天傍晚,他觉得心里堵塞了个什么东西,闷得慌,心想,再去喝点酒,也许睡一觉起来就没事了。他一个人慢慢悠悠地转到街上,两条腿不由自主地向桃源餐馆挪去。在要跨进餐馆的一瞬间,他退缩了回来,朝店里望了一眼,便讪讪地离开了。自从头被人打破之后,裴稳子再也没来过桃源餐馆,因为再也没有人请他到这里喝酒了。这就好像一个人穿了光鲜漂亮的衣服,一旦被人掀开,发现里面塞着的全是稻草。裴稳子脸皮再厚,他可以自己不要脸,但他不能在唐书桃面前丢脸。虽然他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讨好唐书桃,但这也不能成为他可以原谅自己的理由。他宁愿自己被千人指万人骂,也不能因自己的臭名声玷污了唐书桃的餐馆。他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开始喝闷酒,结果把自己灌成了往常的样子。
至于说跟裴耀兰打的那个电话,他原本就没想到要打通,即使裴耀兰碰巧接了电话,他也会马上挂掉。这个电话是他对人世间最后的一丝留念,他知道他的小女儿会离开他活在这个世上,再也不必为他这个不争气的父亲劳神费思,再也不必为他牵肠挂肚了。
他这一辈子,事事都不尽人意。最初是为吃饱肚子发愁,饿得两眼放绿光的年月,只想吃一顿白米饭。吃穿不愁了,又开始为生儿子的事发愁。在生了四个女儿之后,不得已和老婆离了婚,最后把自己搞成了老光棍。最能拿出来说道的是他培养了一个高学历的小女儿,他以对小女儿超出一般父亲的爱意,让所有流言蜚语自惭形秽。他以实际行动校正了人们投来的异样目光。小女儿像一只大雁,翅膀一硬,也就飞了,飞到了他视线到达不了的地方。他只好一个人守着一栋房子,过他的孤老日子。好不容易熬到既不要照顾别人又还不要别人照顾自己的时候,想吃想喝都不用发愁了,他才想起身边得有个人做伴,这才把目光投向了唐书桃。为了讨好意中人,他不惜做出遭人唾骂的混账事,以此换得在桃源餐馆混一餐酒喝。这件事一经戳穿,他也就半毛钱都不值了,更不用说还想得到唐书桃的青睐。连最后的一点念想都被他自己掐断了,活着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黄海哥上街把虾子处理完,喝完早酒,又是心满意足的一天。路过裴稳子门口时,明晃晃的阳光照在小楼上,门是开着的,不见人影。想起凌晨他打过的电话,喊了两声,无人应。推门一看,裴稳子直直地躺在床上,身子已经僵硬。裴稳子仰面朝天,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显得异常平静。床边的桌子上,一个小小的记账本摊开着,中间横放着一只中性笔,上面记载着他和别人的一些往来账目,他欠谁的,谁欠他的,一目了然。新近一笔像是刚写上去的:欠黄海哥一餐酒,要请。最后是一个大大的对勾。对勾打得随意、潇洒、落落大方,他把自己和胭脂河村以及亲朋好友的瓜葛,就这样一笔勾销了!把他和这个世界的瓜葛也一笔勾销了!
让我心有愧意的是,裴稳子的最后电话,没有想到我。我们亲兄弟一场,哪怕不是告别,而是埋怨,不是嘱托,而是咒骂,也该和我说点什么吧。也许是他早已对我失望了。也是啊,这么多年,我不是不知道他的一些想法和愿望,只是我佯装不知,或者说没成心去办。他一定是觉得我跟他早已形同陌路,即便把电话打给我,我又能帮他什么呢?多年来形成的淡漠与无视,顶多也就是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话,救不了一个要与人世间决绝的人。
我大伯的这一脉香火终于断送在了裴稳子手里。裴稳子一走,几代人努力修建起的两层小楼房,已是个空壳,如同“灵屋子”一般成了摆设。
胭脂河村所有的土地都分给了各家各户,连原先的乱葬岗都有了主人。村里似乎提起过要修建公墓,还没找到合适的风水宝地,新亡人只好埋在自家的台基上或者责任田里。裴稳子就埋在自家门前的小路边。小路后面是高高低低的楼房,前面在一排杨柳的遮掩下,是一溜长长短短的墓碑。阴阳所隔,被一条小路划定,也就是一步之遥。一块石板墓碑上,冷静地写着:孝女裴耀兰立故显考吴公讳继祖老大人之墓。我这才想起,裴稳子还有个学名——裴继祖,老师按照裴家的辈分给他起的,这一辈子也没怎么用过,最后在这个庄严的地方派上了用场。即便有人叫他,他也无须作答了。
这年秋天,大雁又开始在天上“人”字“一字”地飞。我站在裴稳子坟前,不觉悲从中来。裴稳子的一生,就这样浮皮潦草地过完了。说雁过留影,别人想要他留下的,他自己想留下的,最终什么也没留下。他的坟头已杂草丛生,几篷苍耳长得特别茂盛,椭圆形的苍耳果如同吸满了血的牛虻,一绺绺叮在苍耳茎上,个个心满意足的样子。我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在苍耳丛中恣意游走的逃学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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