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里的中国(节选)|世界报道

2023-04-24 08:04:21 来源:文学报

在这部以回望脱贫攻坚、助力乡村振兴为旨归的非虚构作品中,作者历经多年观察、走访,从八百里凉山到汶川、芦山、泸定地震灾区,从大渡河畔到南海之滨,以大地为纸、情怀为墨,以文字的力量为奔跑的身形赋能。

1


【资料图】

母亲被癌症山洪一样卷走。隔了不到一年,沿着一条尼龙绳,父亲逃到了母亲那边。12岁的阿芝成了一家之长,刚过十岁的妹妹望着她哇哇直哭。两个弟弟更可怜,他们并不知道这是人生至暗时刻,甚至连哭上一场,他们都不知道。

八年光阴过得不快不慢。2017年高考发榜,一个冷门引爆全县——文科状元居然是阿芝。初夏的四川农业大学梧桐大道浓荫匝地。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探出头来,在阿芝的眉心、鼻梁和闪着红光的脸盘上,唱起青春之歌。阿芝声音澄净明亮,像太阳雨:“我是一个假的‘状元’,要说分数,他的那才叫高。”

父亲走后,政府把彝家四姐弟送进福利院。他就是那个时候出现在他们世界里的。准确说,他之前就是福利院的常客,是他们像一群受惊的山羊闯进了他的视线。

年来没来,节到没到,差不多以他出没出现为标志。福利院嬢嬢伯伯们也劝过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今的“五保户”日子滋润着呢,犯不着他再费心费肝。他理和嗓门一样大:“这些人要么没儿没女,要么没爹没妈,外边有人来看一眼,不一样。”

真的不一样。他不光给阿芝零花钱,给弟弟妹妹买衣服,还会问她成绩,问她作为大姐,怎样才能不怒自威。

甚至她咧嘴一笑他也会皱眉头——“你是龅牙?”妹妹幸灾乐祸地笑,他眉头的海拔更高了:“你也是龅牙!”阿芝被拔掉四颗牙。打这时起,每月都要来他的牙科报到。

他从老家盐亭单枪匹马来石棉县是1986年。悬在街面上的店招并不醒目,挂在患者嘴边的“新兴牙科”却如同镶了一道金边。“医生有水平,指甲还不深。”有个患者这么说。又有个患者这么说。越来越多的患者这么说。

一天,从草八牌来了个看牙的大妈,背篼还没落地,先有一口气叹了出来:“王家那个女子,死得也太惨了。”问起缘由,大妈说,“不是要开学了吗,妈老汉说女娃娃嘛,书有啥子读头。女子晓得爹妈心疼钱,一狠心,把齐腰长发绞下卖了。当妈的这样的话也骂得出来:‘你现在卖头发,二天(以后)不是要卖勾子(方言,意为从事卖淫)?’她妈出完气下地去了,等回来时,女子手上一瓶敌敌畏差不多已见了底……”

就是那天,他对在场的人说:“二天遇到读不起书的娃娃,你们带过来找我。”

他的名字从此长出了翅膀,但这只是一只。另一只是他说的另一句话:“残疾人在我这儿镶牙拔牙一律半价,劳动能力丧失的,全免。”

阿芝没少遇见找他“化缘”的家长,以及半分钱不出就把牙痛除掉的人。这当中,有个带儿子看牙的男人,眼泪汪汪,捶胸顿足:“早晓得要两百多,八抬大轿也把我请不过来!”

他再明白不过了,男人的每一滴眼泪,都是一片生活的苦海。于是展颜问道:“别着急,是不是钱没带够?”

“我只有三十多元,还是从垃圾堆里扒出来的。”孩子爹边说边从裤包里小心翼翼掏出个脏兮兮的塑料袋。一层层展开,是个起了毛边的信封。信封里包着一沓钱,除了块票就是角票。

他把手放在孩子头上:“二年级了吧?”

“读啥子书哟,我得了脂肪瘤还没钱医。他妈跟人跑了,我还有个拖斗——一个瞎子哥哥……”

他从兜里掏出两百块钱,放到孩子手上。父子俩还没回过神来,又听他说道:“无论如何,不能让娃娃成了睁眼瞎。以后,他的学杂费,包在我身上。”

也许是自己躺在治疗椅上的原因,阿芝发现,那一刻,他的身高,一直逼近屋顶。

父子俩走后,阿芝禁不住问他,为什么要对这些人这么好?他说,因为,他也是过过苦日子的人。

别说那个时候的阿芝理解不了一个人的过往跟别人的当下有什么撇不开的关系,就是今天,她仍然感到自己的认知远远够不着他的内心。不过她相信,“他是一个人活着的最完美姿态”。

他叫杨仕成,在阿芝的老家四川省石棉县,要论“身价”,修路的,造楼,开矿的,随便一个老板站出来都要高他一头;但要说到口碑,无论如何低调,他总占着上风。

阿芝用眼睛告诉我,她的述说是沥胆披肝的。我的祝福因此交疏吐诚:“你这个学霸,一定会青出于蓝胜于蓝。”

阿芝赧然一笑:“建华哥哥那样的才算学霸。”

2

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季,开学那天,石棉县民族中学校门外,罗建华和母亲的拉拉扯扯引起了黄春兰老师的注意。一问才知道,母亲说读书也不能当饭吃,生拉活扯要他回去。老师语重心长:“不读书,以后只能吃苦,吃更多苦。”

“他学习不好,上课像坐土飞机。”母亲撂下一句话,心急火燎要带人走。知道这一去意味着什么,罗建华嘶哑着嗓子哭喊:“我妈骗人,这次统考,我是全县第三!”

当妈的也顾不得面子掉到地上:“报名费要一百多,我搜干打尽也只有十块钱。你要他读书,你管他嘛!”“管就管!”黄春兰真找拢来几个老师,你三十我五十,除了学杂费,还凑出来一个月生活费。

没想到孩子靠这钱撑了三个多月。那可是馒头、咸菜、白米饭外加大师傅不要钱的一勺汤汁拉扯出来的长度哪,黄春兰心疼得睡不好觉。找个周末,她“押”着罗建华回了趟家。丢给学校就不管,到底是不是亲生的?黄老师想,是与不是,她都要好好给家长上一课。

离罗建华家一箭之遥,黄春兰感到有一粒子弹击中了自己。家徒四壁是她词库中最深的贫困,可眼前一幕,映照出词库的空虚——箭竹连成的四壁以七十五度角向西倾斜。

生活震出的破绽不是强作欢颜所能遮挡,纸糊的热情也就成了不必要的浪费。孩子妈站在条石凿成的鸡槽前,头也不抬:“他老汉几年前害病走了,只给我留下四个娃,老大还是残疾。他是读书的料,但没得读书的命。”

但黄春兰还是有话要说:“要是娃娃肯读书,考上大学,这个家也就有了顶梁柱。”

“道理我也晓得,但是钱呢?除了几个娃娃,我家就剩几只鸡了。鸡屁股再用劲,也屙不出一个大学生来呀。”

“校长说了,建华的学杂费以后都不再收。”

“生活费呢?总不能胀死眼睛,饿死肚子!”“我——找人给他出!”

家访归来,黄春兰径直去了新兴牙科。也是心急,她单刀直入:“以前说过的话,还作不作数?”

杨仕成随黄春兰找上门去,罗建华却不干了!好说歹说,这个书,娃都铁了心不想再读。

不光黄春兰尴尬,就连孩子妈也上了火:“不晓得这是打起灯笼火把找不到的好事?你这瓜娃子,简直就是吆不上市的猪!”

罗建华闷声靠近屋后柴垛,一屁股坐到地上,把头深深埋到胸前。一只老鸹从头顶飞过。气流打在颈上,湿漉漉的,不知是不是老鸹在哭。

也不知道当时的陌生人、后来的杨叔叔是啥时候挨着自己坐下来的。在一只手搭上肩膀的同时,杨仕成问:“咋想的,跟我说实话。”

回答杨仕成的是长时间的抽泣。稚嫩肩膀在沉默的手掌下山一样起伏,就像一个少年,和另一个曾经的少年,在理想与现实的对抗中剧烈晃动的心事。

小时候,杨仕成经常被母亲赶出门去——枯涩的生活,需要靠野生半夏、柴胡、桑椹一类润滑。父亲呢?父亲一年有十个月被胃病摁在床上,成了一尊泥菩萨。关于那时冬天的全部记忆,是一家人围坐在堂屋里剥棉花——熬不完的夜,剥不完的棉花。他高考时差了一分,复读一年,考试时一紧张,还是差一分。拿到成绩,他想回去对母亲说,明年我一定不紧张了,那一分也就无处可逃了。可晚上那一顿饭吃下去,他的话再也没说出来。厚皮菜煮老玉米,一粒玉米卡在喉咙,眼泪都咳了出来。其实也不确定是咳出来的,谁说生活的底部没有一个泪的泉眼呢?他决定不再读书,他不能容忍自己容忍母亲一个人吃下全部的苦。

故事讲到这里,杨仕成用比罗建华埋到胸前的头更低的声音说:“我晓得你咋个想的。不过不读书,早晚你会后悔。”

“你,难道也后悔了?”罗建华肩头不再耸动。

“我那时是没有办法。你不一样。”“你没读大学,不是也有今天?”

“一个方程往往有几种解法,最管用的通常却只有一种。”

3

13年后,罗建华把硕士学位揽入怀中,又经过几年奋斗,成长为一家市级单位中层骨干。罗建华感念自己的执着,更感动于杨仕成的支持。他无偿提供的六万余元(这个数字是我从杨仕成口中撬出来的,而罗建华认为13年间他的资助累计应该不下十万元)是攻城略地的弹药,而让自己瞄准靶心的,则是同他的一次次促膝长谈,或者鱼传尺素。

罗建华这辈子都忘不了1993年夏天,那是命运的转折点,梦想复活的时间。我惊讶于一条射线的原点竟然如此遥远,罗建华却说,在此之前的两年,或者更早,杨叔叔的手就已经很“散”了。

时针拨到罗建华所说的两年前,阿红坐在自家门前石包上默默垂泪。脚下的大渡河奔流不息,她的悲伤,像汹涌的河水一望无际。每一粒种子都渴望破土而出,但没人知道,有多少芽头和梦想一起永远深埋地底。自己就是一粒被阳光拒绝的种子啊,又像一滴水,被激流抛到岸上,一粒石子都没打湿,就又快要蒸发干净。

中考失利,父亲想让她复读,母亲却说迟早都要嫁人,何必花这冤枉钱。在母亲面前,父亲的舌头从来都欠着一点文化的火候,他能借助的武器,只有百草枯了。

时隔不久,阿红被母亲送到县城一家餐馆打工。苦水里泡大的孩子习惯了忍气吞声,然而一天晚上,当两个喝醉酒的男人冲她发起酒疯,对他们,对生活,也对一度从内心出逃的自己,阿红发出了醒狮一般的怒吼。不等天亮她就起身回家了,她对母亲说:“再要撵我出门,你就白生我了。爸爸可以不活,我也可以。”

姨娘在新兴牙科镶牙,那天,讲过孩子经历,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问杨仕成,能不能帮阿红找个工作。仗着和县林业局钟书记熟,他下班就找了过去。可钟书记说,先不说我们只招伐木工,就是坐办公室,也要16岁以后。

下次见面,杨仕成问孩子姨娘,娃娃出来漂了这么久,现在还想读书不。对方长叹一口气,想到命头去了。只可惜,家头穷得叮当响,两分钱也拿不出来。

杨仕成不光一手一脚帮阿红交清了报名费、住宿费,还表态每个月赞助她五十元生活费。哪知开学不过三天,阿红母亲就从教室里把姑娘揪了出来:“你这个偷天换日的,说是出来打工,结果跑来混阳寿!”

杨仕成闻讯赶到学校,才刚张嘴,阿红妈劈头盖脸批了他一顿:“牛圈头硬是伸出马嘴了呢!清官难断家务事,你算哪把夜壶?”

耐着性子,他好言相劝:“阿红基础好,好好读书,肯定能出人头地……”

阿红妈打断了他的话:“刘家祖坟里就没埋弯弯木。种一季地有一季的收成,要是考不起,再多的书还不是白读?”

他的回答既是百炼钢亦如绕指柔:“你就让她读吧!考上学校我接着管,要是考不上,你家地头的损失,算到我的头上。”

第二年,阿红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被雅安师范学校录取。

得“地利”之便,阿红在心底建了一本台账。从1989年夏到现在,从最初的每年一两千到如今每年掏出二十万元在石棉中学设立助学基金,这个直到2013年才给家人买下一套住房的人先后拿出两百多万元,无偿资助品学兼优的学生不下三四百名。

这是一个让人吃惊的数字。还没回过神来,阿红又说,他的另一半,同样了不起。

这个我知道。他的大管家雷淑兰,典型的夫唱妇随。

阿红抿嘴一笑:“我说的还不是雷大姐。捐资助学只是杨医生爱心世界的半壁河山,他的另一半,是扶贫助困。”

(《乡村里的中国》陈果/著,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年2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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