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站在桥边等着罗西,那是阳光灿烂的夏天。蒙特利尔的夏天虽然短,阳光却猛烈,垂直射在地面上,好像陨落的重金属。我先乘巴士再转地铁,才找到这里。没想到东区是这样。我很少到东区来。从落地到这个城市,我一直在西区生活。西区是英语区,而在东区生活,必须说法语。街道上都是螺旋式楼梯,行人说着我不太懂的语言。站在东区,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到了另一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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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了一会儿,看时间还早,就决定在附近转转。我选择了一条街,径直走进去,看到一片老旧的房舍,地面是潮湿的,昨晚下过雨。靠路边的房子刷成地中海蓝色,一个穿牛仔上衣的女人正向这边走过来。她身材颀长而轻盈,斜挎着与蓝色房子同色系的挎包。房子前面是一片瓦砾,好像正在维修,又好像正在拆迁。我站在路边望了一会儿,那一刻我心有所感,好像曾经来过这里,又好像从未来过。我慢慢移动脚步,向着小街深处走,我不想停下来看,以免引起人们的误会。我这样走了大约50米。阳光更猛烈地照下来,地面上的湿气开始升腾。我转过身向回走。也许罗西已经到了。
我走到桥边,果然看到罗西,她穿一条蓝裙子。我看到她时,她正扬着手臂向我招手。她也挎着一个同色系的包,穿一双水绿色鞋子。她说快点,我们要迟到了。
我们约好了去听音乐会。罗西买的票。本来是同她丈夫一起去的,为了结婚纪念日,但她丈夫不想去。
他对室内乐没兴趣。罗西说。或者说他对任何艺术都没兴趣。
她一边这样说,一边迈着碎步快走。她那双水绿色的鞋子很好看,同时也限制了她快走的自由。这时她看见了那边穿牛仔上衣的女人,她突然站住了。我说你看什么。她说那边的人好像是我一个好朋友。她这样说着向前走了两步。这时那女人转过身来,是一个白人。罗西就转过身说走吧,不是她。
音乐会在一个教堂里。教堂很古老,有彩色玻璃,玻璃上画着《圣经》故事。我们坐在中间一排。我们到时,观众几乎坐满。我们只好侧着身子一路道歉进去。大家纷纷欠起身体,或者缩回腿。有一位身体发福的女士,吃力地扭转着身体,她试图站起来,却没有成功。好在我和罗西还算纤瘦,紧贴着前排的椅背,终于成功通过了。
我们坐下来,舞台大幕已经拉开。台上有一把大提琴、一把中提琴和两把小提琴。中提琴手身穿黑色燕尾服,小提琴手之一是一位女士,穿着黑长裙。
那就是曼娜。罗西对我说。中提琴手是她先生。他们感情可好了,配合默契,艺术伴侣。我每次看见他们都很羡慕。
前排一位白发老先生回过头,看了我们一眼。罗西伸了一下舌头,坐回她的位置,演出开始。
她是蒙特利尔教小提琴最好的老师。罗西又凑到我身边,伏在我耳边说。
我点点头。前面的老先生又回一下头。这次他的眼神中有了责备。罗西又缩了回去。
我知道罗西的意思。曼娜是她女儿的老师,从下个月开始,她女儿就要开始学小提琴了。
我向罗西点了点头,用眼神表示了赞许。
2
音乐会结束时,罗西说咱们去吃一顿。她的前同事在圣丹尼开了一家居酒屋。我们走出来,走到桥头停车场,找到她的车。
你换车了。我说。
怎么样?她很得意。这是一辆蓝色小汽车,有棱角的四方形,车顶上画着一幅米字旗。
英国货。我说。真漂亮。
我早就想买这个车,但是老戴不同意。她说。要不是他的车坏了,还买不成。
看着结实又小巧,是个女式车吧?我问。
我也不知道。但一般是女士开。她说。
我们向圣丹尼行驶。我虽然不会开车,但我能看出司机的水平。罗西开车常让我心惊肉跳。
你同事怎么开居酒屋?我问。罗西在IT行业,年薪好,她同事也应该不错。
他有美食情怀。她说。他在日本住过一段时间,在居酒屋工作,就喜欢上了这一行。到蒙特利尔后,他说这里没有一个像样的居酒屋,就决定舍身饲虎,发扬饮食文化。
是个奇人。我说。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或者是更重要的原因,他爱上了我们公司一个女的,是个有夫之妇。罗西歪一下身子,好像泄露机密一样说。尽管车中只有我们两个人,她还是压低了声音。
那女的爱他吗?我问。
那个人的态度很暧昧,忽冷忽热的。关键那女人的丈夫也在我们公司,这就麻烦了。罗西笑着说。井三放不下,他又忍受不住每天见面的折磨,只好辞职。
他是日本人?我问。
是咱同胞,西安人。大唐子民。
到了圣丹尼,我们很快就找到了居酒屋。开放式落地窗,挂着竹帘子。罗西找到井三,他个子不高,很清秀干净的样子,有一双多情的眼睛,笑的时候有点腼腆。我怀着特殊心情看着他,心中猜想着他喜欢的女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见到我们,井三先弯腰鞠躬。
嗨。他说。见到你们很高兴。
听说你在这里开店,一直很想来看看。罗西也鞠一下躬,好像被井三传染,大家一下子都变成了日本人。
嗨,井三说,感谢光临。
然后他把我们带到临窗的角落里,两人桌,可以看到街景,然后把菜单递给罗西,罗西不看。
只管捡你们店里好吃的,两个人够吃就行了。罗西说。
嗨。那我就替你做主了。井三说。
然后又鞠躬,罗西也鞠躬。双方你鞠一个,我鞠一个,对着鞠了三个。井三走了以后,我忍不住笑,罗西也笑。
井三原本不这样。罗西说。现在越来越像日本人了。
这样年轻就创业,前途大好。我说。
他技术还真不错。罗西说。但他选择去开酒馆。罗西一边说,一边甩一下头发。她的头发错落有致,披在肩头。她眨眨眼睛,意味深长。
在我们这个角落里,还有一对白人男子,看样子喝了一阵子,面对我的那个男子,脸已经是虾红色。
账单。他冲着柜台那边喊道。白衬衣的袖口从手臂上滑下来,滑到关节处,露出一截晒成棕色的胳膊。他这样喊的时候,冲我们眨眨眼,我扭过头望着罗西。
你们是日本人吗?他对我说。
不是。我说。
我们是中国人。罗西说。
我看你们像日本人。虾红脸说。我在日本住过一年,我知道你们是日本人,我看得出来。
我们真不是日本人。罗西说。
别撒谎。那人说,请诚实。
罗西有些生气。你才是日本人。她说。
当然我是日本人。我喜欢日本寿司,喜欢日本和服,还喜欢日本女人。虾红脸说。
罗西的脸板起来。
我们换一张桌。我说,你何苦惹他,他喝多了。
怕他干什么。罗西很不满地看着我。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这时井三走过来,一手端着小黑盘,一手将账单扣在盘子上,递给虾红脸,问他怎么付账。虾红脸说刷信用卡,然后掏出卡递给井三。井三刷了卡,鞠了一躬,说谢谢,前台今天有特别赠送,消费过200元的送一杯酒,请他们移步到前台品尝。虾红脸非常开心,和他的朋友立刻站起来,去前台了。
没事吧?井三问罗西。
没事。罗西说。不用担心,你忙你的。
井三很会处理事情。我说。
他情商挺高的。罗西说。就是迈不过自己的坎。
菜很快就上来了。三文鱼十分新鲜,切成细小的方丁,酱油和绿辣根酱很香。酱汤也很好,清淡,一点没有腌渍味,不像一般馆子。豆腐像白玉一样,浮在浅金色的酱汤里。
真不错。我喝一口汤说。居酒屋比寿司快餐店好多了。
那当然。罗西说。井三是个认真的人,他对味道有狂热的偏执。
我们又叫了一壶清酒,慢慢喝。
圣丹尼的街景很好,是蒙特利尔最美的街景之一。它的建筑是欧化的,颜色又灿烂,各有不同。街对面的楼好像一个小城堡,上面小阁楼的窗子是细长的,屋顶涂成鲜艳的蓝,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你看那窗子,我说,颜色好漂亮。
罗西定睛看了半晌。好美,她说。跟我的车同颜色。
你的车的确漂亮。我说。我不会开车。刚到蒙特利尔时,听说每个人都要学开车,否则寸步难行。而在北美辽阔大地上开车,也是一种享受,就像自由飞翔。但我学不会。我考过三次,最后一次几乎成功了,但我闯了红灯。更可怕的是,我闯了红灯而自己完全没有意识,惹得考试官大骂。我因此心灰意冷,再也没有去考。
对于我这样的车盲,点评别人的车,不过是一种礼貌。但罗西看起来很受用。
是我坚持要蓝色。她说。因为这个,还和老戴吵了一架。老戴的意思是买黑色,因为黑色有特价,可以省1000块。这就意味着蓝车要多付1000块。
我说我只要蓝车。罗西说。但是老戴不干。他说就是车嘛,用于代步,颜色有什么关系,黑色的更加漂亮庄重。
我说我只要我喜欢的。罗西这样说时就气起来。我都哭了。我赚那么多钱,凭什么不能自己花。
后来呢?我问。
后来还是我女儿说,爸爸你怎么还不明白?妈妈只想要蓝色的,对她来说,不是蓝色的,就不是她的车。他这才同意了。
他从来都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他总是认为他给我的就是好的。比如这个项链,罗西指着项链给我看。我喜欢蓝宝石,但他喜欢碎钻。或者他也不喜欢碎钻,他只喜欢保值。我们的结婚纪念物,挂在我脖子上,只是为了保值。
你想多了吧?我说。
是他告诉我的。罗西说。她喝了一口酒。我们从来没有过默契,我们的所有交流都需要争吵。
我探头看了看那辆车,停在马路边10米以外的车,沉默安静,像一个伺机而动的小动物。
3
我和罗西认识很久了。在蒙特利尔移民里,她几乎是我最早的朋友。我认识她的时候,她看起来比现在还老气些。那时他们在开便利店,正面临倒闭。她说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有了白发,不是夹在黑发里,而是在头顶上,在中分线的两边。所以她的中分线好像特别宽。那段时间老戴的情绪很不好。
你不知道我有多难。罗西说。我苦恼极了,我真想离婚来着。但是我们毕竟生活了这么久,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可真让我痛苦。
我们继续喝酒,一边谈论着以前的事情。不知道怎么就说到感情史,罗西说她的情史真是跌宕多姿。
其实我是晚熟的人。她嘻嘻笑着说。上大学时还跟假小子一样,不知怎么突然有一天就变成了林黛玉。
她说她是假小子,我很惊讶,说她是林黛玉,我认为是对的。她又爱笑又爱哭,笑点泪点都低。如果说个笑话,她还没说完,自己就笑得一塌糊涂。她弯着腰,捂着肚子,独自笑得喘不过气时,我们站在一边目瞪口呆。我们不知道她的笑点是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笑成这样。那时候我刚认识她不久,还不知道她的故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不是吗?她说。咱也是有故事的人。
她继续讲她的故事。她说她上大学时,都是男生喜欢她。因为班上只有四个女生,她长得又漂亮,身材又均匀,对她有好感的男生并不少。但那时她还没开窍,对爱情的理解一塌糊涂。她就是喜欢一群男生女生在一块儿玩,抽抽烟,喝喝酒。她还有一张照片,抽着烟卷,喷云吐雾,在一团烟雾后面眯着眼睛。其实她平时也不抽烟,她只是觉得好玩,玩票。
她还喜欢运动,夜跑。另外喜欢唱歌。那几年过得真不错,她说。只是时间快,一转眼大学就要结束了。
工作时她的白马王子才来。她说。那时她住单身宿舍,里面有好几个单位的年轻人,跟她同住的是黄小冬,小冬还有个同事,常来常往。他们就玩在一起了。就像上大学时候一样,一起喝酒,一起看电影,还逃票,就是一场电影结束之后,去厕所里等着,第二场开演后才出来,混进去接着看。
她说那个男生,就是叫阿生的,他们玩得真好。长得也很像,他们在一起,很多人以为他们是情侣。而且当人们说话时,他们会相视而笑,像是一下就心有灵犀,知道了对方的想法。我们就是那样默契的。罗西说。罗西当时完全陷了进去。她从不知道爱情是这样甜蜜,她常想起他,每次想起嘴角都是笑。
跟她在一起的小冬看出了她的心事,但小冬什么也没说。
到了春节之前——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春节——那可真是一个难忘的春节。放假前他们三个人又去看了一场电影,看完电影,他们站在街上,阿生对小冬说,你先走吧,我有话对罗西说。
小冬就先走了,那天小冬穿一件牛仔短上衣,罗西说她记得清清楚楚的,因为小冬回身走远时,她和阿生都盯着小冬的背影,看了很久。
一直到小冬的背影看不见。
他们站在街上,却不说话。风很冷,把阿生额前的卷发吹起来。罗西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跳,跳得好像到了嗓子眼儿。她的耳朵嗡嗡响,她突然有点害怕,她害怕耳朵突然失聪,她会错过阿生对她说的话。
阿生的话多么珍贵,她不知道。在她茫然无措的感觉中,阿生的每一个音节,都像金豆子一样。
她看见阿生的胳膊抬起来,她感到阿生的手放在自己肩上,那个肩膀是如此向往着贴近阿生的手,让她感到自己的上半身都消失了,只有一个肩膀存在,这个肩膀因为阿生的手而存在。
等着我。阿生说。等我回来。
那个春节我也回了老家,真是难熬呀。罗西说。我在家里魂不守舍。一家人都说我丢了魂,魂被偷走了。姐姐说要给我叫魂,别是魂落在了路上。老家的人爱这么说话。
倒是我妈看出了端倪,私下问我是不是心中有了人。
有看好的带回家里来,让我和你爸也看看。
嗯。我羞红着脸说。下次带回来。
我认为那是一定的。因为他说让我等着他。等他是什么意思,等他就是一句承诺。
罗西没过完初五就回单位了。母亲说再住几天,她等不及。她想早点回来见他。说不定他也早回来了,他一定早回来了。她想。脑海中现出他飘在风中的卷发,他温暖的气味,飘来飘去,那么温柔地萦绕着她,吸引她。
4
我回到宿舍,没想到小冬也回来了。小冬说在家里实在住不下去,母亲爱叨叨,总是担心她的婚事。我们一起收拾东西,一起去吃饭,临睡之前小冬问我,那夜阿生说了什么。我尽管心中甜蜜,却有一种隐隐的不安,不知道从何而来,好像纯净的夜色中,不知哪里隐藏着一只小兔子。我说也没什么,只让我等他。
一直到上班,也没见阿生。我心中忐忑不安起来。他怎么了?不会有什么事吧?一直到下班回来,小冬说阿生已经回来了,只是不是一个人,是带着女朋友回来的。
未婚妻。小冬说。他订婚了,女朋友来单位撒了糖,说不久就结婚。他未婚妻也来这个城市发展了。
我病了五天,一个人躺在床上。我病得很重,发烧,烧得晕晕乎乎的时候,我很希望阿生来看我,但他没有来。我想他一定不知道。我以为小冬能告诉他,但小冬并没有。
我后来问小冬为什么不告诉阿生。
我只是不想打扰你。我想你应该好好休息。小冬说。
罗西说到这里喝了一口酒。罗西说你看她说的什么话。我感觉我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爱情,也没有友情。
刚才在音乐会之前,我们在桥头遇见的那个女人,穿牛仔上衣那个,长得特别像小冬。罗西说。
那她挺漂亮的。我回想了一下说。
我这次回国见到了阿生。罗西突然说。本来没这个计划,是小冬倡议的,她说我们三人应该聚一次。我说我忙得很,有大学同学聚会。其实我还没有准备好见阿生。
小冬看我一眼,说多少年过去了,都是成年人了,你不该还想着以前的事情。我半天没说话,后来就跟她去了。
我们约好在香榭丽舍大酒店见面。我进去时阿生站起来,我们相互对望了一眼,只有一眼,眼睛就挪开了。我的心猛然跳一下,好像要停了一样。
你还爱他吗?
我不知道。那感觉特别奇怪。好像他是以前的那个人,又好像不是,又熟悉又陌生。他胖了,头发明显少了,腮帮子耷拉下来,眼睛也混浊了。但他还是很吸引我。他让我觉得难过。
我也才知道,这些年他过得并不好,他结了三次婚,离了两次婚,小冬和阿生一直没间断联系,还认了阿生做弟弟。她几乎每天都跟阿生联系,她不仅认阿生做弟弟,还与阿生的两个前妻保持着亲密关系,认她们做了妹妹。她也常将阿生前妻们的消息告诉阿生。阿生如果说他不想知道,她就说阿生无情无义。后来阿生再婚,她居然与阿生这个妻子关系也好,是他们夫妻关系的调停人。她满口说的都是大道理,好像从书本上背下来的一样。她这样说话时,我很惊讶,以前她虽然爱说大道理,但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她现在说话,好像法官。
那她的婚姻怎么样?
她一个人在上海,与丈夫分居好些年了。也没有孩子。她不提离婚,等着她丈夫提出来。
我们继续喝酒。阳光很好。我们都有点微醉。我说这场爱情的灾难,看起来你是幸运的。
罗西奇怪地看我一眼,眼神中充满责怪。
我幸运吗?她说。如果不是阿生带回他的未婚妻,我就不会跟老戴谈朋友。我那时如果不是感情脆弱,也不会跟他结婚。我如果不和他结婚,就不会走到今天。
那你是怎么跟老戴相识的呢?我问。
说来话长。她说。其实我们是中学同学,但上中学时从来没有说过话。他和我不在同一个班,但我们却认识。因为那时数学比赛、作文比赛,排行榜上我们的名字都挨着,不是他第一我第二,就是我第一他第二。有时课间操,我们会突然看到对方,我们马上都扭过脸去,那时候我认为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竞争对手嘛。每次他开心我都伤心,而我开心他就伤心。后来有一次,高考的时候,我们一群人一起走到学校门口,在人群中,他突然回过头问我,你要去哪个学校?我说清华。人群一阵涌动,他就被人群卷走了。
就是那年春节回家,同学聚会,我才又一次见到他。原来他也在上海。那时他表现得很热情,就像换了一个人,再不是上高中时的书生气,甚至还唱了一首歌,用英语唱的,好像是《多年以前》。好多年过去,我有些忘了,但是我对他并没有什么印象。因为那时我满脑子都是阿生。我当时有点神魂颠倒。不瞒你说,我姐说我好像害了花痴病。
酒涌上脸颊,罗西吃吃笑起来。她面如桃花。
我们分手时,他问我什么时候回上海,我们可以一起走。我一口拒绝了。我马上就走。我的心已经飞回了上海。
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罗西叹一口气说。
可是你和老戴又怎么走到一起呢?我问。
老天爷捉弄呗。罗西说。
那天聚会时我们互留了电话,但是我全忘了,我也没想和他联系。我生病的时候,老戴来看我,他见我躺在宿舍里,就去买了菜,用电炉子煲汤。他做这些事情,信手拈来,自然得很,没有一点儿刻意或做作。我一下子就被感动了。我当时的感觉,就像在家里,我哥哥在我身旁。我觉得我好像回家了。
多好的感觉。我说。
可是我还是感到某种不对劲。但那只是一种感觉。我说不出来。他看起来什么都好,名牌大学,在研究所工作,年纪轻轻,前途无量。但我们有某些说不来,也想不到一起。你说他对我好吧,真的好。那时他在郊区工作,茉莉花开的时候,他骑着自行车过来看我,带着一盆茉莉花,因为我喜欢茉莉花。但有时我又觉得他丢脸,他那时搞化工,身上手上常带着颜色。他来的时候,站在我单位门口,就像一个叫花子,完全不讲体面。有一天我和同事走过去,他叫我,我同事问我那是谁,我都不好意思说是我男朋友。我说你别来这里找我了,好不好。他就看着我,不说话。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后来我们就结婚了。她说。
既然你知道你们之间的差距,怎么还是结婚了呢?我问。
因为阿生结婚了。罗西有些生气地说。
阿生结婚时,我没有去。我不敢去。因为我怕我会哭。小冬去了,不仅去了,还带回很多喜糖。她特意把喜糖送来给我,说你不去太可惜了,新娘子很漂亮,阿生特别英俊。你都不知道,他居然会当着众人的面亲吻新娘子,新娘子激动得流了热泪。我和你,我们这些跟阿生一起混了很多年的闺密,又看通宵电影、又吃大排档的闺密,都不知道阿生如果男子汉起来,也是有模有样的。
她这样说时,我强忍着没哭出来。我的眼睛都是酸的,我的嘴也是酸的,我的胃反出一股酸水。我站起来想走,小冬拉着我说,你是不是胃病犯了?吃块糖就好了。
我觉得所有的眼神都看着我。我知道他们背着我嘀咕些什么。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阿生,但现在阿生结婚了,他要了另一个女人。
所以我很快也结婚了。你都想不到,尽管我对老戴不满意,却是我向他求婚的。我结婚时没有告诉阿生,那时他已经调走了。婚礼当天他却来了,他居然还向我和老戴道喜,然后转到靠左手第一桌,和小冬坐在一起。我望着他,心里酸甜苦辣,五味杂陈。有一瞬间,我感到自己就要倒下了,我扶着一把椅子才站住。那一刻,我肩上热辣辣的,好像阿生的手还放在那里。我去了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哭了一会儿,把妆容都哭花了。后来我冷静下来,对自己说,过去一去不复返,是他不要我了,我要有自尊。我重新化了妆,眼影涂得很重,口红也很重。在婚礼上,我一直在笑,我要证明我没有输,我可以开始新生活。现在想想,其实即使输了又能怎么样呢?可是当时我就过不来这个坎。那天我喝醉了。
他就不应该来。我说。真是渣男。
他不是渣男。罗西说,他只是软弱。是他女朋友想结婚。
软弱就是渣男的另一个代名词,姐姐。我说。如果他不想结婚,难道他女朋友会拉郎配?
也是。罗西说。这么多年,我每每想起这件事就后悔。我记得他回来以后,有一次遇见,我们还一起走了一段路。他说他回到老家,女朋友就带他去领导家和亲戚家拜年,介绍他是未婚夫。他说完,我们就再没有说话,然后一直向前走,走到交叉口就告别了。男宿舍和女宿舍不在一个方向。多少年了,我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当时为什么没问问他,他对我是怎么想的,他是不是爱我。也许我问了,生活会完全不一样。
我没有问他,却做了相反的事情。我结婚了。在他结婚前一星期。我们一下子成了陌生人。
我就是这么结婚的。罗西说。你说这一场感情中我受伤最少,我怎么能同意。
我举起酒杯,我们一起喝了一口清酒。
但是这次去上海,我才知道,原来这些年,小冬和阿生还一直保持着亲密关系,她却从来没有告诉我。无论阿生有什么事,她都第一个伸出援手。她发展得很好,在一家外企工作,年薪很高,常常给阿生钱,她说阿生需要,但阿生说他并不需要。如果阿生不要她就会生气。后来小冬去卫生间,阿生对我说小冬心理有问题,需要看医生。开始我还说阿生,小冬这样关心你,你还说她心理有问题。但是当我跟她说我想离婚,她立刻生气,指责我,说我忘恩负义、见异思迁,能同苦不能共甘,又说我没有做一个好妻子。我被她说蒙了。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说我。她是最明白我为什么结婚的人。我实在不能接受她的指责,那天我伤透了心,吃完饭我到机场,坐在车里我一路痛哭,我再也不想见她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
或者她也爱阿生。我福至心田,突然说。我这样说完,自己也吓一跳。我有时候就是这样,不知道怎么就会这样说话,其实我头脑中并没有想什么。
罗西抬起头看我。她很惊讶。
你是说她也爱阿生?不可能吧,她从来没说过。
她当然不会说了。她怎么说?我说。
罗西睁大眼睛。我怎么没想到,我一点儿也没想到。
我觉得是。我说。不然你怎么解释他们的关系?无论过去,还是现在。
所以她才不告诉阿生我病了,所以她才会躲着我。
她也要疗伤。我说。
我们对望了一眼。
罗茜愣愣地望着窗外,很久,她叹了一口气。她说如果按你所说的就好解释了。可是为什么30年了,我都没往这方面想呢。
5
我们又喝了一瓶清酒。清酒只有12度,但我们却有点晕。窗外阳光灿烂,井三居酒屋的竹帘迎风招展,上面画着一个白色圆圈,圆圈里有一个酒字。借问酒家何处有。我坐在这边,可以看到那边一个竹帘飘起来,斜斜地挂着,让我想起古代,酒旗招摇的时代,那些时代的诗词歌赋、痴男怨女。很多年过去了,人类在情爱上该受伤还受伤,该怨恨还怨恨。罗西也好,小冬也好,阿生也好,因为年轻时的一段情,谁也没过好。
我说你应该忘记阿生,没成的姻缘,就是缘分没到。
我也这样想过,可是我忘不掉。罗西说。我心里有个人,就会时常拿出来想,拿出来回忆。她将脸伏在桌子上。我不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我只知道,我们不能再喝了。
我们走出居酒屋。结账时井三给了罗西一张账单,说已经打了折,这是我能做得最好的了。罗西说不用,该多少就多少。井三说那不成,该打折是一定要打的。说着两个人又相互鞠了几个躬。罗西鞠躬时斜着身子,有点站不稳了。
出了门,我们沿着街边走,那里有很多商店,橱窗里挂着礼服,真是漂亮。我们看见一件大红礼服,露着一面肩,胸上有一朵大红花。罗西说这件真漂亮。我说这红色太扎眼,罗西说结婚礼服就是要铺张,要扎眼。我们将脸贴上那橱窗,指点了一番,在橱窗里看到两张酡红的脸,笑嘻嘻的,没有忧愁的样子。对面走过来一个穿牛仔上衣的女人,罗西盯着她看,口里嘟囔着说她不是小冬。我说你想见她吗?罗西摇摇头,说不想,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我们继续向前走,走到小蓝车停泊的地方。我说不能开车了。罗西不肯。我说肯定不能了,我们醒醒酒再说。于是我们坐在马路边上,看来来往往的人。我们又想起了刚到圣丹尼街还没进居酒屋之前的情景。我们哈哈大笑。我们望向街对面,那边是一个餐馆的露天阳台,如今人不多了,我们泊车时还坐满了客人。那时我们开始泊车,却怎么也泊不好。有一次罗西泊完了,感觉不错,就让我下车去看,我下了车,见车子泊得歪歪扭扭。
我站在路边,指挥她向左再向右,向右再向左,她还是泊不到路边。其间终于有一次,貌似泊好了,却离路边有三尺远,好像泊在路中央。于是罗西又上了车,努力再试。就这样,我们试了很久。终于泊好了,虽然看起来歪歪斜斜的,但总算是泊在路边。罗西从车里出来,我们站在路边,突然响起一片掌声。我们抬起头,原来马路那边是一个餐馆,露天阳台上一排顾客都在看我们泊车。开始时他们只是看,如今见我们终于泊好,居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我们很惊讶,又由惊讶到开心。罗西拎起裙角,做了一个屈膝礼,对面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或者我们的人生总是泊不好车,总是与规定的路线有段距离,或者刚好压在黄线上。但是我们努力过。我们也并不知道还有人看着我们,观察着我们。在夏天的阳光中,有人悠然自得,有人屏住呼吸,看两个女人反复而艰难地努力。因为他们的善意,我们将生活中的某些酸涩的时刻都忘记了。
【作者简介:陆蔚青,现居加拿大蒙特利尔。作品见于《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出版小说集《漂泊中的温柔》、散文集《曾经有过的好时光》和长篇童话小说《帕皮昂的道路》。曾获第二届全球华文散文大赛二等奖、第五届都市小说双年展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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