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星期四,我记得很清楚。
那天早晨一醒来,我从窗户里看见外面灰蒙蒙一片,心想可能天才刚刚亮,想蒙头再睡一会儿。没想到过了两分钟,闹钟“叮铃叮铃”响个不停,我就只好起来了。我八点要准时到单位打卡,闹钟定的是七点。我漱洗完,简单吃了早餐。早餐是一杯牛奶,两个鸡蛋,三块黑面包。很长时间我的早餐都是这样,一直都没有变。之后,我就去上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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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去单位的路上时,我才知道今天是沙尘暴天气。路上行人很少,几乎没人。我心想,是不是因为这样的天气大家还在睡觉呢?平常这时候,大家都是行色匆匆的样子,你能明显感受到这个城市人们生活的节奏。天空和大地的颜色连成一片,像一幅发黄的老照片,让人心情郁闷。我们这个地方沙尘暴很严重,尤其到了春天,风一刮起来,沙尘暴就来了,一般要持续一个月左右。晚上下班回来后,嘴巴鼻子耳朵里全是细沙子,有些搞研究的人说,我们这里每个成年人的胃里至少有半两沙子。
上中学那会儿,每年这个季节我都要去北面的山上植树造林一个星期。那时候,那面山上光秃秃一片,全是沙子。有一次,我还在沙地里看见了一具尸体。男同学和女同学们都围上去看,那具尸体像是被烧焦了一样。后来,一个化学老师说那是医学院的学生们上解剖课用的尸体,用福尔马林泡久了就是这个颜色。很多年过去了,现在到了春天,沙地里就能看到一点绿意了,人走在路上也心情愉快。
走到单位附近,我看了看时间,差五分八点。我八点必须准时赶到单位,不然就算迟到了。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我八点准时赶到了单位,熟练地打卡,那个奇怪的机器发出了“吱吱”“吱吱”的刺耳声音,像是老鼠在叫。门卫看着我诡异地笑了笑说:“你差点就没赶上。”我看了看时间,八点过了一分。
进去时,我出乎意料地发现单位里所有人都已经到了,都在认真办公。就连平时老迟到的酒鬼扎西也到了,很清醒很认真的样子。我觉得有点奇怪。
我径直向主任的办公室走去。像平常一样,主任在侍弄着他那些奇奇怪怪的花草。
看到我进来,他一边拿洒水壶洒水,一边问我:“这么早有什么工作要汇报吗?”
我看着他说:“主任,我想请个假。”
他停止洒水,问我:“什么时候?”
我说:“今天和明天。”
他继续问:“什么事?”
我说:“后天大后天不是周六周日吗,我想周四周五请假,这样就有时间去纳隆村找扎巴老人把之前没有采录的最后一个故事给采录了。”
他看着我。
我就继续说:“之前我不是去纳隆村找过扎巴老人吗?”
他想了想,点了点头。
我继续说:“那次他故意留了一个故事没有讲,说下一次你来咱们再讲。”
他还是看着我,一副询问的眼神。
我说:“所以我想这次去找扎巴老人把最后一个故事给录了,整理出来,争取年底把《扎巴老人讲故事》这本书给出了。”
他又点了点头,看着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随口说:“听说扎巴老人生病了,我也想去看看他。”
他突然说:“哦,我明白了。”
我这才说:“就是为这个事。”
他问:“从这里到纳隆村有多远?”
我说:“班车需要走三个多小时。”
他问:“那你为什么需要四天?”
我说:“我其实是想多待两天,陪陪老人,我跟老人认识好多年了。”
他看了看日历说:“今天不能请假,明天一早你可以去,这样来回有三天时间,也差不多吧?”
我坚持说:“最好有四天时间。”
他说:“这次不行,就三天。今天上午九点多上面领导要来视察工作,单位里所有人不能离开。”
之后,他又想到什么似的问:“昨天没有人通知你吗?”
我说:“没有。”
他说:“噢,那可能是忘了通知你了。”
我说:“我不在不行吗?我可以向单位写个说明。”
他说:“不行,今天还要清点单位的人数。你没看到大家早早就到了吗?”
我心想:“哦,原来是这样。”
他继续说:“你也准备一下你编的那本年底要出的书的基本材料,到时候可能作为重点选题做重点汇报。”
我只好点了点头,出来了。
我看到大家各自在忙个不停,连酒鬼扎西也在认真工作了。
忘了交待了,我们单位是个民间文学搜集整理机构,工作以抢救整理出版一些将要消失的民间文学作品为主,每年要出几本书。
我没有什么需要准备的,就坐下来等。看大家都在忙,我就给自己泡了一杯红茶,慢慢地喝。
快十一点时,上面的人来了。他们来了三个人,两男一女,女的很年轻,像是刚分配来的大学生。他们去了主任的办公室,过了半小时就和主任一起出来了。主任向他们介绍了几句,他们也象征性地跟我们聊了聊,然后就走了。
主任送他们出去。等他回来后,我问他:“这就结束了?”
主任看着我,明白了我的意思,摊了摊手说:
“我也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结束了,现在你要去的话可以去了。”
我摇了摇头说:“现在也赶不上班车了。”
他说:“算了,你就明天去吧。”
晚上,我把闹钟定到了八点,比平时晚了一个小时。去纳隆村的班车九点发车,我想睡个懒觉。
第二天,闹钟“叮铃铃”“叮铃铃”地响起来,我没怎么犹豫就从被窝里乖乖地爬起来了。我的早餐还是一样:一杯牛奶,两个鸡蛋,三块黑面包。吃完早餐,我就去了长途汽车站。
班车九点准时开出,开往纳隆村。班车里人不多,只坐了大概三分之一满。班车开动之后,我注意到车里的人几乎都在睡觉,就像是被什么人催眠了一样。班车开出城区之后,我看到班车司机偶尔也在打盹,为此我吓了一大跳。我小心翼翼地挪到司机旁边的座位上,给他递烟,跟他瞎聊起来。他好像对我有点反感,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
中途上来了几个人,司机没有助手,我就帮他收了车费。我把钱交给他之后,他突然问我:“你要去哪里?”
我笑着说:“我要去纳隆村。”
他继续问我:“你不是那里的人吧?看上去不像。”
我说:“呵呵,我不是那里的人,我是去那里见一个人。”
他只是应付着说了一声“哦哦”,就没再往下问。
我也就没再说什么。
他又看了看我,说:“前面我是不是在打盹啊?”
我说:“嗯,是,都吓死我了。”
他却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每天起来太早,很困。这条路走了太多次,闭着眼睛也能开,你就放心吧,没事的,哈哈哈。”
我仔细看了看他,心里更加害怕了。我看了看车里的乘客,他们还是像被谁催眠了似的,睡得死死的,有些人还打着很响的呼噜。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说:“这些人一上车就睡,打呼噜,也挺影响我开车的。”
说完,他故意摁了几下喇叭。喇叭的声音很刺耳,但车里的那些人还是睡得很死。
但奇怪的是,到了某个站,需要下车的人就自动醒来,打着哈欠,摇摇晃晃地下车了。
过了三个多小时,班车终于爬到了纳隆村对面那座山的垭口。纳隆是“耳环”的意思,班车冲出那个垭口缓缓地往下行驶时,村庄的全貌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远远看上去,村庄确实像一个椭圆形的精致的铜耳环,连颜色也有点像。乡政府设在纳隆村,乡政府的楼和附近的那些建筑显得有点杂乱。
到了纳隆村的那个站,我正要下车,我后面一直在打呼噜的一个家伙突然醒来,说了声“到了”,就从我身边挤过去,从行李架上取下来好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裹,连拖带拽地下车了。
司机从后面大声喊:“哎,你不要走!你这么多的东西要多买一个人的票!”
那个人不理司机,继续往前走。
司机压低声音说:“真是个狗东西!”
那个人听到了这句话,一下子扔下手里的东西,冲上班车撕住了司机的领口。司机看了看车里的人,车里的人都在睡觉。他又向我发出求救的目光。我就赶紧跑过去把那个人拉开,把他推下了车。司机“咣”一声把车门给关上,加大油门往前开去。
我有点急了,大声喊:“停车,停车!我也要在这里下车!”
司机也不看我,嘴里在乱喊:“不要着急,不要着急,往前一点再让你下!”
班车开出一段距离之后,他突然一个急刹车,停下车,嘴里喊:“快下车!快下车!不然又要被那个人追上了!”
我迅速地下了车。脚刚挨到地面,班车就一溜烟开走了。
这时,刚刚下车的那个人也追上来了。他一上来,就撕住我的领口问我:“你是不是跟司机一伙的?”
我赶紧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也是要在这里下车啊!”
他还是撕住我的领口问:“我怎么不认识你?”
我说:“我不是这个村子的,我是来找扎巴老人的。”
他这才松开手说:“哦,原来是这样,听说扎巴病得有点严重啊。”
我说:“我知道,我就是顺便来看看他的。”
他笑了,说:“刚才我只是吓唬一下那个司机的,他老是在路上乱收费,不吓唬他一下不行,你让我真打他我也不敢,哈哈哈。”
之后,两个小孩跑过来向他“阿爸”“阿爸”地喊。他一下子像是变了一个人,从口袋里拿出两个儿童玩具给了两个小孩。两个小孩看着手里的玩具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我了,带着他的那些东西和两个孩子沿着一条小路往前走了。
我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我之前来过很多次。但我还是拿出手机,翻出扎巴老人的女儿旺姆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很快,她就接了电话:“喂,你找谁?”
我说:“我是扎西。”
她说:“哦,扎西啊,你怎么来了?”
我直接问:“扎巴老人还好吗?”
她说:“我阿爸他挺好的,你来了正好可以跟他聊聊天,他老是说起你。”
我说:“那太好了,我很快就到。”
我在路边的小卖部里买了一些东西,就去扎巴老人家了。
扎巴老人见到我就说:“扎西,你来了,真是太好了!”
我有点意外,扎巴老人的精神很好,完全不像一个病了很久的人。我注意到他身上挂着插管。我知道一些病人体内有积水,要靠插管把体内的积水排掉。他好像不太愿意让我看见他身上的插管。我也就装作没看见,没说什么。
我把小卖部里买的那些营养品拿出来给了扎巴老人。扎巴老人瞪着我说:“好,好,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呢。”
我赶紧说:“不会的,不会的,怎么会呢。”
扎巴老人呵呵笑着。
我接着说:“你看上去气色不错。”
扎巴老人说:“我这个病就这样,反反复复的,我也习惯了。”
之后,扎巴老人喊旺姆给我俩倒茶。
旺姆给我俩倒了茶,扎巴老人喝了一口,又问我:“你整理的那本书现在怎么样了?”
我笑着说:“就差你的最后一个故事了,要是你上次不卖关子,全部讲完,我这会儿肯定也编完了,也许现在已经送到印刷厂了呢。”
扎巴老人哈哈笑着说:“不是卖关子,我就是想跟你多聊聊天。我把故事全讲完了,你就不来看我了。”
我说:“不会不会,我不是那样的人。这次一方面是来录你的故事,一方面也是来看望你的,没想到你的状态还不错。”
扎巴老人笑着说:“托佛菩萨的福,没有轻易就死掉,但这样赖活着,把我女儿旺姆给害苦了——要是没有我这样一个累赘拖累着,她可能早就嫁出去了。”
旺姆在旁边笑着说:“阿爸,你在瞎说什么呀!”
扎巴老人说:“旺姆真是个好女儿!”
我也看了看旺姆,她有点羞涩地低下了头。旺姆是个美人儿,微微一笑会让人浮想联翩。
扎巴老人看着我们的样子也笑了。
扎巴老人看着我问:“你那个黑匣子带了吗?咱们什么时候开始录啊?”
我赶紧找出录音机给他看。他随便看了一眼就说:“你这个东西真是个好东西,录出来的声音跟说出来的一模一样。”
这时,旺姆说:“都快一点钟了,你们还是吃了午饭再录吧。”
扎巴老人很听话地说:“好,好,就按旺姆说的,吃完午饭再录。”
旺姆说:“你俩先随便聊着,我去准备午饭。”
旺姆走后,扎巴老人问我:“怎么样,你现在还是一个人过吗?”
我不好意思地说:“还没有找到合适的。”
扎巴老人想了想说:“你觉得旺姆怎么样?”
我有点意外地看着他,他这是第一次跟我说这样的话。
他继续说:“我看你俩还挺合适的,就不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心里想啥啊。”
我说:“嗯,我,我从来没有往这个方面想过啊。”
扎巴老人想了想说:“是,我明白,你是吃公家饭的,也要找一个吃公家饭的才合适,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
我正不知道要说什么,旺姆端着茶、碗和馍馍过来了。
我显得有点不自然,旺姆看着我说:“来来,扎西,吃午饭了。”
我们就开始吃午饭。刚开始吃,扎巴老人突然对旺姆说:“家里还有酥油吗?我突然很想吃酥油。”
旺姆说:“有,我去拿。”
扎巴老人说:“拿一块大的。”
旺姆把一大块酥油放在一个盘子里拿回来了。她先拿一大块酥油往我的碗里放,我挡住她,只放了小小的一块。
之后,旺姆问扎巴老人放多少,扎巴老人看着旺姆手里那一大块酥油说:“全放进去。”
旺姆立即说:“太多了,你不能吃那么多油的东西,医生嘱咐过的。”
扎巴老人坚持说:“吃一两回没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就是特别想吃酥油。”
我也劝扎巴老人,帮旺姆说话:“你要听医生的话,不能吃那么多油腻的东西。”
扎巴老人看着我们俩,突然笑了,说:“哈哈哈,你们俩像是商量过不让我吃酥油似的,哈哈哈。”
旺姆无可奈何地看着我,我也无可奈何地说:“就让他吃一次吧,吃一次没事的。”
旺姆还在犹豫,扎巴老人一把抓过旺姆手里那一大块酥油,放进了自己的碗里。酥油很快就在热茶里化开了,黄黄的,漂浮着。
扎巴老人看着自己的茶碗说:“嗯,这是真正的牦牛酥油,看着真不错。”
之后,他又拿馍馍蘸着茶碗里的酥油吃,吃了一口还感叹说:“嗯,这酥油真是不错!”
他把碗里的酥油全吃了,说:“这牦牛酥油就是不错啊,哈哈哈。”
我和旺姆都有点担心地看着他,但看他吃得很开心,我们就没说什么。
吃完午饭,旺姆说要去地里干活了。
旺姆走了之后,扎巴老人让我把房门关紧,脸上露出一种诡异的表情,说:“今天给你讲个很特别的故事,这个故事你之前肯定没有听过。”
我也“呵呵”笑着说:“难怪你把这个故事留到了最后。”
扎巴老人也“呵呵”笑了两声,说:“就不知道这个故事你整理出来,放到书里,到时候能不能出版?”
我有点好奇,问:“什么故事啊,这么神秘兮兮的?”
扎巴老人说:“是个有点‘黄’的故事,哈哈哈。”
我有点意外地看着他,问:“你这个老头子,你还知道这个?你知道‘黄’是啥意思吗?”
扎巴老人笑着说:“有啥不知道的,就是那个意思。”
我问:“谁告诉你这个的。”
扎巴老人说:“我们这里的一个大学生,呵呵。”
我笑着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开始讲你的‘黄色故事’吧。”
扎巴老人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了,说:“我也只是这样说说而已,其实这个故事绝对不是什么‘黄色故事’。只要你理解了这个故事的真正含义,它其实还是个有深刻含义的故事。”
我也挺好奇,就说:“好啊,那我倒真想听听这个故事。”
扎巴老人又笑着说:“哎,扎西,我有个问题想问你一下:那类故事为什么叫‘黄色故事’啊?那个大学生说,这类故事在咱们藏族的民间故事里面很多,尤其在口头民间故事里面。我问他,这类故事为什么叫‘黄色故事’,他说他也不太清楚,就知道这么叫。黄色在咱们佛教里面可是最神圣庄严的颜色,除了高僧大德,一般人都不敢把黄颜色的衣服穿在身上。我想不通,神圣的黄色怎么就跟这么下流的事情联系到一起了?”
我笑着说:“这个有一个说法,国外的一个说法,具体我有点记不清了,我回去查查,搞清楚了下次再告诉你啊。说到底,这个就是一个文化差异的问题。”
扎巴老人说:“好,好,你搞清楚了一定告诉我啊,不然我心里老是有疑惑。”
我笑着说:“先不管这些了,开始讲你的‘黄色故事’吧。”
扎巴老人说:“你把你那个黑匣子准备好了吗?”
我早就把录音机拿出来了,给他看了看,说:“早就准备好了,只要摁一下开关就好了。”
扎巴老人又看了看门口,说:“你把门关好了吧?”
我说:“关好了,关好了。”
扎巴老人说:“不然被旺姆听到咱们在说这种故事就不好了,哈哈哈。”
我笑了笑,摁下录音键,说:“你就别啰唆了,赶紧讲你的‘黄色故事’吧。”
他的表情变得严肃了。他进入了他以前讲故事的那种状态。那种状态很特别,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跟说唱《格萨尔王传》的那些神授艺人的状态有点相似。他们似乎是进入了一种完全忘我的状态里面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长年累月在山洞里修行的瑜伽师,他每年春天都要下山去附近的村庄化缘,然后把自己封在山洞里,一心修行。
那年春天,瑜伽师又去山下化缘。他背着善男信女们给的各种食物经过一个村庄,准备上山。这时,在一片田地旁,他看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在往地里撒种子,就好心地问:“老人家,今年种啥啊?”
那个老汉是个光棍,平时喜欢恶作剧,有点口无遮拦,就笑着随口说:“你一个修行人,问那么多干吗?我今年就种个屌试试,以前从来没种过,看看收成会怎么样,哈哈哈。”
瑜伽师开始愣了一下,但马上镇定地说:“那好那好,收成肯定会好的,祝丰收啊,呵呵。”
老汉也有点意外,不由得停下来看瑜伽师,但瑜伽师已经走远了。
过了一个月,地里的庄稼开始长出来了,但长出来的是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跟别人家地里长出来的东西不太一样。
说到这儿,扎巴老人停了下来,看见我张大嘴巴听他讲的样子,就问:“哈哈哈,这个故事怎么样,你以前没有听过吧?”
我使劲摇了摇头,说:“没有,没有,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故事。”
扎巴老人又看着我,“呵呵”地笑。
我说:“你继续往下讲吧,后面肯定很有趣。”
扎巴老人还是笑着说:“后面当然更有趣啊。”
我也“呵呵”笑了两声,继续听他往下讲。
扎巴老人又往下讲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别人家的庄稼长得越来越高,绿油油一片。可是老汉的地里长出了不一样的东西。一开始,大家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猜来猜去也没猜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有人就摇着头说,也许再长长就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了。可是老汉却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隐隐猜出自己的地里长的是什么东西了。他也不往地里施肥,也不往地里浇水,就任凭它们自由地生长。有时候,下了一场雨或者刮了一夜的风之后,老汉会发现地里的东西又长高了一点。这让他忧心忡忡,睡不好觉,吃不好饭,之前瑜伽师说的话和说话时的表情时不时就浮现在眼前。
有一天,一个老寡妇路过他家的田埂,突然惊呆了似的张大了嘴巴,差点“啊”一声喊出来。她一路小跑着到了老汉家里,问:“你这个老家伙,你在你家的地里种了什么?”
老汉也紧张地说:“你这个老婆子,这么疯疯癫癫的干什么?我还能种什么?你家地里种了什么我家地里也种了什么!”
寡妇说:“哈哈哈,你还真是大白天说瞎话!青稞长出来是那样吗?你去看看你家地里长出的是什么?”
老汉盯着寡妇不说话,最后才把之前的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寡妇。寡妇盯着老汉看了很久才说:“你这个老东西真是越活越糊涂了——能跟一个修行的瑜伽师开那样的玩笑吗?”
老头哭丧着脸说:“我只是跟他开了个玩笑而已,完全没有什么坏心眼。”
寡妇说:“那个瑜伽师在山洞里持咒修行了很多年,他说的话都会应验的。”
老汉捶胸顿足,哀叹不已,嘴里连连喊:“现在怎么办啊,现在怎么办啊?”
寡妇说:“还能有什么办法?什么办法也没有!只能等最后长好了再说了。”
之后的日子里,老汉家地里的东西长得越来越成熟了,村里的人都认出那是什么东西了。男人们围在一起窃窃私语,放荡地大笑;女人们经过老汉家田地时低着头羞涩得不行,偷偷看一眼又马上转过头去,嘴里发出“妈呀妈呀”的声音,加快脚步低着头从男人们身边经过,走出几步之后又忍不住回头快速地看上一眼。老汉整天躲在家里不出来,像个老鼠一样提心吊胆、坐立不安。
庄稼成熟、大伙儿都忙着在自家的田里收割时,老汉从自己的家里溜出来,站在田边看。烈日当头,老汉心里想,这个场面真是太壮观了,地里这些威武雄壮的阳具要是青稞该多好啊,那就真的是大丰收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老寡妇家的方向,见老寡妇家的大门敞开着,就从地里摘了一只,揣在怀里往老寡妇家的方向去了。
老寡妇见他进门就出来迎接他。他把东西递给老寡妇,说:“长熟了,长得也差不多了,就特意给你拿来一个。”
老寡妇接过来拿在手上掂了掂,说:“长得还挺结实的。”
老汉说:“你比我见识广,你就说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老寡妇故作沉思地说:“说实话,这个事情很难办。这几天我看你藏在家里门也不敢出,就觉得你挺可怜的,专门去找了一个大师问了问,大师说:‘这个可不好,瑜伽师说过的话肯定会应验的,要改变事情的面貌已经完全不可能了。’我也吓了一大跳,问:‘那就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了吗?’大师说:‘有,办法倒是有,就是有点麻烦——’”
说到这儿,扎巴老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脸变成紫红色了。我很着急,也很害怕,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扎巴老人让我给旺姆打电话。
不一会儿,旺姆回来了。她找了一些药,让扎巴老人吃了,咳嗽才慢慢地缓下来。扎巴老人还是脸色紫红一片,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旺姆对我说:“今天你就先回去吧,让我阿爸歇一歇,你明天再来。”
我看了看扎巴老人,他浑身上下透着一种虚弱的气息。他从嘴里轻轻地吐出了几个字:“扎西,你明天再来吧,我下午休息一下。”
从他嘴里吐出的这句话有点虚无缥缈的感觉,听着像是从另一个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发出的声音。
我跟他说:“你好好休息,我明天上午再来。”
我快转身离开时,他稍微坐起来一点,说:“扎西,你明天上午早点来啊,精彩的还在后面呢,哈哈哈。”
他的声音又变得清晰起来,表情也是清晰的,还带着微笑。
我看着他,笑了,他也笑了,说:“你这个小伙子真是不错。”
旺姆看着我们俩,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沙尘暴也吹到了这里,到处灰蒙蒙一片,让人心情不好。乡政府里有我的一个大学同学,我给他打电话,他刚好在。我们约好晚上在一家藏餐馆见面。
我们已经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刚见面有点尴尬,也不知道彼此的近况,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我没话找话地问他:“你跟卓玛这两年怎么样?有孩子了吧?”
他和卓玛都是我们班的同学,大学刚毕业就结婚了。结婚时给我发了请帖,我没有去成。我为他俩送去了美好的祝福。
他有点尴尬,说:“我们有两个孩子,但是我们离婚了。女儿在我这里,儿子在她那里。”
我“啊”了一声,不由得仔细看他的脸,说:“你们俩那么好,怎么可能离婚?”
他惨淡地笑了笑,说:“呵呵,她上个月又跟一个男人结婚了,那个男人我还认识。”
我脖子像是被人掐住了,说不出话来。
他叹了一口气,没说什么。最后,他又调整了一下情绪说:“来来,咱们喝酒,喝酒,还是喝酒好!”
晚上,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我检查了白天录的素材,没什么问题,就睡下了。半夜,我被什么声音给吵醒了,是街上有人在吵架。互相对骂,骂得都很难听。后来,又打起来了。听声音打得很激烈。后来,从远处传来了警车的声音。之后,警车好像把两个打架的人给带走了。听着外面的动静,就像在听一个广播剧。外面完全安静下来之后,我还在想那两个打架的人被带走之后会怎么样。我突然又想到了白天在路边的电线杆子上看到的一个牌子:警察提醒,不要打架,打输住院,打赢坐牢!后面还跟了一句:打架成本高,下手需谨慎!我突然“呵呵”地傻笑了一声,想着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能随便打架了,警察都已经设计好了圈套,就等着你往里钻。
我再也睡不着了。整个世界安静下来的时候,自己完全清醒着,这感觉是一件特别难受的事情。这个时候,真想随便找一个正在呼呼大睡的家伙大打出手,不管那个家伙是个大块头还是个小瘦子,不管最后打赢还是打输,都无所谓了。
凌晨五点,我的手机很刺耳地响了起来。我赶紧拿起手机看,是扎巴老人的女儿旺姆打来的。
我立马接了电话,旺姆在电话里说:“阿爸刚刚走了。”
之后,是死一般的沉寂。
选自《故事只讲了一半》,中信出版集团,2022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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