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很朦胧,像泛黄的旧照片。
树影在屋檐下晃动着,文秀从屋里走出来,脸泛着光,马尾辫变成了齐耳短发,头顶戴着暗色调的玉兰花饰。穿宝蓝色裙式风衣,围绛红色丝巾。背景是乡医院的红砖大瓦房,那种横格本一样的墙。文秀没看到我,拿着半导体自顾自沉浸在声音营造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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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文秀不期而遇在梦里,鸟鸣自窗外传来。
文秀有个小半导体,巴掌大,走到哪带到哪,就像现在人人须臾不舍放下的手机。单田芳的烟嗓从半导体里跳出来,压过泡桐树上的鸟鸣,《白眉大侠》正进行到惊心动魄的关口。文秀安静地坐在门前的折叠椅子上,右腿压着左腿,一只穿着白塑料凉鞋的脚悬着,晚风吹拂,肉粉色裙子在阳光与树影下呈现出忽明忽暗斑驳的质感,葱绿色的绲边如清澈的溪流荡动微波。油画般色泽鲜明而清晰。妈妈亲手缝制的旗袍裙,让面目平平的文秀俨然变了一个人,透出民国大家闺秀一般的气质。旗袍裙是当时不多见的丝绸布料,柔软,流泻纯棉布没有的光泽。布料是文秀上海小姨给的,旗袍裙没有传统的立领,套头方形领子,也镶着绿色绲边。裙身左上方绣着两朵殷红的梅花,底边左右各有一个一拃长的小开衩。在后来的常识里,我知道这是改良旗袍。文秀很喜欢,我也喜欢。在一个凉爽的傍晚,我穿着它,文秀穿着我的朱丽纹连衣裙,站在村北的小河沟旁,南风吹过来,丝绸拥抱着我,一种奇异的感觉熨帖着皮肤。此后三十年,我一直痴迷连衣裙和丝绸,衣柜里十几件,都是文秀这件旗袍裙开出的花。文秀的褥面被面都用这种布料,拼接成连绵的方形或菱形图案。肉粉本是不让人待见的颜色,一经绿色陪衬,反而独特,贴合文秀的气质。我和文秀属于性格不同的人,我开朗外向,爱说爱笑,她内向寡言,清高,我俩之所以亲近,朝夕相处,更缘于文秀的渊博让我不由自主靠近。
半导体跟着文秀移动,什么多臂人雄白眉大侠徐良,什么锦毛鼠白玉堂之子白云瑞,什么几品带刀侍卫,它和文秀对历史的理解以不同途径抵达我。从《白眉大侠》荡开去,延伸至《三侠五义》,白玉堂结拜颜查散,包拯到展昭,京剧名段《赤桑镇》。我记得她讲《连环套》,她说窦尔墩曾与蠡县的颜元(在蠡县长大)李恕谷等公一同抗清;李恕谷还当郎中卖草药,开馆授徒呢。多年后,我到杂志社工作,试卷里有一道填空题,我填了颜李学派,领导竖起大拇指,说知道颜元李恕谷不简单。不简单的是文秀。我俩守着半导体至半夜,突然停电,屋外月光皎皎,天地清明,七月的蟋蟀声铺天盖地。
更多的夜晚,隔着简易床头,我和文秀头顶着头躺着,一味味中草药从她嘴里蹦出来,一个个方剂也流出来。彼时,我正与朱热恋,沉浸在书信的甜言蜜语中,把玩朱从大同买来的玛瑙手镯和包金项链。玲不爱看书,捧起书就瞌睡。三个不同家庭背景的女孩,在相同的环境工作,又保留着不同的生活习惯。文秀读医学书《中医学基础》《中药学》《方剂学》《药物学》。那时我痴迷琼瑶,她作品中至死不渝的爱情让我难以入眠,也爱金庸、梁羽生、古龙的武侠小说。乡间没有图书馆,千方百计转借到手,只顾情节,书名内容已沉到时间的海,独留楚留香这个名字。贺院长调走后,我和玲爱上麻将,每天晚上在碰对胡里沉醉。文秀早起听新闻,中午听评书,晚上看医学书籍,背汤头。我差点忘了,她还负责我们三个人的晚饭。
文秀炒豆嘴芦笋,淡淡的清苦味。她说芦笋出口日本,我不理解,日本人为什么喜欢吃这个。她说,凡苦味食物,都有泻火作用。我竟忘了,由此爱上了偏苦的食物。
那年秋天,我打发无聊带孩子种了几沟苜蓿。来年春天,苜蓿长出嫩芽,我带着成就感,掐来炒了一盘,叫她尝鲜,文秀睁大眼睛脱口说:“天马饲料!苜蓿随天马,葡萄逐汉臣。……苜蓿味甘,性微寒。能清胃热,利尿除湿。”苜蓿与我,是生活,兼之有点胜于种花的小情调,于文绉绉的文秀是历史文化、性味归经和功效。在苜蓿面前,出现了审美的分歧。我倒不好意思再糟践这几沟弱不禁风的苜蓿,一任它开出紫色花,坦然老去。多年后,关于乡医院的影像,总有这几沟在雨中将要倒伏,却举着一串串小紫花挺着墨绿枝叶的苜蓿。苜蓿是乡医院的一根线,一头连着文秀。
那个春光明媚的中午,文秀在宿舍背中医学基础,我跟着起哄,故意大声重复她背诵的内容:“阳痿早泄,阳痿不举,举而不坚,坚而不久……”药房的宋大爹恰好路过,到门前,稍微迟疑了一下,忍不住笑了。我和文秀不约而同以手掩嘴,相互看着对方瞬间红扑扑的脸,随即哈哈大笑。彼时农历三月,春风和煦,茵陈正冒出头来,药力正好。
我写下这些文字时,宋大爹已去世三年。乡医院搬到了东口那边,两个乡医院合并,全称是蠡县鲍墟镇卫生院。
我们相跟着去赶集,穿过或宽或窄的土墙巷道,走进迷宫一样的小胡同,还是免不了一身尘土。虽低声抱怨这泥泥水水、尘土飞扬的老村庄,又不得不承认,老村庄,是有历史的村庄,我俩的共识。我俩从县志上得知鲍墟乃春秋时期鲍叔牙故里,几成废墟,屡废屡建。鲍墟村,新中国成立前曾有一座福宁寺。文秀能讲鲍叔牙,我可以聊几句孟尝君与我们孟尝村的渊源,米家洼和官坑。文秀来自潴龙河西岸的仉庄,传说的孟母故里。
在古老的潴龙河畔,一些地名就是历史。博野、蠡吾、高阳、孟尝、鲍墟、仉庄(已无仉姓人),稍远还有荆轲村。两个年轻姑娘爱着古老的历史。文秀县中毕业,说着一口潴龙河北腔侉话,她是那时段乡医院唯一一个戴近视眼镜的文化人。
谁也没料到,将来会离开那个古老的村落。我也不知道,彼时的阅读,会对我的命运有意义。
文秀在伙房温了水,靠台阶外侧放了两把折叠椅,借了我的脸盆,放在椅子上,洗头。太阳将要落山,余晖照过来,文秀湿漉漉的头发闪着光,她的腰向下弯着,直起时呈现出曲线。这侧影真好看,我在心里感叹,谁有独到的眼光娶到这么有内涵的姑娘。
檐下有燕子呢喃。想不到,乡医院檐下的燕子会成为我笔下的意象。
我的珠儿,常趴在文秀姨背上。文秀哼歌给娃听,哄着说话,看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珠儿能自己跑到小卖部买冰糕,文秀不放心,只要看到,就在后边跟着,亲人一样。爱神还没有垂青文秀,她三十岁,老姑娘了。我们玩麻将的时候,文秀看书,融不到世俗的社会,我总把她看作妙玉。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做生意的,本就不是一路人,文秀不乐意,是意料之中的事儿。介绍有文凭的,长得好的,挑剔文秀的长相和工作。遇上长得歪瓜裂枣的,人家没意见,文秀又看不上。我看文秀,除了眼睛小点,看东西觑着眼,没毛病。姻缘,哪里有那么容易的水到渠成?曾有个在某大城市剧团工作的戏曲演员来了,文秀的小眼睛透着笑意,我也为她高兴。文秀不吃肉,招待小伙子为难,我跑到街上称了肉,熬了大锅菜招待。小伙子浓眉大眼,光头。文秀悄悄告诉我,他演花脸。铜锤花脸。她又解释说,唱功好,包公那样的角色。我说,你喜欢戏曲,一个唱一个喝彩多好。我暗暗为她祈福。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人再没有来,文秀表面若无其事,话少了,饭量小了,有时甚至不吃饭。待在药房,靠柜台站着走神。有人在窗口拿药,她看不到。喊一嗓子,她激灵一下回过神来。
当年在乡村,想离开土地束缚,就高考和参军两条路径。没能通过高考独木桥的姑娘,找对象是改变命运的一个机会,这并不是世俗,是不争的事实。如果有一份临时工在做,熬着转正,等于一只脚迈进天堂,再找农村的对象,恰似迈出泥泞的一只脚又退回泥泞中。我跳出了泥潭,也希望文秀有好归宿。
我们同事几个暗暗替文秀发愁,但谁也没成为她的红娘。
文秀突然出嫁。
并没有预兆,年前文秀和我们一起忙碌,我家都贴上新春联了,她才领了工资奖金顶着寒风骑自行车回家。与往年不同的是,这回快出正月才来单位,换了一个人似的,马尾辫烫了大波浪,穿一套咖啡色针织衣裤,高领堆在白皙的脖子上,非常时尚。不看五官,从衣饰和气质角度可以用光彩照人来形容。文秀平素那张波澜不惊的脸,洋溢着喜悦,磕了斑点的眼镜也换成了新的。同事们高高兴兴吃着她的喜糖,说着祝福的话。更不同的是,往常骑着飞鸽大链盒自行车来乡医院的文秀,这次是坐着一辆崭新的白色双排座来的。在上世纪末期的乡村,能有一辆摩托车的都是好人家。文秀的爱人叫洪水,1963年大洪水那年出生。洪水能说会道,人也长得精神。原在国营运输队当司机,现在自己跑运输,专门给开家具厂的哥哥运货。文秀用喜悦掩盖着另一个事实,洪水是二婚,此前有个孩子。
对未来迷茫的文秀,突然有了归宿。我既高兴,又有点遗憾。也许那时有我解不开的隐喻。当我尝过了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我更确信,冥冥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命运,没有谁能复制谁。
洪水勤快,檐下泡桐树荫里,他把文秀的自行车拆了,车把、车轱辘、辐条都逐个仔细擦过,轴承抹了黄油,又一一复位,旧自行车亮锃锃的。文秀亲昵地给洪水端茶、擦汗。没多久,洪水又给文秀带回来一辆轻盈的蓝色变速自行车。洪水爱吃肉,赶集时到卖鱼那里一向捂着鼻子小跑的文秀,也开始张罗着称肉买鱼,学着炖鱼炖肉,隔壁都能听到她的笑声。
文秀初来是防疫员,而后在注射室、药房,还兼职出纳。我们互相帮衬,暗暗为对方喝彩。那时觉得,乡医院是一块磁石,一辈子都不会离开。
差不多有十年,我和文秀檐下燕般互相陪伴,却先后被爱情绑架,跟着爱人离开乡医院,远离了那些芬芳的草药。
我们白天在一个频道忙碌,她仔细,配药,我手利索,扎液,生动注解了默契二字。生珠儿三五天,文秀掀门帘进来,满脸歉意和我母亲商量,有个孩子静脉血管太细,无论如何也扎不上,能不能让我给扎一下。文秀把孩子抱进屋,我捏起细细的针头,尽管产后虚弱,还是一针见血。文秀由衷佩服。
朱出差,文秀和我一起坐在我家的席梦思床上看电视剧《我爱我家》。我盼着一家团圆,文秀盼着有个家。
生珠儿那年,正月底下起了鹅毛大雪。门诊医生、药房、注射室各留一人,其余人都要冒着大雪下村,发放脊髓灰质炎疫苗糖丸。为了照顾我,文秀骑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去了。晚上推着自行车徒步回来,棉鞋湿透了。一双脚泡在温水盆里,灯下的脚指头像微缩的红萝卜。这个触目惊心的画面,在我青春的滤镜中一次次出现。
很多傍晚,我和文秀在脚旁点上一把香蒿,坐在院子里发呆,等待月亮升起来。院子的空旷处,几只燕子翻飞着,院中央那棵楝子树隐在淡淡的夜幕里。月亮东升,越过东邻的房子,房檐下一地银白。此时,文秀身上散发着沐浴露的香。我说,文秀,我更喜欢你身上的中药味。
文秀扑哧笑了,说我也喜欢呀。我在药房待不够。
紫红色、铜拉环的大药橱子,像一个聚宝盆,收纳着百草,用酸甜苦辣咸拯救着世界,也拯救着我和文秀,我俩都有孤独的病。我和朱分居两地,文秀孤身多年,除了从半导体里跳出来的侠士们,中药是文秀最好的陪伴,她白天亲近它们,轻手轻脚地抓到戥子盘,包得方方正正,像送走自己心爱的孩子。夜晚,这些精灵从书里跳出来,成为抵挡寂寞的神兵。而我,在中药的香里,懂得了一些自然之道。
我和文秀,像现在词汇里的闺蜜、铁哥们。但我们的亲密关系,却因洪水戛然而止。
初到石家庄,我过得并不如意。1998年,我搬到朱单位四十平方米的福利房,结束了租房而居的日子,安了电话机,不是我电话给文秀,就是她电话过来。忘了此前和文秀怎么保持着联系,也许在我飘忽不定的租房期有书信往来。有一天,她的声音带着点惊喜,说好想你啊!洪水要去石家庄,我让他去看看你。
朱出差外地,恰好我父亲在。文秀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爱人来,我当然高兴。我买了烧鸡、炖鱼款待他。父亲陪着洪水喝了几杯酒。
洪水说,文秀真聪明,到厂里就学会了家居设计,独当一面。过一两年可能回老家自己开厂。其实,文秀并没多聪明,她用心,那些年背诵医药的功夫用到了家居设计上。
在洪水慢慢升腾的情感烟雾里,我看到了文秀,她还穿着那件黑底红花中式对襟罩衣,盘扣,斜口袋,戴着那副蓝白小方格套袖,鼻子上架着那副眼镜,摇头晃脑的,迈着小步,在小小的宿舍里来回,背诵十八畏、十八反等。我俩都没有处方权,文秀背诵这些,是从心底喜欢。此时的文秀,是一块宝石,我和洪水都被她的光华所感动。
文秀竟然还在听半导体,有彩电有录音机,为什么还离不了过时的半导体。洪水说他捉摸不透。我微笑不语,这是我和文秀共有的秘密。
我家的隔山门上,吊着一个手工缝制的半截门帘。我指指门帘,对洪水说,你看看,这门帘是文秀绣的。洪水站起身,凑到门帘下,拽着门帘仔细端详,说文秀真行。白门帘上,飞着一对顾盼双飞燕,右上角是一棵垂杨柳,下面葳蕤几丛碧绿的小草。
洪水渐渐有了醉意,他醉眼迷离示意我跟他去旅馆,要聊个通宵。我装作不解此意。我是文秀的好友,我和他除了文秀还能谈什么。
看洪水下楼,慢慢消失在城市的霓虹灯下。我按着心口,突然感觉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一件珍宝,被洪水摔碎的珍宝。我为文秀难过,纠结了好久,却又只能选择沉默。搬新家时,洪水的名字夹在一叠名片中,我特意抽出来没带,随之换了新电话,从此与文秀失去联系。我为此举后悔,误会了洪水,他受文秀所托千里迢迢过来,能有什么非分之想。过了这些年,我理解了他。他不过是想了解他所不知道的他爱的文秀。我可以讲文秀的半导体,讲檐下飞舞的燕子,讲药橱子的故事……大可不必防贼一样防他。我和他都爱文秀。我荒谬的想法连累了文秀,她有什么错?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文秀过得好不好。只有莫名的悲伤。
时间无情,遮蔽了诸多乡医院的过往,青春的碎片在时光中闪耀,远方的文秀是一枚我丢失的珍贵的琥珀。
当梦再次降临,我止不住想念的车轮奔向文秀,我一定要找到她。
怀着这个心结,我和朱开车去了乡医院。
早前从不关闭的大门紧闭着,有鹅的叫声从院子里传出来。
我感觉走错了地方,它是那么陌生。
人去院不空,那些泡桐消失了,满院子高高低低的绿油油的国槐。树下一排排铁丝笼子,一只只狐狸蹲趴在里面,这些书中狡猾机智的小东西,眼神那么清亮。乡医院这个曾给人心灵肉体安慰的道场,如今变为另一种生命的终结地。
那排红砖瓦房,贴了白瓷砖,前檐有厦,厦与房之间竖着几根白瓷砖柱子,门窗陈旧颓败。房前一口简易柴火灶,灶上置一巨型铁锅,猛烈燃烧的木柴迸发出的火焰不断地舔舐着黝黑的锅底。有旺盛且不安分的火焰从灶口窜了出来,灶口被熏烤得漆黑。锅里的粥状物是狐狸们的晚餐。我的那间屋子,门紧闭着,一把锁拦在了我与过去之间,好像刻意拒绝我回到那个世界……我们的红瓦房、泡桐树、川楝子、皂角树、金银花、茵陈们。
我被失落,或者说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包围着。
站在大门前,看着门楣上“鲍墟乡卫生院”几个字,有些恍惚。
这个世界,没有更多的物证来证明我的个人史。我也找不到文秀了。
【作者简介:刘亚荣,河北蠡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选刊》《天涯》《湖南文学》《山西文学》《文艺报》等报刊。散文集《与鸟为邻》入选2021年河北文学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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