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安,本名李笛安,生于山西太原,毕业于法国巴黎索邦大学,法国高等社会科学研究院。著有长篇小说《告别天堂》《芙蓉如面柳如眉》《南方有令秧》《景恒街》,“龙城三部曲”《西决》《东霓》《南音》;中短篇小说集《怀念小龙女》《妩媚航班》。曾主编《文艺风赏》杂志。二〇一八年获“人民文学奖”长篇小说奖,是首位获得该奖项的八零后作家。
六路西施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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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 安
电动牙刷坏了,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假装它从来就不是一把电动牙刷。我的手腕无意识地移动,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但我先看见的是镜子底部那些斑斑污渍。我在洗脸和清洗镜子之间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先清理镜子。镜子里有一双认真盯着污渍的眼睛。它们真难看,可惜是我的。
镜子里有个寡妇,倒不是说从脸上就能看出来。虽然在冬天的清早起床极为困难,但是今天我不得不去墓地。我想世界上一定有相当数量的寡妇不想去给亡夫扫墓,混迹于其中,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最近一年,我养成了这种想事情的习惯——把自己放置于统计数据里面,这样就能迅速清醒过来:看,你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比如,在某些网站可以查到中国有多少女人的婚姻状况属于“丧偶”,这个庞大的数据总是可以给我暂时的保护;至于另外一些数据就无处查询了——她们中有多少人的丈夫是被出轨对象杀死的——这种数据理论上肯定存在,但是不那么容易被普通人找到;然后,她们中有多少人的丈夫在死的时候被捅了二十八刀?总之到了这一步,应该没有什么数据救得了我了。
出门的时候我还是忘了拿上那束昨天买好的百合花,不得不折回去。好在刘小明从来都不催我。漠漠轻寒的曙光之中,刘小明的车灯熟稔地冲我闪了一下——我扣上安全带的时候他还问了一句昨晚睡得怎么样。我知道他这个问题的意思。我说:“这个星期不太好,只剩了两片。”他非常知足:“两片也好啊。”
这一年来,医生开了很多安眠药给我,而我的睡眠情况在最近三个月已经开始进步了,所以我有时候就把几片药留给刘小明——当然,这是不对的,可是我们之间的友谊已经足够凄凉了——一个丈夫被情妇乱刀砍死的寡妇,一个破产之后在轻度抑郁的边缘挣扎的专车司机,这么一点点的违规互助,我觉得不是多大的问题。
我和刘小明是在今年年初认识的,那时我的生活刚刚静下来——我是说,整日应付警察、刑事律师、法院、遗产律师、公证处的日子告一段落。而我只能整天关在家里,我不想去上班,也不想去见朋友——我会首先受不了因为我的出现而造成的那种尴尬的气氛。这种尴尬不是我熟练一点运用社交技巧就能化解的——你这个新发型不错很适合你,气死人了我最近又胖了,对啊我老公被小三捅死了,谁说不是呢直到公安局给我打电话我才——欸这家餐厅最近的服务越来越差了,恭喜啊你们公司的股票又涨了今天你得买单,是啊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两年他总是加班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别扫兴了你就陪我喝一杯又怎么了你叫代驾回去,二十八刀,她是真的恨他。无论怎么轻描淡写,举重若轻,我的近况都不适合在社交场合被描述。于是在一月末的清晨,我索性约了一辆“滴滴”去墓园选墓碑。那天早上来接我的司机就是刘小明。
去往墓地的路线一直如此,只不过那天我们都是第一次去,远远没有如今这么轻车熟路。那算是我第一次站在许丰的坟前,看着工人们熟练操作,把刚刚刻好的墓碑立起来。众人的死亡让我周遭的世界非常安静,许丰这个新鲜的名字汇入死亡的深潭之中,总算没有激起任何水花。我在墓碑前面站了一会儿,看了看还没完全升起来的太阳,转身离开。我慢慢走到墓园的出口处,其间因为辨不清方向绕了一点冤枉路——然后刘小明就热情洋溢且略带尴尬地跳出来跟我挥手,说这个地方不好叫车,于是在我下车的时候他决定原地等等我。
回程的路上他一路都在说,我只是听,不发表任何点评。才刚刚开上五环,刘小明就讲完了他的十年。概括一下就是,他大学毕业不想回老家,跟父母吵翻了留在北京的一个小广告公司,后来赶上过好时候,因为他们的公司专门承接房地产公司的广告,蒸蒸日上的行情让每个人相信只要努力,谁都会得到应得的回报。再后来他和旧同事合伙开了自己的房地产广告公司,在亦庄买了套小两居,家乡的父母渐渐地开始以他为荣,并且在春节的时候与亲戚们用一种微妙的炫耀的语气,抱怨他不肯结婚。总之,一切都好。不过进入二〇二〇年之后,戛然而止。他们公司的大客户们渐渐付不出来欠款,他的合伙人在某个寻常的工作日突然就没来上班,也不再接电话,留下他一个人,遣散了绝大部分员工,退掉了办公室的租约——最后剩下的两个员工和他一起,用自己的车在各家平台注册成了司机。他的车是前年底新买的,开始做司机以来,已经被好几位乘客夸赞过车况。
“现在吗,公司的微信群里就剩下我们三个人了,我们每天收工的时候都在群里说一声,今天拉了多少活儿,能挣多少——”刘小明回了一下头,眉飞色舞起来,“要是我们公司真熬过去这一关,我就把原始股分给这两位兄弟……”趁红灯他再度回头,也许是想确认我有没有在笑他,然后他愣了一下。
因为我在哭。那是许丰死后,我第一次掉眼泪。听着刘小明在前面的絮絮叨叨,有一点烦人但又不是很烦人——我觉得可以哭一下了,刘小明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发现的,即使发现了,也不会过分同情我。果然,他说:“……那个,纸巾盒子就在你身后。还有,以后你需要用车的时候,可以直接找我……”我默默地扫了他的微信,然后哭着笑了起来:“刘小明——你的名字,也太像小学应用题了……”他也跟着笑:“谁说不是!我还有个双胞胎姐姐叫刘小娟,我爸妈就这么敷衍。”
成为寡妇这一年,我的生活里就只有这两个朋友,一个是刘小明,另一个是凌瑰丽。他们俩都和我一样,除了镜子里那个笑话一样的自己,生活里就没有什么必须应付的大事了,所以他们有时间在这个周年祭的清晨和我一起扫墓。初冬是一个适合陵墓的时节,张嘴说话时冗长的白雾从我们嘴里呼出来——就好像我们在这些墓碑前面会短暂地成仙。刘小明笨拙地抱着那捧百合花,看着我用含酒精的消毒纸巾擦拭着墓碑与基座上的灰尘——酒精湿巾未必必要,却是疫情以来养成的新习惯。“哎,姐,我说,差不多得了……”他的语调轻松愉快。“你跟加拿大人约了几点?”
“十五分钟前她就该到了。”我转过脸。
“那准是又睡过了呗。”刘小明笑了,他算是那种瘦弱的人,因为瘦弱和秀气,所以看起来有点阴沉——只有他此刻的这种笑容才能让他看着明快起来。他总算是把花束放置在了许丰的照片底下。我弯腰点燃了线香。我和刘小明并肩对着香炉站了片刻,果然开始尴尬。刘小明冲我伸了一下右手:“火。”我从外套的衣兜里掏出打火机给他,然后索性从他的烟盒里拿了一支,现在我们三个人的面前都有烟雾在缭绕,这样就掩盖了我对着我的亡夫并没有话说的事实。
其实在许丰活着的时候,我们也已经有一段日子没什么话说。有好几次我都想问问凌瑰丽,她和许丰的过去,相对无言的时候她是怎么应付的。凌瑰丽是许丰的前妻,在他们分开快要两年的时候,许丰遇到了我;在许丰去世三个月左右的时候,我遇到了凌瑰丽。然而如此戏剧性的开场,也还是阻止不了,在约定好的扫墓的日子,凌瑰丽睡过了头。
我狠狠地把烟头在一地残枝之间踩灭,抬头看到了她。在好几排墓碑后面,她脖子里那条宝蓝色的大围巾让人很难认错。她冲我挥了挥手,一脸毫不犹豫的笑容。她身上有种隐约的仓皇,但是在这满目萧条之中,她的仓皇却像是一朵热烈的野花那样绽开。所以她出现在这里的时候总让我感到某种微妙的冒犯。我不一样,一年了,这墓园已经是我的地方。话虽如此,但事实上,我分不清松树和柏树的区别,脚下踩过的尚未枯萎的野草,我也叫不上名字,不紧不慢从我们眼前掠过的鸟雀我更是一样也辨别不出,那么多相邻的墓碑,它们都是由不同的大理石或者花岗岩造成的,我自然是一种也说不上来。我只认得死者和太阳。
扫完墓的那天晚上,他们俩来我家吃火锅。
我不会做饭,招待朋友来家里聚餐的时候,就只能吃火锅——有时候还是海底捞的外卖。在许丰活着的时候,就是这样。当我静下来用力地回想,最近两年,准确地说是一年半吧,有过两次,朋友聚餐的时候他回来得很晚,桌上已经杯盘狼藉了,他热情地不让人家告辞说要罚自己几杯酒,你们一定再坐坐——他应该都是和那位凶手在一起吧。我很庆幸,虽然我蠢到没有察觉出任何蛛丝马迹,可是毕竟还残存着一点幽默感。
认识凌瑰丽那天,我先是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那一端有个清脆而略有点神经质的声音说:“你好——我,我是凌瑰丽。”我迟疑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是那位前妻的名字。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热情地邀请我一起吃饭,但我知道我为什么会同意。因为她成了如今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还能稍稍嫉妒一下的人,明明她和我一样都跟同一个人结过婚,但只不过是几年的时间差而已,她就成了一个全身而退的幸存者,甚至可以假装自己不过是个路人。
她自己的解释是,她那段时间没有任何事情可做。她在加拿大做了快十年的室内设计师——没什么行业地位的那种,五年前,和几个朋友跑到云南去租下来一个老院子,合伙经营民宿,在民宿马上就要倒闭,他们几个人在争论要不要负债经营的那段时间,她接到了许丰的死讯。于是我就理解了,如果我是她,我也希望能和一个更倒霉的人做朋友。
她邀请我去的那家火锅店,每张桌子上面都蒸腾着热闹的白雾。她愉快地挥手要服务员再加一份宽粉,然后冲我笑了,她说:“放轻松一点,你看这满屋子跟咱俩一样要了麻辣锅底的人,他们没人认识你,也没人认识许丰,他们只关心服务员该过来添汤底了,没人关心许丰是怎么死的。”我很感激她这句话。
“你跟他当时为什么要离婚啊?”——真高兴,我也终于成了那个提问题的人。
她认真地咬着筷子头,眼睛近乎深情地看着眼前那盘茼蒿,然后她说:“我这么说吧——许丰是一个特别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可能有点太知道自己要什么了,但是我不行。”
许丰大我十岁,我在大学毕业那年遇到他。他其实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男朋友,恋人,以及,后来居然真的成了“丈夫”。可是在初相识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来历三言两语,简简单单;他三十二岁,他的人生已经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过去”。他和凌瑰丽是在加拿大读书的时候认识的,毕业以后结的婚,后来许丰觉得他们应该回北京去,因为十几年前的中国,对于许丰的行业来说,是一块有可能诞生任何奇迹的沃土。但是比这更奇迹的——凌瑰丽偏偏就是个不那么需要“前途”来鼓励自己活下去的人。争执不下,许丰独自一个人降落在了首都机场。或许那一刻,他对于自己和凌瑰丽的未来还心存幻想,他并未很清晰地意识到,他已经做了选择。
而对于那时的我而言,首都机场,只在电视剧里见过。
我已经忘了刘小明是怎么跟凌瑰丽相处甚欢的了,也许只是某天凑巧我们三人一起吃了一顿饭,以及——凌瑰丽和我一样,都跟他过去的社交圈毫无关系。
我一向中意听细细的波浪在火锅里翻腾的声音,然后我们把肉片或者蔬菜丢进去,声音与波浪都消失了——它们在锅里开始厮杀,而厮杀是无声的。凌瑰丽已经打开了我冰箱里最后一罐北冰洋:“孙橘南,不瞒你说,自从我离婚以后,我爸妈差不多骂了我十年——你看人家许丰现在可是不得了啊全怪你自己有眼无珠,人家许丰是有远见的人家看准了行业的趋势谁叫你不听话的,你看到没看到人家许丰的公司上市了——我说爸他又不是老板他只不过是早期员工——欸早期员工也不得了啊现在许丰手上的股票全都便宜了那个年轻小姑娘,你说这怪谁,怪谁……在我爸妈的语言里那个年轻小姑娘指的就是你哦你知道的。”凌瑰丽眉飞色舞地模仿着她爸妈的语气,我和刘小明早就笑得前仰后合,她能够轻松生动地靠自己还原一段对话,分饰三角,京腔的妈妈和江浙口音的爸爸,以及倒霉催的她自己。然后她心满意足地等我们俩笑完,深呼吸一下,“现在总算是不骂了,连带着看我也变得顺眼,其实心里也挺庆幸的,就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她摇摇头,眼神中像是有点醉意,“……别提了,有时候真挺瞧不上他们的。”
刘小明去阳台上接电话的时候,凌瑰丽压低了声音:“欸,我有个事跟你商量。”
“我也有个事想和你们说。不过你先来。”
“你能不能让小明在你这儿住一阵子,就那个空房间——”凌瑰丽用力地抿了抿嘴唇,“是这么回事,小明现在根本拉不到多少活儿,今年的情况比去年还要糟,他自己每个月跑滴滴挣的钱也就够他吃饭的。他现在有个机会把亦庄的那个房子租出去,这样租客就能替他还房贷了。我那边不是因为有我爸妈吗,如果你让他住一段时间,就是帮了他大忙——房租你意思意思,让他帮你付个水费电费的。他自己不好意思跟你张嘴。”
“可以啊。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儿。”
“你不觉得不方便就好。”
“室友呗,没什么不方便。我跟许丰结婚之前,一直都是一个男生的好朋友分租我的房子。”——只不过,那是另外一位故人了。
“那就行。”凌瑰丽转瞬间又坏笑了起来,“就算不小心擦枪走火了,也不是坏事,反正都是自己人。”
“你脑子里就没点正经事。”
“欸你看你现在的表情就跟我妈一样。”
刘小明已经走回来了,略带迷茫地看了看我们俩的脸。“我刚刚是想说,我有件事想拜托你们俩。”
现在该刘小明和凌瑰丽面面相觑了。
刘小明非常诚实地摸了摸头:“你别这样,我有点紧张。”
“我这几天得回一趟家,对,回我妈那儿。我想——你们俩可不可以跟我一起回去几天……凌瑰丽,咱俩来摊油钱。”
刘小明长长地叹口气:“瞧你给我吓得,你说吧,什么时候动身?”
“不急,”我又从刘小明的烟盒里抽出来一支,“等你先把行李搬过来安顿好了再说。”我故意垂下头,回避着刘小明的眼睛,“因为我爷爷留下来的老房子的事情,必须得我本人过去签字——咱们大概三四天回来,就算你们给我壮胆了,我真没法跟我妈单独待这么久。小明,这个时间会不会耽误太多你的生意啊?”
刘小明抬起了头,很认真地看着我:“姐,你真觉得现在这个算是我的生意?”我从没有在他脸上见过如此认真的表情,认真到带着怒气。
“废什么话,喝酒。”凌瑰丽不知什么时候抱出来好几罐啤酒,“你喝,我看着,等会儿我给你当代驾,送你回去。”
我们是在星期天一大早出发的,我从小长大的小城叫林染,距离北京——开车的话,差不多九个小时。我没想到凌瑰丽居然带着这么多行李,她风风火火地拉开其中一个旅行袋:“你看,全是药,都是我开民宿那几年攒着给客人备的。”刘小明一脸惊恐:“大部分都过期了吧?”凌瑰丽扬起脸:“你有本事从药店买到没过期的布洛芬吗?我跟你讲我的经验是,过期的也管用……”“我妈会以为你住下不打算走了。”“万一我们正好赶上你们那儿封城,咱们找谁说理去?”这下没有人能反驳凌瑰丽了,她像是下意识地对着后视镜打量了一下自己的侧脸,满脸愉快:“也没什么东西好给你妈妈带去,不过我家有几盒没过期的连花清瘟。”
漫长的一路上,都是凌瑰丽和刘小明在前面说话,我没什么聊天的力气。我应该只跟他们俩说起过我妈妈一次,在许丰刚刚走的时候,她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当时我跟任何人说话都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我妈在电话的另一端哭,所以我乐得借机保持沉默。她哭了一会儿,然后说:“你记得啊,我是这么跟你姑姑你舅舅他们说的,我说其实你和许丰去年已经离婚了,就是因为他出轨所以房子归你,只是没有跟亲戚们讲。你可千万记得,你们已经离婚了,别说漏了嘴……”
虽然这件事让凌瑰丽和刘小明都恨不能一边笑一边用力鼓掌——就像脱口秀现场的观众。凌瑰丽擦掉眼角的眼泪,由衷地说:“她太可爱了。”凌瑰丽并不知道,在这点上我很羡慕她。她和许丰身上都带着大城市出生长大的孩子会有的某种坦然——比方说,虽然凌瑰丽和她父母之间长年累月地互相看不上,但是她依旧可以把这种看不上大方地摊开在阳光下面,变成她的谈资,她的段子,她在社交场合讨人喜欢的方式——因为她知道他们终究是相爱的,因为她的信念便是,所有的父母和孩子都是相爱的。
在我们林染,人和人之间,好像没什么爱不爱的。婚礼的时候男女老幼一起起哄要新郎新娘聚众接吻,丧仪的时候男女老幼在一起悠长地号哭——我总觉得那就是一个过场。小学时我盯着语文课本里“我爱祖国”看了好久,用铅笔把那个“爱”字描了一遍又一遍,我并不确定我真的在我的生活里见过它。
我能确定的是,爷爷当然爱我——可是这个说法并不确切,我是爷爷的掌上明珠。爷爷沉默寡言,在我上学以前他总是牵着我的手,带着我在农学院的试验田里面绕圈,看他的学生,或者学生的学生们种出来的蔬菜。林染是个小地方,这个小地方却拥有一座在全国排得上号的农学院,名字改成“农业大学”是后来的事,——林染是分校,农业大学的主校区在附近的龙城——算是我们那一带最大的城市了。当人们看到孙院长,都会非常自然地侧一下身子,让我们先过去。农学院的人都认识孙橘南小朋友,“橘南”,取自“淮南为橘”,爷爷说,意思是等我长大以后,要去最该去的地方。苍老沉默的孙院长,跟在他的掌上明珠身后,眼神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那种珍惜在所有人面前都无法掩饰,所以理论上很容易被羞辱——只要出了农学院的大门,一种耻辱感就轻松地到来:“这个小姑娘的名字怎么这么奇怪?”“是谁给你起的名字,一个女孩子为啥要叫这个?”“她爷爷那个老头子是个怪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加重这种耻辱感的人通常是我妈,她站在院门前,声音聒噪得一定能直达隔壁的邻居家:“爸,我都跟你说了,她今天穿的是新鞋,别带她去学校的田里踩泥巴,这是第二次上脚的新鞋啊你怎么就是记不住……孙橘南,爷爷岁数大了不记事,你的脑子也只剩下一堆糨糊是不是,你今天晚上自己洗你的鞋底,洗不干净你就别睡了!”爷爷保持沉默,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略微用力地捏一下我的手心。
那天晚上她真的把我拎到了水池边,我其实已经快要睡着了,但是厨房里那种特有的潮湿让我一下子清醒。我的鞋摆在水磨石的池子边上,她把刷子丢进我面前的水盆里:“来吧,学着刷鞋,马上就是小学生了。”我把刷子捞出来,试探地用它擦擦鞋子的边缘,那些泥土只不过微微挪动了一点点。她耐心地看着,我的小手操纵那个刷子其实有点费力,一抹微笑挂在她唇边。我的辫子已经打散了,我知道我此刻的狼狈相就像她平时说的小疯子,我用力地拿刷子蹭着鞋底,我知道我是不可能把它洗干净的,她当然也知道我做不到,然而这个过场必须要走,因为她乐在其中。她的呼吸声如此从容自在,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结束,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厨房的门开了一条缝,我看见了地上窄窄的一道扇形的阴影。爷爷穿着睡衣,沉默地站在门口,看着她。爷爷认真地看了她几秒钟,她试图笑笑最终放弃。在她的脸终于僵住的时候,爷爷说:“这么晚了,不要再开水龙头,打扰邻居休息。”我默契地把刷子放下,从爷爷和门之间的缝隙里溜走。客厅的一角还有一点光线,我的父亲还在看书,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
你看,“爱”这个字,是不可能讲出来所有这些的。妈妈是林染人,可我不是,我是农学院的人,尽管“农学院”并不是一个城市或者小镇或者村庄的名字。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我爱你”这种事,只存在于北京或者上海,要么就存在于“正大剧场”的电影里,那些名字很复杂的外国的城市。我没法跟任何人解释这个。
我睁开眼睛,高速路上已经出现了“林染”的字样,还剩下几十公里。凌瑰丽和刘小明在前面谈笑风生,他们本来就是游客,可是我只能暗暗地咬紧牙。虽然我从小对“爱”这个词充满了困惑与怀疑,但是“傻×”这个词,我是从很小的时候就会熟练运用了,当然,我只敢在心里默默地说。
“孙橘南,你的脑子里全是糨糊。”——傻×。那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听过无数次“糨糊”之后,第一次暗暗地在脑子里还击。即使只是在心里说,还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
“孙橘南,你们班主任都说了,初二的代数要是跟不上,以后就别想跟上了,你总不至于就像你爸爸一样只能考上对面那个农学院吧?”——傻×。对面那个农学院录取分数很高的。
“孙橘南,你二舅妈她弟弟的女儿学习从小就不如你吧,可是人家比你脑子灵活,人家小小年纪知道抓机会。你就像你爸爸一样没用只会窝里横。要不是因为你爷爷还有点面子,你爸连个饭碗都没有,我可提醒你你没有你爸那么有出息的爹,你只能靠自己你最好心里有点数。”——我唯一佩服我爸爸的地方,就是他从来都把对你的不屑直白地挂在脸上,而你视而不见。也许你看出来了,可你也不能怎样,你只能拿彼时弱小的我撒气,傻×。
“孙橘南不是我说你……”傻×。
“孙橘南你是不是就不能稍微用用脑子……”傻×。
“孙橘南——”傻×。傻×。我爸爸确实没用到只能娶你这么一个傻×。孙橘南只能被一个傻×带到这个世界上来,这的确不是孙橘南的错,可是她没的选。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有一天我突然抬头照了一下镜子,我用力地咬紧牙关,保持沉默的神情,跟爷爷的遗像,有极为微妙的神似。
医生宣布爸爸的死亡那天,她在ICU外面的走廊里闷闷地哀鸣了一声,蹲下了身子。我记得非常清楚,我当时后退了两步。许丰也跟着蹲了下来,慌乱地扶住了她的肩膀。寂静的走廊回荡着她的声音,我做不到准确描述它:既不是号叫,也不是哭喊,有点类似动物的声音,可是那些沙哑又拖长了音调的长号中又分明夹杂着人类的只言片语。她匍匐在地面上,抓住了许丰的胳膊,许丰已经快要被她拽得平躺下来了,必须费尽力气阻止她的身体在水磨石地面上翻滚。他焦灼地说:“妈,你别这样……”我暗暗地再往后退了一步,像个看热闹的观众一样,觉得反正这个烫手的任务交给许丰了。
即使是在最后一刻,她也依然要用她的噪声来打扰我,让我没有办法跟我爸爸安静地道个别。
但是当时我还不知道,短短一年之后,许丰就走了。许丰你知不知道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你让她从小到大对我的诅咒全部成了真的,那些我没有勇气骂回去但是拼命想洗脱的罪名都是真的——我的确是脑子全是糨糊,我心里没数,我没有本事,我成为众人嘴里的谈资和笑柄——不管事实究竟如何,都不重要了。她已经证明了自己是对的,她会一直正确到死,弥留之际她都会如此正确地怜悯我嫌弃我而我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许丰你以为我真的在乎你跟什么人睡觉?偷情的人满大街都是可你居然连这点事都干不好。你比我爸爸还没用你能蠢到允许那个女人杀了你,你让我在她面前再也没有了翻盘机会。许丰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一阵热浪冲进我的眼眶里,我握紧了拳头,一个又一个地数着高速公路上的护栏,把它强压回去。刘小明手机里的导航声音开始提示五公里后要从第一个出口出去,有句话突然间不受控制,从我嘴里脱口而出:“刘小明你是不是一定要选这个傻×的声音来导航我已经忍了一路了!”
寂静。刘小明微微侧了一下脸,我只看到凌瑰丽在和他交换诧异的眼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救场,只好用力地深呼吸:“不好意思,我有点晕车。”
“喂。”凌瑰丽用力转过身子,“放轻松点,两三天过得很快,有我们俩在呢。”
恰好在这时,密封的车厢里,几乎是同时响起三部手机的信息提示音,林染市政府友情提示我们要在小程序里下载本地健康码。
我们缓缓开进小区的时候,在做核酸的长队里看到了我妈。刘小明从驾驶座里探出脑袋,刚刚堆起一个见长辈的笑脸,我妈径直冲着车后座走过来。我把门打开,探出头。一看到我的脸,她的底层程序就开始熟稔启动:“孙橘南,这种时候你回来干什么?你不知道林染这几天已经十几个阳性了是不是,你要是回不去北京了我可不管,多大的人了脑子里还是一团糨糊……”
我找准她换气的间隙,往驾驶座那里指了指:“我的朋友送我回来的,这几天得在咱家住。”
我妈转头对上了刘小明那张尴尬的笑脸,但是牵扯着她五官的线条立即变得柔软而亲切:“哎呀谢谢啊,一路辛苦,住家里是对的,你们从北京来,住酒店现在可麻烦了,橘南去北京这么多年了连个车也不会开,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晚上阿姨给你们做鱼……”
“给阿姨添麻烦了。”刘小明僵硬地客气着,可能他也觉得这句话讲得有点不合适——因为我妈早就把这句话的回答都说出来了,但是一时之间他也只能这么说。
我拖着箱子招呼他们俩进门,一堆行李将进门处的那个过道变得特别拥挤。我走上去推开走廊一侧的门,已经整个被旧物件堆满——看来这个房间一时清理不出来了,刘小明只能睡客厅。他当然还没想到这点,闪身进来,顿时瞪大了眼睛:“天哪,这么多书……”其实不只是书,还有很多旧日的文件袋、稿纸、深蓝色封皮的笔记本,一路堆到吊灯的位置。
“全是我爷爷的东西,有一部分捐给了农学院的图书馆,”我给他们解释着,“剩下的这些,都是从老房子里挪过来的。老房子要拆了……”
“喂,橘南,”凌瑰丽挤了过来,“你跟你妈妈长得也太像了吧,我当时都愣住了——简直看到了从二十年后穿越过来的你……”
“就是就是,”刘小明用力点头,“我也吓了一跳。”
“你第一次跟我说你觉得你自己长得难看,”凌瑰丽脱下外套寻找着挂衣服的钩子,“我还以为那是你等着我夸你,我现在信了是真的……但是你放心我跟你讲,你二十年后一定比你妈看着慈祥。”
她像是被自己逗笑了。
晚饭后刘小明无师自通地帮忙洗碗,他戴上塑胶手套的样子就像一个非常熟悉我家的远房表弟,我站在他身边用保鲜膜把剩菜包起来。我妈从背后推了我一把:“那个就倒了吧,难道明天让客人吃剩的?走吧走吧你快点去看电视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随后她愉快地加入了水池边刘小明的劳动,他们开始热烈讨论起北京楼市的起伏。我就知道带刘小明回来是没错的。凌瑰丽宾至如归地盘腿窝在沙发里,切换着遥控器上的频道——我从来都搞不清楚林染家里的这几个遥控器究竟是怎么运作的。
“我每次走到这种堆满老物件的房子,就觉得该把电视打开听听《新闻联播》的声音。”凌瑰丽笑了。
“欸,”我压低声音,“我只跟我妈说你是我一个朋友,工作中合作过的平面设计师,从加拿大回来的,我可没说别的,你别……”
“放心吧。我能那么傻吗?”她在靠垫上像只猫那样抻了抻后背,“你妈妈退休之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我知道她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不过我本来就打算告诉她:“她跟我爸,是初中同学。对,早恋。我爷爷一开始肯定是反对的,但是我爸不争气,高考没有考好,只能在家门口上农学院——还是专科线,我爸上大学以后爷爷就管不了了,那时候我妈已经在公共汽车上卖票,我爸刚毕业那年,她怀上了我,就……这样了呗。”
我还没来得及看看凌瑰丽的表情,手机在我卫衣的口袋里闪闪发亮了起来,隔着一层针织面料,能看见一个小方块的光,我记不得多久没见到一个来自林染的座机号了。
“喂?”我走到自己房间,从背后关上了门,“姑姑,我晚饭前刚刚到家。”
“回来了就好啊橘南,你现在都还好吧?”姑姑的声音里像是有什么歉意。
“没什么不好的,那,明天上午我到老房子那里去?”
“行,九点半吧……”
“嗯,我妈那个时候应该去超市。”
“好,明天见。”——姑姑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别让你妈妈知道”之类的话,但我能懂这个意思。
……
(全文见《十月》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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