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十木,回族,1995年生于甘肃河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民族文学》《青年文学》《花城》等刊物,著有诗集《卑微的造物》。作品入选多种选本,曾获未名诗歌奖。现居南宁。
民国十七年(1928年)六月,我的父亲死掉了。
(相关资料图)
这么写,可以不?她问。还是画掉,重新写,换张纸吧,她又说。
“我都记住,还不一定怎么写,您说您的。”
1928年6月,王积石去世了,他是我的生父。我忘了我当时多大,不知道他几岁,这姓名说不准也只剩姓准确。小时候老听别人喊他积石积石,或许他爱忘事,喊他记事?或是喊他买东西,去集市?又或是绰号?以前的事总这样,心底存了许多照片,捡来看却偏偏全是些轮廓。
“不急,慢慢想。”
以上是我采访倪虹时,记得最清楚的一段。当时,我拿牛皮面笔记本,边谈边记,写了不少事。本子上铺满她的话,也有我之后多次翻阅留的笔记、感想,许多光阴过去,墨汁洇到一块。那阵子,我五十年不曾出家门的祖父刚去世。我很伤心,重新着迷于旧事,有人牵线搭桥,介绍我认识倪老师。倪虹祖籍夏城,很小就离开,说话时一口标准普通话,不像我这般有口音。她在省城师范大学读书,思想进步又心怀理想,成天上街。兰州战役后,踏过染红的黄河,她和同学们迎接解放军进城,随即参加工作,在省人民出版社当编辑。这几句写在牛皮本前两页,没多余的话,还看得清。
我想过将倪虹写成小说,越想写越觉着珍贵,舍不得。只好反复读那些话,反复进入幻境,迟迟不动笔。我想要是古时候坐在篝火边讲故事,我准被人打死。不写,拖得久了,哪些是她说的,哪些是我记的,历史虚构现实 ,一概难以割开。曾尝试拿她当素材来练几段小说,似乎也没分清到底是她写或我写,就干脆搁置了。
今年初,我的朋友小马,从单位辞职,携工作几年来四处收集的资料去读博士。她来信说,还缺点具体的口述材料。我不明白什么叫具体的,也不懂她研究的什么地方抗战史,随意翻翻存写作资料的老箱子,看到纸张泛黄,就给她寄去。一不小心,将采访倪虹的笔记本从箱底抽出,也想给她,却还是没狠下心。大抵是隔了太久,再次碰撞,我倒有了点奇怪的信心,管它分不分得清,全为了将手写的字转成文档,留个副本。遂敷衍成文,也懒得改动,如有错谬,罪当在我。
她说:
我在省人民社当编审时,编各地市的文史资料选辑,审过不少材料。早前,也大致推算过小时候的情况,囫囵吞枣的,不太明晰。有些事大概书里看来,有些可能是大人嘴里捞的,说给你听,混着就混着吧。
尕司令围城、坊被守城的烧了那年,我就住在仁义坊,一座四合院内,那个不是我家的家。北边,前院上房挨着议事厅,老太爷住里面。东房是老爷和三太太住,大太太、二太太都殁了,一个娃娃没生下,娶了第三房,才养出两个女儿,还没学会喊姐姐。西房住二爷,靴子锃亮,常年戴墨镜,牵马到处跑。往南,过长长的走廊,能到后院,马、骡子、做饭的、守门房的,还有我和父亲都在那。
前一年,吃饭就有问题。起初我们还吃得到洋芋,吃着杂面的搅团,后来前院只能吃这些了,我们后院就剩青稞、苞谷面的疙瘩。父亲说,这也是福气,要知感恩,东家不仅管我们两张嘴,东家现在还得天天吃洋芋。
我捧着我的小罐子(以前装盐用的),到处抓淡黄淡黄的小虫,它们哪哪都在,凑得齐整一罐。当时不知道虫子叫什么,现在我怀疑是子方虫。父亲常年穿的白布衫挂在身上,腋下的布纽扣还剩一两粒,也沾上了汗渍。他右手来回摸自己满是疤痕的头皮,左手给我扇风。他说这天热得不对劲,我娃受罪呀,他又说你咋抓这玩意,不干净。他两鬓的汗步履不停,点点滴落在我的辫子上,我记得那陌生的雨,也似这般来。它们一滴一滴自瓦片上迈步,敲击院里的各色叶子,低声歌唱。父亲抱我跑过前院,躲进长廊,我却在跟我腿一样长的门槛上跳来跳去,跳进雨里去。父亲提我回走廊,趁他不注意,我又返回雨中,几次往返,父亲雷霆般笑开眼角皱纹,我也咯咯笑着。想念雨的同时,我迷恋父亲的手,但此时手也烫,扇来扇去,整个现世变为热浪,看不到火苗,而人全在炉内。晕眩。
已是那年了。记着冬天一过,虫子就乱飞,抓了好久抓不尽,弄得我对它们失去兴趣。此刻,院内除这罐虫子、那头骡子,就剩父亲和我。四月,战事还未起,老太爷就带全家人去了南方。做饭的、看门的各回各家,老太爷说,养不起了,对不住大伙,各人有各人的命。父亲是东家疼爱的人,早年当脚户,往返藏区给人运皮子,后因机灵能干,被东家留在家里。现在他这个常年赶车的好手,也要留家里,不能挥鞭子了。老爷说,你看家,我放心,别说你还有娃,走不远,我信得过你。
我把罐子放腿上,腾出手揪父亲的草鞋,好像要使它们彻底散架,故意让父亲光脚跑路似的。他脸上浮出一丝笑痕,抱我起身。我盯着他的脚,裂出一道道口子,像鱼腹刚被割开。父亲盯着我,“阿大不能没鞋穿,没鞋穿了谁给你找吃的?”当然,有鞋也找不到多少。东家走时,留了点吃的,不多。钱也留了些,但有啥用?城门后粮店的大簸箕上都看不着高高垒起的杂面了,买什么?
整日刮风,天总黑黢黢,点蜡烛也没用,好似一点上就有人等不及要吹灭它,再一口气吹向冬河。河,这会活脱脱是只巨大的草鞋,吸干自个的水,送出一层层漩涡,咕嘟咕嘟烧到天上去。我们看不着河的鞋面,只瞄到脚底板,呼呼冒气。河床上卧着干瘪的枯草,也被它撕得剩不下许多,有时借空气的火浪移植进我们的发根。我拈着头发,微微颤抖,又给自己鼓劲,不忍心让父亲看出我害怕。父亲不会难过了。我立在他怀里,像陌生的英雄,亲了他一口,嘴巴黏到脸上,拔不下来。一使劲,我分开了他和我,但唇上有些不听话的皮屑,还牢牢依着他。父亲不再笑了,放下我,去跟骡子说话,没东西喂它,只能说话。我离得远远的,怕他说,吃你。
她说:
工作几年后,我跟同事结婚,小日子过得不错,也放下了对原乡的莫名想象,每年都回夏城转转。乡人不在,乡音已改,幸好重新学了个词,叫“饿节”。数不清世纪,无数次饿肚子,却留下这么个玩意,蛮有意思。你们做文字工作,有工夫可以研究研究,饿,为何成节?但也有可能我理解岔了,是“饿劫”?他们没文字,话还不多,就有这坏处。
1928年的饿节,我的生父除了跟骡子说话,其余时间在四处找吃的。我记不得每天吃了些什么,他拿啥进屋,就闭眼吃了。我天天躺炕上,他回来也躺下,他嚼,我也嚼。有时,我睫毛边飘过一些囷锅,就你们夏城人叫作“锅里馍”的,却一点都吃不进嘴里。吃不到,可又像被谁嚼了,那人也不咽,漏得满地都是馍馍渣。馍渣化入地面,变作飞虫,像我抓过的那些。它们不停绕着我们转圈,爬上膝盖,飞进嘴里,却无任何味道。父亲这时丢下他的骡子,拿着铁锨冲进屋,不知从哪吃了顿大餐,有这么大力气。铁锨尖往地上戳,切开虫的身体,它们的躯壳告别脑袋,却仍旧爬动。我很好奇,父亲的膝盖、父亲的嘴里,竟没有一只虫子吗?
我急速喊着,饿,像要吐出我的心肺般大声。实际上,我说的是你们夏城人的“我”,来,你说句夏城话的“我”,看是不是这个音。我害怕,想说些什么,说不出,只能叫我。父亲不是说普通话的人,怎不明白我喊的是“我”。他以为我饿,搂着我半边身子,使劲摇,“饿”娃,你不能睡不能睡,阿大给你找吃的。模模糊糊,我瞟见他湿湿的脸颊,我想把他流下的都喝了,好渴。
父亲寻着一碗汤来,我的嘴唇湿润了。他去城门口粥棚要的?不是从来都不向别人伸手、只靠自己力气过活吗?彻底睁开眼,我将整个父亲盛进眼中的碗。他是一个小小的人了,我们的家则像只蝶蛹,包紧小人儿。
这间屋在后院西北处,紧挨马房,以前是二爷拴马的地,父亲被召进家后,马就腾出去了。父亲的房子极整洁,除了大炕和俩木头箱子,就只有一组老爷送的衣柜(既放衣服也放碗碟)。柜面上,老爷亲手写了一段朱子家训,映出几朵绿牡丹。我醒后,倏忽发觉屋内添了不少物件,是什么?看不真切。父亲将我放平,也靠着被子躺下。我挺困惑,吃都吃不饱,为何每日都把那面灰布棉被叠起来,是没有靠枕,拿这个代替?他大口喘粗气,像刚跟谁作战了,他看得到,我身后的炕太过凌乱。我叫了声阿大,他没应答,低头瞄我,又缓缓闭眼。他的眼睛成了两块盆地,周边是青色的河流。阿大,你看着虫子了?他说,闭眼歇会,别睡。
我试图听话,眼睑微动,似乎瞥见了未来的日子。我长成脚户,不当脚户哥,是脚户妹,天天赶大车,唱花儿。我去过甘南,跑了包头,最远算是到过天津。大小姐去女子学校读书,我赶车送她,顺带送货到天津港。大小姐读书,成了教员,教人识字,嫁了军官当太太,也有我一份功劳。
那该多好。但我怎还睁着眼?一切确是我那时想到的吗?不重要。我又歪头,父亲此刻似乎康复了,去屋外放铁锨,好久没进房。吱吱声响,一只老鼠,好像是一对老鼠,在屋顶跑步。我边咳边喊,阿大,老鼠老鼠。父亲进屋,与我默然相对。我说,老鼠老鼠,有我手臂那么长。父亲说,你手臂也不长。他望向天花板,眼球噌地飞升,他说什么也没有。我说,再看看,看看。
她说:
看不到老鼠的日子,父亲抱我去城门口。我们偶尔出城,试图在冬河边寻些食物。河上的弧形木桥,日日干咳,自建好后从没这么多人踩过它。那是尕司令第一次围城后,夏城人往外跑,四县八乡的饥民也有不少途经夏城倒在这,加上打仗死的,冬河旁人满为患。有人露在褚红色的土外面,他们或伸手或蹬腿,像活人般顽皮。人多,水又少,大伙都没那么快烂掉,一个叠一个,垒起来像大簸箕里的粮面那么高。我和父亲去挖还没破土的野菜,怎么都挖不着,全被人啃干净了。但这竟还有人在固执地挖土,父亲问他,为何没了吃的还挖。原来,他也是个回民,以前专门给人挖坟,这几天过来挖菜看到人都在土上面,顺手就给他们挖个坑。他说,人啊还是得埋到底下去。接着又说,这年月,埋人的坑都难挖。
当然,我们最主要的任务是去城门口的粥棚。后来我查资料,问了很多人,赈灾的富商大户姓名记了满满一张纸,如今却一个都想不起,这倒也成谜语了。我们拿碗站着等,好多人脸上像涂了油,发光,嘴唇黏在一块,只留一道缝,看那样子,有吃的,恐怕也放不进。有一回,我跟父亲一人拿一碗,要了两碗粥,还在冬河岸边找到不少鸟粪,从中寻了些粮食。回家时,我们好开心,像两个即将获得自由的人。进了城门,遇到女人大叫,一帮人围着她,人群里另一个女人也叫,两种声音交响,我只听清一句,使劲使劲。父亲说,这年月,还生得出娃?顾不上关心他们,作为两个偷盗鸟食的贼,我们得抓紧回家。
父亲比我更开心,他说好久没饱过,我回忆时总怀疑他在说谎,那怎能吃得饱?他还是躺在叠起的棉被上,开始讲以前当脚户的事,我不觉得是讲给我听,他更似一头反刍的羊,享受咀嚼往事的愉悦。无意中,我听闻他去过四川、甘南,运送盐和茶叶,也似乎伸出了我的手,与他们牵过马的掌心贴合,窥到他们隐藏的表情。在古道上行进时,这群人喜悦且坚定,几乎都笃信自己是被造物,没有怨言也不忧愁。他们有同伴跌落崖底,有人卷入狂流,他们会集体动手挖坟埋人,而后集体伸手祈祷,再上路。悲恸忘却后,他们开始唱歌:“远路上的我扯心哩,尕妹妹何人照看哩,骡子们浪了甘南哩,阿哥呀想你脚步乱哩。”我还不能理解男欢女爱,最馋我的是他们的食物,那些由妻子母亲烧出的馍馍。起初酥软,自是好吃,行程过半,许多馍馍已硬如铁块,在冬天还会变冰块,他们依旧咬下去,看起来如此香甜。我在某匹马的缰绳下,涎水直流,忍不住咂咂嘴。
午后,父亲离开棉被,从衣柜里拔出木头梳子,站在我身后解开我的辫子。我赶紧嗅嗅,闻着一股腐味。父亲扇风的手从我的额头轻轻滑下,滑至发梢,再用梳子重复这动作。阿妈给我梳过吗?我问。父亲说,你那时太小,还没长头发。不过,她总拿这个梳自己,辫子跟你一样长。我把另一侧的头发扯到鼻尖,阿妈也有这个味道吗?我很疑惑。父亲浇灌这些枯萎的头发,让我觉得快有跳舞的力量了。我想我不会表演饿,也不唱有关饥肠的歌,我要舞动辫子,慢慢飞扬。父亲没有发现我的欢乐,如同他发现不了我的恐惧,我一直是捉迷藏的高手。他放下梳子,走到骡子面前,这畜生并不蠢笨,也抬起头,像在等待父亲给他梳毛。我坐在门槛上欣赏,他的肚子跟它一样,鼓鼓的,脸颊也鼓起来,脸和肚子是两座驼峰,胸膛却是一马平川。割草的刀弯着腰,停到父亲手中,说服这个男人将它举起。于是,我捂住双眼,只留两条食指与中指间的指缝。父亲像个演员似的,将刀抬得老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举着炸药包。刀落下去了,没有炸,也没落在骡子身上。父亲吸了口气,对试图要挣脱缰绳的骡子说,娃呀,不吃你,不吃你。
杏子熟透了,有几颗砸向花丛。我捡起来,放水龙头前冲冲,避开两只钻出的蛀心虫,一口全咬了,再用力吐满嘴的杏核到丛中去。
杏核亲吻泥土时,我了解杏仁的自由,想起许多杏花。那是倪虹家的正午,素白花盆里,一朵朵粉色灵魂,纷纷凋零。直到黄昏后,我才发现花的寓言,明白再迟钝都必须重新触碰时间,新世纪要有温度了。是的,我们不需要旧故事,哪怕我这个曾迷信的人,也渐渐胆怯。
我不停地抿杯沿。倪虹有感受到我的不安吗?好像没有。她已失去这份敏感了,只紧紧贴着沙发,像枚螺母般坚硬,而我并不想做一颗螺丝钉。我劝自己,她该困了,我们该郑重道别,而后互相忘记,再将这些话上锁,蒙一层灰尘。我几次想开口说,谢谢,就到这。可她最后的语言汹涌澎湃,我的堤坝几乎每刻都在学习坍塌。
直至我喝干杯中水,嚼动茶叶,她才知晓已无法推动我的笔,无法窥视我全新的密语。大梦已醒。她起身靠近窗户,我在她身后,间隔一米,同时向外望去。黄河铁桥上,零星驶过几辆面的,河面冷冷清清。倪虹会转头看我的侧脸,说,谢谢你,帮我记下这些,朋友们死掉太多,其他识字的人也难再相见,你来,刚刚好。她的一只拖鞋将牵引另一只,往我杯子里添水。她控制不住暖壶,水溢出,沿着桌面,滴答滴答。这声音唤醒我,这才发觉她已离开窗边,我随即暂停眼前的动画转身。她现在提着一壶冷水,浇她那棵没有多少花瓣的杏树。我不忍心,说不客气。
完成基本的礼貌后,我变得冷酷又决绝。走之前,她留我吃饭,我说不。想送我几本书,我没要。我努力掩饰要离开的急切,多次深呼吸后,淡定地说再见,然后以一步跳下五层台阶的速度,连滚带爬跑出这栋六层的居民楼。
出门,我准备绕开铁桥,回自己的家。可外套却鼓起一个大包,我像只风筝被人拽着回头,被强行留在这条无聊的黄河边,找那扇铝合金窗,找站在窗前的我。
窗前的我会后退,一屁股坐回沙发。与倪虹促膝而谈,再爱上她客厅正中间摆的老式留声机。我帮她想留声机底下压的一堆粮票送到哪能被收藏,帮她装好座机的电池。我还会复述一个女人的故事,说她的幼年,丢弃过一具或两具尸体,满大街要饭,饿着肚子逃向彼岸。我要写下,她遇着一对行医的夫妇,扛她上马,而后捧在手心,读了中学读大学。我编织情节,说她重学汉语、挥农具、穿牛仔、烫过大波浪,日子过得连当军官太太的大小姐都艳羡,甚至接受所有她们想象不到的罪愆。
风筝再无力道,我不戴眼镜也看不清女人的房子。我只需黄河盟誓,将我一劈两半,一半被铁桥蹂躏,一半置于浪花中飘行。两者分头,同步找那扇窗,增添了胜利的机会,却仍旧一无所获。他们告诉我,窗后有根铁丝,穿起一套蓝绿色旗袍。袍子摇摇欲坠,倪虹的皱纹与袍上的纹路汇合,若隐若现。但是,那没有我,任何一个我都不存在。
我记得正午,敲开倪虹的防盗门,她说,我有套旗袍,不好意思穿,但可以捐献,可以展览,可以烧毁。她趁我换鞋,加了句,谢谢。
父亲说,不看了,啥也没有,眼球累。我觉着委屈,明明我能看到,我会害怕,怎么就没有?那可是一只透明的大老鼠呀。是的,透明。
它摇着尾巴,向我的父亲炫耀它的机敏和武力,可怜的他却不知道。这畜生时不时还要走上一步,晃晃悠悠,低头瞅瞅我,又冲着父亲吹口哨。我终于将它收入眼中,一口一口研究清楚。它没有头发,身材巨大,差不多有第四代IpadPro那么大,身上的每根血管、心肺、喉咙、肠子等零件都清晰可见。可惜透明的它怀着一只透明的它,两份透明叠加,肚里的那只看不真切。
它跳下来,在父亲的胯下跳来跳去,父亲与它四目相对,终于相信了我。他去拿铁锨,却如何都砍不动它。于是,父亲解开骡子的缰绳,意欲借绳子捆住这只老鼠。
他筋疲力尽,还是没降服它。我有些自责,要不是我,它就不会挑衅,父亲也不会这么累。父亲瘫在床上,我努力起身,看着老鼠一动不动了。我想这是好时机,该进攻了,又有些于心不忍。我担心父亲,战斗会让他更疲乏,又没饭吃,不行的。我于心不忍,因那只鼠不动是为了分娩,我见它摆动身体,异常痛苦,将另一只鼠轻轻挤出来。小鼠扭身,一口就被吞下去了。我说,这年月,还生得出娃?
小鼠穿过食管,走过肠道,而后回到子宫,系上脐带。父亲此时睡过去了,而我竟发现这只透明大老鼠的众多秘密,其中有件事值得一提,他是只公鼠。此情况几乎与透明同等重要。
父亲此时睡过去了,他的一张脸肿胀,像老鼠尾巴般透明,又像骡子肚子一样巨大。我没被老鼠吓着,却跌倒在父亲的爱意中。我的腿不由自主成了罗圈,身子歪斜,正好落在父亲身旁。我躺上了父亲叠起的被子,压住他的右手,目光散开,撞到他松弛的眼皮。我不敢喊叫,因此时喉咙已开始发出吱吱的声响,我缓慢爬动,想离父亲再近些,又想离得远些。
耳畔又是一声声疾呼,别睡别睡。可我却不能重复,重复将这些声音送进父亲的耳朵。我的语言只剩吱吱,若知如此,应当早些彻底睡去,让娘老子的血肉长回他们的身体。如今不能了,我却还在吱吱,似笑似哭。
我抵着他的耳朵,像他,又像我自己。我说,阿大,饿,是饿。我说,阿大,吃,是吃。然而他怎么都听不到了,他像个朴素的英雄。我将自己的脸贴到他的唇边,干燥,撕裂,又似乎生长在一起。我不知他是否动过某些邪恶的念头,和我一同埋入泥土,发芽,结果。
老鼠,那丑恶糜烂的透明畜生,又晃起它的尾巴。肚子瘪瘪的,身上开始换色,一会蓝一会绿,又是红又是黑,一会又像块调色板般混杂。此时,它的嘴唇比整个身体都大,一声吱吱,换了个干净地方吐出那只小鼠。我看着它斑斓的肉体,又逐步透明,像覆了一层薄纱在所有器官上。而后脐带缠住他透明的生殖器,这淫乱无耻的小玩意,来一遭世上,当了爸爸当妈妈。
我说,阿大,老鼠死了吧,你起来看看。父亲缓缓拨动眼睑,唱起他的花儿,随后推我出门,送我远行。我想到他的手脚冰凉,却舍不得再给我降热。我只好驱逐我,说你走吧,赶紧走,然后就连滚带爬跑出那间摇摇欲坠的大宅子。
众人啊。
我不清楚众人何在,只有父亲的一缕魂魄往屋顶飘升。他会回到他们中间,那些伸手的、蹬腿的,抑或是中弹的、逃跑的,都在等他。他戴上棕色无檐小帽,像个虔诚的信徒,浏览他的栖息地,寻觅他的战友。
他识得那只骡子,曾陪他走过川藏边境。他给它喂一口草料,哪怕吃食混着血液。他与透明的耗子打招呼,说彼时我其实见过你,只是从未与你并肩,并不需要做出抉择。他还会遇见一个着迷旧事、虚构为乐的年轻人,在他的牛皮本上,画上并不熟悉的生硬文字,那是一段朱子家训。父亲说,我不识字。
可父亲偏偏不认得我。如何挥手,我都不能吸引他的目光。我说我知道我们都曾面临选择,我知道你选了什么,而我又走向何处。可毕竟光阴都白了头,日日忏悔,也消散不了那一刻吗?他不回答。
我时时遇得着他,像当年捕过的那些飞虫似的,目光所及,都是他,一个他两个他……我也疑惑,是否我们都入了幻境,并不能控制自己。可能他有一个笼子,我也有一个,它们透明,却实实在在有作用,分割我们,无法临近。
我又想,他大概也不会不认识,只是不能察觉我的温度了。或许,他屈腹、口唇翕动的时刻,还能黏得住我的脸颊。只不过我未曾流下让他解渴的泪水,终究没藏得住我的恐惧。但我迷信,他不会有一刻拿我当陌生人,即便他一个人忍着虫儿飞舞、鼠群奔跑,也不会对我有一丝埋怨。
那时,我连门都没有带上,任凭它敞开腐朽的怀抱。我似乎听到他鼓鼓的脸颊迸出一句,娃呀。我依旧没回头,我知道他将全身颤动,而后不说话的、流着我脸上汗液的嘴巴会张大,盯过老鼠、发梢、镰刀的眼睛也会撑开。口眼随着身子抖,借这剧烈的运动而越张越大,直至将我紧紧包裹。
仿佛吸入了煤烟,多年来,我日日四肢无力,梦中窒息。我曾尝试做好以史料弥合伤疤的准备,找些证据安慰自己,却每一次又都撕得血淋淋,剩不下任何人。我不敢了,或许人真的不能自由控制神经。
在我倒地遇着治病的人之前,我满大路爬,所有的皮肤沾上泥土,它们虽已干裂,却也能活生生将我装扮成垒起来的人。那一刻我扭身回去,第一步干脆不养杏树以免今日花谢,第二步……第三……一直回到最后一步。我的父亲被白布缠绕静静躺在人间最后的浴池。我们洗净他,洗得如白布般洁净,再将他背起,放到没有野菜的地里。顺便跟旁边那个固执埋人的人聊天,在他未开口前告诉他,人还是得埋到地底下去。
我将挽留一些唾液,不曾咀嚼过吃食的,黏稠且湿润。它们不再划过我的脸颊,而是停住,凝固,从彼时留到此刻。故而这长长的世纪变得短暂,只不过一场雨的时间。我的每一寸皮肤都将如父亲的口眼般张大,毛孔微笑,欢迎陌生的雨光临。
黯然。销魂。
那便真无畏惧了。要有故人,每每回夏城,都停在彼时的正午,受那雨的馈赠,知晓它异常熟稔、轻盈的密语。雨点缓慢,像散步的蚂蚁,拂过我的辫子,爬上父亲提我的手,还能钻入冬河的波纹与喊声,掳走那些旧魂灵,停靠在北山上。它连坊内大火一并浇湿,浇灭那朵花的忏悔,平息死的怨念。忽又一股脑倾泻在他们似平地般,既无碑也无骨的坟上,蒸发,送出我们的父亲,接回我们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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