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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佛山像一张巨大的桌案，摆放在天空。在巴蜀的崇山峻岭之间，这张桌子，以其亘古的沧桑和睡眠的姿态，傲然孤耸，金光万丈，迎迓东边的日出和西部的风雪。它的身上密布着喀斯特岩质、石灰岩陡崖，硫酸盐、硝酸盐仿佛苦涩的眼泪揉进它高高在上的眼眶，发育良好的三个洞穴构成一个超大型风琴空旷而神秘的内部。即使春天的风信吹遍大江南北，它身上依然裹着厚厚的积雪，在夕照中变幻出金黄、青紫的颜色，仿佛一个童话。这张方桌，邀请星辰、明月、夜风，和无边无际神秘莫测的宇宙的荒蛮，一起座谈时间和空间、有限和无限、永恒与无常。

这座山，我有生第一次看到。今后也不会再遇见。长江在它腰际呼啸而过，把它的石林、岩柱、瀑布、峡谷、冰雪、雾凇、云海，留在身后，带走它的落叶、叹息和传说一般的身影。在过去的年月里，比如说南宋宝祐年间，不可一世的蒙军潮水般南下，直逼巴蜀，它在东面马嘴山构筑龙岩城，与合川钓鱼城、泸州神臂城形成一道防线，阻挡蒙军的铁蹄踏进西南。它身上储量巨大的硫酸盐、硝酸盐被熬制成火药，在战场上发挥杀敌的作用。蒙军首领蒙哥就在钓鱼城被炮火击中，后不治而亡。规模庞大的制硝工场，在洞穴里斑驳成时间的遗迹。

你仿佛看到年轻的采药人，在风雪之间，沿绝壁而上。他的爷爷，以及更远的先祖，便是踏着被茂盛的植被覆盖的山径，探寻出一条黄金药道。金佛山，与珠穆朗玛、玛雅文明、古埃及金字塔同处于北纬三十度附近，独特的地理位置加上湿润的季风气候，使原本植被很难生长的喀斯特岩溶地貌，成为一个丰富的生物的王国。其生物资源达8085种，其中植物5097种，动物2988种。5000多种植物中，药用植物达4000多种，占全国12000种中草药的三分之一。“人行金山药染袖，风过南川闻药香。”天空中这座桌山，仿佛一个携带着浓浓药草香的巨人，行走在云端，傲视着广袤的大地，这香气，直达遥远的巴颜喀拉山雪峰。这座全身披挂经年生长着杜鹃、银杉、珙桐、刺桫椤、南方铁杉、粗榧、银杏、华南栲以及独特的方竹的大山，将植物的种粒和动物的足迹抛撒在四川盆地南缘渝黔交界地带、綦江水系和乌江水系四周。在过去一次次疟疾横行的年月里，它仿佛一个救世者，一次次用独特的药草，挽救起无数的生命。在金佛山，采药，不仅仅是个糊口的职业，更像是承担着生命契约的秘密信使。

在这天空桌案边书写信札的人是谁？他以风雪为信笺，以四季为辞章，反复书写无法抵达读者手中的书信。一年大部分时间，它为冰雪所覆盖。雪是这张案台的桌布。一年四季，它将皑皑白雪披挂在头顶、肩头，仿佛雪的钟情者，在积雪凝寒中慰藉无法到达者的心灵。比如，时任江州刺史的王羲之。他在无限思念中给在川渝为官的江州人周抚写信：

计与足下别廿六年，于今虽时书问，不解阔怀。……（《积雪凝寒帖》）

……悉彼故为多奇，益令其游目意足也……要欲及卿在彼，登汶领、峨眉而旋，实不朽之盛事。但言此，心以驰于彼矣。（《游目帖》）

周抚父亲周访，与陶侃同为江州人，还是姻亲。这位出身寒族，以举孝廉起家的东晋名将，为人沉毅、谦让，有好施之名。其子周抚与王羲之过从甚密。书圣流传后世最有名的草书丛帖《十七帖》（因取卷首《郗司马帖》开篇“十七”二字而名），其实是由二十九件书信尺牍构成。其中二十余件都是写给周抚的。山高路远，无法在好朋友任职的雄奇险峻的山水间徜徉，构成书圣毕生的憾事之一——他若得机会，上金佛山、入蜀道，畅游西南，还将留下多少好文章和好书迹。你在王羲之的遥想慨然中喟叹。

金佛山的雪，仿佛是为天荒地老的友情见证，仿佛是为穿越时间和空间的世道人心作证，白首不悔，逆季候和节气，保留着风雪夜归人的意境和积雪凝寒的素心。它始终以一张巨大的书案——迎迓最珍贵的友人的到来，“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庄子）——这样的等待以亿万斯年的耐心和隆重，举案齐天，庄重、浩大、刻骨……谁能感动金佛山脱下那一袭白色长袍，谁就能获得坐在天空桌案边喝茶的权利。

你注定不是金佛山要等待的那个人。当你和伙伴们从大巴上下来，恍然进入这个冰雪构筑的白雪之梦的“桃花源”，忍受着寒气四起，疑心并不能走完这段事先安排的路程——你患腰疾有数月，这是第一次出门远行。意外地，患疾以来，第一次走这么长的路而不倦，仿佛是，行走在药香遍地的金佛山，使你的病不治而愈。行走在冰雪的世界，遥想古人的心志，你觉得比王羲之幸运得多——虽然，年届半百，才第一次踏上从小就魂牵梦萦的川渝之地，并非什么值得夸耀的事。行走在空中的桌山，与李太白、苏东坡相逆而行。诗仙、坡翁一路往东而去，携带着身上的寒气、雪气、雾气，“轻舟已过万重山”“黄州惠州儋州”，那雪片，是他们写给大地的情诗——他们或许才是金佛山要等待而未归的人。

应该扯一根方竹为杖——“竹杖芒鞋轻胜马”，你可以抛开红尘俗事，往风雪最深的深处走去，或许要学习一点金佛山方竹的精神：这不合时宜的哥们儿，可不像普通的竹子外表浑圆，而是内圆外方，一副铮铮傲骨不与人同的风度，数百万年光阴也不能削去它的棱角。在春笋冒土的时候按兵不动，偏要等到秋天才脱颖而出，且是选择从温度最低的山顶开始。多少有些雪的个性，低温、冷淡，但无畏、傲岸。金佛山的冰雪与方竹是绝配。雪是桌山的素笺，竹是桌山的毛颖，一卷无字之书，书写天地的大美和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