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水是一部博物史,也是一本文物志,它背后有无数的星光,有起伏的情感,有绵延的故事。
砚台研磨,墨如凝脂,被时光煎熬的墨水,像镜面一样,在暗处发光。在水墨的长河中,飘散着孔子、孟子、荀子、老子、庄子、墨子、韩非子等众多先贤的端庄气度。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墨水里隐藏着青铜的颜色,砚台中激荡着石头的坚挺。墨水的黑与宣纸的白,那是相互之间的对立,也是相互之间的统一。欣赏过《晓雪山行图》的人都知道,作为南宋画家马远的珍稀佳品,那是黑白世界的传世杰作。面对那样的画作,除了双眼一亮之外,剩下的唯有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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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南宋的一个清晨,大雪封山,一位山民赶着两头身驮木炭的毛驴,在白雪皑皑的山间艰难地行走。山民衣着单薄,弯腰缩颈,从画面上可以感受到雪地里寒气逼人。采用枯笔勾勒的毛驴、竹筐、木炭以及人物的衣纹,散发出满纸的孤寒。作为雪中的山野,带水的笔墨如斧劈皴,呈现冷硬的棱角。远处的山石用淡墨大笔扫过,近处的树枝则以焦墨勾描,那种黑白交融的层次感,让墨水在纸上萌生出远古的梦幻。马远出神入化的用墨手法,点染出巨大的想象,就像一个炉火纯青的魔法师,使南宋的一场漫天大雪,下得天地混沌,四野苍茫,绵延不绝,直指心间。
取类比象的汉字,特别适合用墨水和毛笔来抒情写意,笔与墨有着血脉般的亲缘。中国的书写用墨,起源甚早,具体起源于何时,尚无确切定论。考古学家在殷墟发掘出来的甲骨上,发现有毛笔书写的朱文墨书,经过化验检测,那些红字和黑字的颜料为朱砂和黑墨,为此,推断天然黑墨出现在殷商时期。
据先秦及两汉时期的文献记载,古人用墨范围甚广,除了写字绘画之外,墨还有更多的用途。如《庄子》记载:“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木匠使用墨绳取直,墨斗中那根拈指一弹的墨线,就是衡量是非曲直的准绳和法则,为此,准绳向司法、建筑等领域不断拓展,广泛应用,延续至今。
如果说文人是一叶漂泊在墨水里的扁舟,那么宋徽宗就是一艘吃水极深的游船。他在绵延不绝的水墨长河中,扬帆竞发,乐而忘返。这个被后人称为“一流文人,三流皇帝”的赵佶,对墨水的痴迷无以复加。在宋徽宗这位超级墨客的心里,墨水像一个能量巨大的旋涡,在世俗的水面上掩盖了至高的皇权,墨的重量已超越了江山的重量。
赵佶自创的瘦金体书法,天骨遒美,屈铁断金,他自有傲骄的资本。在书界能独创字体者,皆属天赋异秉。赵佶的瘦金体确实很不简单,在书法史上是一种风格独特,极具个性的字体,赋予了汉字全新的美学。从瘦金体的字形结构上可以看出,受黄庭坚的影响很大。宋徽宗很喜欢黄庭坚的书法,其笔画不受拘束,以大撇大捺、长笔舒展而见功夫,他写出的横画倾斜不平,竖画虬曲不正,一反前人横平竖直的平淡、呆板结构。宋徽宗观黄庭坚书后大叹:“黄书如抱道足学之士,坐高车驷马之上,横钳上下,无不自如。”这样的赞美应该是发自心底的感叹。
源远流长的墨水,驻春有术,容颜不老,它传承了汉字的长寿基因。跨越朝代,飞跃时空,在历史的长河中自由往来,不停穿梭。
墨是中国文化的符号,水墨泅散,在黑白两色的纸上,怒放出五光十色的世界。游弋在波光粼粼的文化长河中,倒影清晰,如诗如画,让墨水有了绚烂的底色。
在书写的王国里,汉字有两座世界高峰,那是墨水的渊薮。在远离现代印刷术的年代,畅行天下的馆阁体,成为两书的时代标配。有谁能计算出,2169名抄写高手,3.7亿汉字的《永乐大典》;3800多名抄写文人,8亿多个汉字的《四库全书》,用去了多少墨水?也许根本不用计算,在中华文化的大厦中,已经用两部宏篇巨典树起了墨水的丰碑。
墨水是一种调和剂,它像滋养生命的血液,在艺术的天地中开启了书画同源的先河。纵观世界美术史,多少人沉迷于斑斓的色彩,陶醉于颜色的光亮。只有坚守传统的中国画家,纵情于墨色,在黑白、浓淡、枯润的笔尖上表现墨水的万千变化。他们打通视觉屏障,将时间和空间融为一体,创造出墨生万物的视觉世界。
面对时光贪婪的胃口,多少舞文弄墨的高手,在岁月的利齿中烟消云散,化于无形。而在指尖挥洒出来的墨色,竟然穿越了无数的刀光剑影,跨过了急流险滩,最终在生命的丛林中安然无恙。墨水注定比血肉之躯活得更强健、更青春、更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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