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求生命存在的诗意——潘向黎小说的诗性特质

2023-06-26 10:02:33 来源:《当代文坛》

摘 要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潘向黎是与中国古代优秀文人心性情怀、生命境界最为相通的当代写作者,不满足于个人性灵书写的小说写作同样具有着突出的诗性特质。本文探讨了作家超越“艺术范畴”的痴诚诗情,探讨了其小说写作的诗性愿景、诗性内涵、叙事诗学,以及其所表现的都市人爱情诗意的“现代”品质。

关键词

关键词:都市爱情小说;诗性;叙事诗学;“现代”品质

潘向黎是当代文坛颇显个性的小说家,迄今为止,她创作的小说差不多都可以说是都市爱情小说,而且虽然中间隔了12年的小说写作空白期,但其作品在艺术气质、艺术品格、情思灌注上实际上并无重要的前后分别。一位作家,如何可以如此“专一”?面对无限广阔的世界、人生,这种“专一”无疑很容易被视为“狭窄”,但是,透过爱情境遇中一个个人物的心跳、含隐,喜悦、甜蜜,或者迷茫、委顿,悲怆、绝望,我突出感到的不仅是人物心灵宇宙的微细、广博,而且更是那种“专一”背后,作家跨越空茫、跨越荒寒之后的一种单纯、执着的生命热情、生命信心。

一 诗性的生命之悟

潘向黎这样一种小说作品景观,自然会让人产生了解作家独特心灵世界、独特性情的愿望。人们都知道潘向黎深厚家学的成长环境。不难想见,美学家父亲的循循点教,优秀文学尤其是中国古诗文所蕴含的纯厚情感、人性品格、生命境界、天地境界,会怎样滋养、润泽着作家潘向黎的敏感之心,会怎样不断开阔着她的心灵世界。与许多作家不一样,生活于现代、有着现代理念的潘向黎,其心性的塑造实际与中国文人的精神传统有着更加深入的联系。我们甚至可以说,潘向黎是与中国古代优秀文人心性情怀、生命境界最为相通的当代小说家。虽然其都市爱情小说作品中充溢的现代气息、现代精神,显现出的日常形态,似乎与此相距很远,但那只是一座纯净、巨大冰山在海平面上面露出的一小部分吧。

中国文人的精神传统,最突出的或者可以说就是身处世间、面对天地的一种人生态度、心灵境界了。中国古代文人的生命形态就突出表现为,一方面必然要面对自己,面对、承担世上的一切加于个人身、心之上的事物,同时又必然不能不去面对自己生存于其中的天地、自然,自觉寻求、思悟广阔无尽的天地、自然给自己带来的生命启示。中国文人的精神传统中,儒、道、佛等思想、精神皆可为主,皆可以执,又因于变化不居的生存境遇而相互转化。儒家入世、积极有为的精神是中国优秀文人最深沉、持重的情怀,而道、佛精神又可以说是中国文人面对天地时,或无以作为的境遇下心灵的辽阔、宁静、淡然的状态。潘向黎对中国古诗词广读深研,与古代优秀诗人词家多有情感相通、心灵相印。一方面,或微细或博大,或恬淡或壮烈的真挚情感、感人诗境,不断陶冶着她崇尚真情的诗性情怀,另一方面,面对永恒的天地自然,面对转瞬即逝的微小人生,像所钦敬的古代诗人作家那样,她也经常产生一种参透世事的感伤、超然、释然的心境。但是,当感受到她感伤、超然、释然的清澈时,我们分明还是能够同时感受到,那种清澈中超然、释然掩映着的单纯,以及单纯中所隐含并且孕育着的、有可能反而是执着、决绝的生命热情。心灵深处就是可能有一条奇异的心路,就像伟大的诗人苏轼心灵所走过的。苏轼对道家、佛家思想深有研究,道家、佛家精神、人格的影响,让他在一次次沉重的悲剧境遇中得到过心灵的解脱、开阔、宁静,但是就像一个赤子一样,他的入世情怀、生活热情就是永远不会被打败。之于一个人心性的成长,所有后天因素之外,我仍然相信有一种并不能完全说清的天性因素的重要作用,这种天性因素让一切数学算式、分析黯然失色。在小说家潘向黎这里也是这样,虽然无法完全解释她写作爱情小说方面为什么如此“专一”,但是,在文坛作家们各种深刻努力、深刻姿态的旁边,承继、接续中国古代优秀文人性情、生命诗性境界的潘向黎,于“狭窄”情感领域一以贯之的执着探寻、炽热追求,的确又让我们感领到了一种独特而可贵的写作品格。

二 小说写作的诗性愿景

按说,对于潘向黎来说,她完全有可能像她心仪的古代优秀诗人词家那样,走上一条书写个人感悟、情怀的性灵写作之路。但是,在一段令她欣慰的散文写作之后,她还是努力为自己开拓出了一条小说写作之路。她开始不满足于自我的书写,不满足于真实人物、生活的限制,她想面向更广阔的世界与人生,她有更多的生命思索与心灵祈愿想书写和表达出来,显然,那种更自由地虚构、创造一个个生命世界的方式更为适合吧。

具有近代、现代色彩的小说写作或可说是一种文学创造性“技术”含量更高,更属于狭义文学类别的文体,令人羡慕的是才女潘向黎不仅富有诗赋之才,同时恰好更富有一位小说家所需要的敏微体味、表现人物心灵细腻韵致的功夫,以及铺展人生、想象结构故事的能力。但是,文学界许多人可能不会意识到,虽然也期待自己成为一个优秀小说家,但潘向黎似乎对文学成就没有多么“宏大”的抱负。

这种感觉我们可以从她的小说中读出来。而在一次接受采访,谈到对自己小说作品的评价时,潘向黎真诚、直言不讳地说道:“如果说我不深刻,我不会太在意,因为老天不会什么都给我。但有人说我很愈疗,我听了挺高兴。”我想,大多数作家不会不在意自己的作品深刻或不深刻,如果说潘向黎写作上有抱负,那么这个抱负实际更是一种探寻、实现心灵愿景的抱负吧。正是由于潘向黎独特的心灵成长轨迹以及可贵的天性,其小说写作似乎又注定会被赋予另一种特异的品性和形态。

自幼浸润于古代优秀文士真挚之情、赤诚之性之中,面对现代世界,潘向黎最敏感、最痛心的莫过于人类在追求现代的“进步”之路上,强大的功利“理性”、畸变的欲望对生命和心灵的侵蚀、损伤了,尤其是那种情感的沙化,那种生命被功利所裹挟后的精明或委顿。现代哲学思想中对于自然、率真生命理念的崇尚,恰好接通了潘向黎更多源于中国先贤文杰精神的生命感悟,她冀望每一个有幸来到世上的人,葆有真挚、充沛的情感,持守真诚的自我,寻求、进入到美好的生命境界。而爱情在现代青年人生中被各种功利欲求的挤压,爱情之光的暗淡,显现出的不仅是一种情感的变异,而更是生命品质的沦落。有着开阔生命境界,对生死深有参悟的潘向黎曾经平实地说道:“人活一辈子,出生和死去都不能选择,爱情是这段旅程中最大的自由。”显然,在炽热、真挚的爱情中,潘向黎不仅发现了创造美好生命的激情与信心,更发现了寻找自我、确立自我、创造自我的生命的意义。

自觉为自己设立文学宏大抱负的写作者,大概会将自己的笔深入到更广阔的人生纠葛、人性形态以及心灵世界之中,也会更多直面人生的荒诞乃至深渊、人性的幽暗乃至残酷。而潘向黎的小说写作将表现领域相对局限于都市人的爱情纠葛,有真诚的寻求,无奈的迷茫,更有无爱的痛苦以及失去爱的能力的悲哀。专注于男女情爱,却舍去了人生更广阔的表现,同时也自然地舍去了两性关系更广阔的表现;呈现人性弱点,但从人物设置上就又自然舍却了揭示人性恶与黑暗的努力。小说家将自己表现的生活视野自觉地进行“限制”或“狭窄”化,自然源于潘向黎的审美天性及对都市生活更真实、沉重内涵的个人理解,当然更源于作家对现代人的情感生活超乎寻常的热诚关切及“愈疗”的愿望。谈到生活视野的“狭窄”和作品的“愈疗”意义,这让我想起了跨越18、19世纪,专注表现男女情爱的英国女作家简·奥斯汀。

在现代,简·奥斯汀的文学地位非常特殊。一方面,因为其所表现的都是乡村日常生活和男女情爱,显得关注面比较“狭窄”,似乎缺少对时代重大事件比如英法战争的关切,以及心灵尖利痛苦乃至绝境的深刻表现,在思想界、学界一些人眼里,奥斯汀的文学地位是不够高的。而另一方面,至今“简迷”仍然无数,奥斯汀持续产生着重要影响。英国《泰晤士报》、BBC的读者调查都曾经显示《傲慢与偏见》等作品被排在读者最喜欢的经典作品最前列。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英国作家吉卜林发表于一次世界大战后的小说《简迷》(或译《简痴》),就曾表现过战争中士兵们成立的“奥斯汀读友社”,表现过奥斯汀的小说给承受着战争伤痛、梦魇的士兵们带来的精神“愈疗”作用。“狭窄”难道就必然降低着文学作品的意义、价值或艺术深度吗?我想不会那么简单。如果说简·奥斯汀在乡村日常生活和男女情爱中,更多敏感到的是高低相异的人性品质及通向幸福的人生智慧,于相对和缓的矛盾纠葛中,更多表现出的是心灵的美好成长历程;那么可以说,当代作家潘向黎,在都市日常生活和男女情爱中,更多敏感到的是都市男女寻求爱情过程中的情感品质,于相对单纯的两性纠葛中,更多表现出的是对真纯生命诗意的寻求,是对爱的信心、对美好生活的信心。

应该说,人性的品质,情感的品质,心灵的成长,生命的真纯诗意之境,对爱的信心,对美好生活的信心,这些正关乎生命存在的最根本意义和品质,如何可能以题材面的“狭”、广来判定文学作品的价值?而“愈疗”也正是文学之于多苦多艰人生的伟大意义中之重要方面吧。

三 都市中生命诗境、心灵家园的寻求

对于具有几千年农耕生命史的中国来说,乡村自然是中国人的精神原乡,中国五四以来的优秀作家,最擅长的就是乡土文学,城市更多被视为生命失去家园之地,被视为钢筋水泥般的坚硬生存之地,功利倾轧、诗意沦失之地。而潘向黎却坚信,都市本来也可以是生命的精神家园与诗意之地,她努力在都市生命中寻找着诗意,发现着都市人心灵安放、栖息的特有方式。潘向黎的小说,似乎有意昭示出:普通人的生命、普通人生命之诗意美好,可以不必一定扎根于乡土,扎根于原生于乡土的精神文化以及天地自然之悟,完全也可以扎根于“最都市”的生活场景、生存方式、生命呼吸之中;而真挚的爱情这种两颗心的融和,这种可以产生巨大能量的世间“最大的奇迹”,完全可以成为都市男女生命诗意美好的根系和重要源泉。当然在现代,随着人们生存节奏、理念等等的变迁,冲淡、磨灭、损伤爱情的因素越来越多,爱情越来越成为一种“稀有品”“奢侈品”。正因此,潘向黎深情审视着都市男女寻求爱情过程中的苦痛和欢悦,热诚发现着都市男女爱情生活中的诗意和努力。潘向黎的“都市诗学”实际上就建基于小说家以“愈疗”为期待的诗意文心。

作家潘向黎最熟悉最关注的就是那些都市普通男女白领的情感和生活。这些都市白领没有糊口之虞,却不仅有职场之虑,而且更多有丰富的心灵期盼以及情感烦恼。他们心灵的最日常的交流纾解、相惜相慰之所,除了职场写字楼,就是咖啡馆、日料店、茶食店、五星级酒店或逛街这种物质消费、消遣娱乐之地了。这些场景是不是太显“小资”与“轻浮”?我想不是的。因为这里有着他们最真实的日常生活,他们的幸福生活、情感理想、精神祈望,就是在这里摩擦碰撞出火花,就是在这里成形长大;他们烦躁、受扰的心灵就是在这里得到栖息、润泽,仿佛在家园中那样畅然怡然。杜蔻和闺蜜卢妙妙如果一段时间不一起喝个下午茶,尽情聊一聊,心灵都会干枯的,因为只有在这里,她们的心灵最自由、舒展,最无压抑,即使是享受精美的点心和饮品,仿佛获得营养的也是心灵。(小说《天使与下午茶》)闺蜜江至柔酷爱日本料理,每当想和“我”见面,尤其是“我”心灵空虚之时,她都是想请“我”吃日本料理,如果新发现了一家寿司店就更是如此。她们面对食品传送带并肩坐着,仿佛回到了心灵单纯快乐的同桌时代。(《牵挂玉米》)而苏允沛与王力勉在快餐店错认为同学,从此将错就错成为每个工作日午餐的“饭搭子”,快餐店更是完全成为他们情感生长、心灵相依的诗意家园,虽然职场遇到变故,王力勉也只有在这家快餐店才感受和走向了美好的幸福。(《觅食记》)

《永远的谢秋娘》可以说是潘向黎小说中最具古典诗意韵致的一篇,而其意义我以为就在于发现了都市中最具诗意的心灵和心灵居所。谢秋娘少年时期心灵曾经走过怎样的历程?热烈爱情、婚姻后独自回来,心灵又走过怎样的历程?一位文弱女子,内心世界有多么深广,能够涵纳多少痛苦?能够怎样澄悟天地、世情?而她呈现在世人面前的却都不仅是典雅高贵的仪表、彬彬有礼的微笑和温暖的善怀,更是通于天地、澈于人生的诗性韵致。同时,“秋娘小厨”也早已被染化为都市中的心灵诗境。着衣、说话、习性粗陋的人们都不好意思来“秋娘小厨”,生活忙碌、浮躁,来到“秋娘小厨”,心立刻就可以静了下来,找到了安放之处。关键是,“秋娘小厨”并非处于山野之地,它就在都市的繁华中心,它就是都市的一部分,承载着都市的烟火人生,但还又是可能成为都市诗性的“灵魂”。

小说《添酒回灯重开宴》中的主人公柳叶渡是一位时尚杂志社白领,职业素养也使她更懂时尚、更重打扮,可以说是一个标准的都市“小资”,但时尚美妆不也可以是内在美好精神的一种外化吗?都市人生命诗意、精神理想、心灵家园的确立与追求,不是自然会带着都市的因素吗?我们在都市白领柳叶渡这里就突出发现了,其“小资”生命形态的背后,实际却蕴含着对性情之纯真以及心灵中的诗意与高贵的视如生命的追求。说来似乎有点“可笑”,实际却可悲而意味深长,柳叶渡与恋人夏新凉分手仅仅是源于对《红楼梦》人物袭人的一次评价分歧,原来对于柳叶渡来说,这绝不是关于文学作品的交流,而是关乎着对人的生命品质、人性品质的理解,关乎着人的精神理想的确立及寻求。没想到,时隔许多年之后的一次见面,夏新凉终于彻底引发了柳叶渡精神的崩溃。这种崩溃不仅是因为她实在就是无法容忍、不能理解夏新凉平庸的世故、功利、精明与俗气,更是因为她愈加清醒地对自己目前婚姻生活的绝望。《添酒回灯重开宴》的尖利之处在于,人们身边的世故、功利与俗气,实在是如此普遍、完全可以令人习焉不察,只是在都市“小资”柳叶渡这里,生命的环境、情感的境遇才露出了其被层层掩饰着的冷酷寒凉景象,柳叶渡生命中、心灵中那样一种以至于歇斯底里的巨大伤痛,正又反衬出都市人柳叶渡们追求生命诗意之境、生命美好理想的可贵的决绝。的确,在小说家潘向黎的笔下,都市中生命的诗意、诗境,绝非仅是一种文化内涵、品位的显现,更显现出一种唯求生命之真、唯求个性精神不被摧折的坚定努力。

四 潘向黎的叙事诗学

潘向黎的小说骨子里有一种诗意特质,潘向黎的叙事诗学就体现在对都市男女人物心灵中诗意的发现与珍爱。首先,其表现为对人物内心世界极尽细腻、丰富、婉转的呈现,这里有心灵经历、隐秘的百遮千掩,有体谅理解他人的最细微、曲折的心意,有对生命美好理念的各个相异的默默持守……这当然可以说是优秀作家的“基本功”,但我总觉得这里明显有长于情感婉转表现的中国古诗词的性情、气质渊源。

比如小说《荷花姜》,其最可称道之处,我以为就在于对人物心灵世界微细的诗意勘探。丁吾雍是一位心思缜密的日料店老板兼主厨,他最大的“职业”技能、精神偏好,就是对每一位客人精明而又充满善意的观察和审视,不仅是之于客人的饮食需求及潜在意向,也不仅是之于客人外在的性格、气质,更包含对客人心灵世界、心灵隐秘的勘探、体味、体谅的努力。那对男女常客总爱选择离操作区最近的吧台,丁吾雍感到一种“信任”,更觉应保持距离,把自己化为可以无视的背景之物,以给予客人更放松的心灵空间。丁吾雍不仅期待这样的有品位的客人常来光顾,更不由自主善良地关切着他们的情感变化,体味着他们内心中的欣悦与苦楚。后来变成女子独自一人来店,丁吾雍还是敏感地发现女子离店时,走到门口时的一次回头,好像是回看身后的人是否已经跟了上来。而女子离开这座城市后,男子又一次光顾,从其特殊的打听中,丁吾雍同样发现了男子心灵中深深的隐痛。对客人痛苦的敏感体味、细微“体贴”,终于也微妙、诗意地影响到了自己的婚恋决定。小说中我们不仅突出感受到那对男女客人心灵中的诗意以及诗意的毁灭,而且同样突出地感受着店主丁吾雍那颗诗意的善良、敏感之心。

在小说《永远的谢秋娘》中,潘向黎的叙事诗学似乎就在于要挑战自己的艺术表现能力。作家一方面极尽表现淑雅之至的谢秋娘落落大方、善意款款、距离有致,而心灵世界深隐不露、涟漪不兴;而另一方面,像是不甘心自己以织锦进行的层层包裹,又以其最细腻的笔触努力捕捉着人物不经意间透露出的心灵深处的微细信息。韩定初对爱情的真诚和执着是否打动了谢秋娘,我们并不知晓,韩定初突然意外遭遇凶杀给谢秋娘带来多少伤痛,我们也并不知晓。只是“秋娘小厨”停业盘点了一天,谢秋娘把以前的红灯罩换了下来,换上了俄罗斯订购来的画着五彩斑斓鸟儿的树皮灯罩。韩定初常来喝茶的茶杯,从谢秋娘手中也不知是无意脱落还是有意掉落,她的一句“太容易碎,碎了倒踏实”更释放出无限丰富甚至是相互抵牾的蕴涵。虽然作家本人对人物的心灵有自己的理解(在创作谈中也曾谈及),但客观上其还是缓缓释放着更开阔、更丰富的心灵信息。谢秋娘割舍了感情,并不一定就是因为生存所迫、为了坚强地生存下去,同时,割舍了感情,也还并不意味着生命已死。对感情的割舍,无奈中是否又含着对生命的另外一种方式的珍重、含着对生命中诗意的持守、含着对生命了悟的通透?……作家特有的叙事诗学使此篇作品成为都市女性生命的哀婉之诗,也是坚韧之诗。

潘向黎叙事诗学的第二个突出特点,在于其作品常常就是从现代都市人的生存结构中,生发凝结成其小说的叙述结构。比如《天使与下午茶》中的杜蔻和卢妙妙,《添酒回灯重开宴》中的柳叶渡和“我”,上班之外最愉快的业余生活就是和闺蜜一起的餐聚了。餐聚实现了都市人品尝各种美食、美饮的口腹之欲,但这只是表面,实际上各种餐聚已内含了都市人重要的精神生活。在此,她们职场的紧张可以得到最放松的释解,她们的生活关切可以得到最贴心的交流,她们的痛苦可以得到最有效的抚慰,她们的梦想也可以得到最美丽的激发和飞翔……小说的叙事结构就是由一次次餐聚组成的,小说的情节就是在一次次餐聚的场景中向前推进的,都市人的人生和内心世界,由此不断得以丰富、深入地表现。还比如《女上司》中可以让心灵片刻逃遁的电影院,《觅食记》中躲开同事共同午餐的心理负累、享受心灵放松愉悦的快餐店,《我爱小丸子》中一集集收看动画剧《樱桃小丸子》,《睡莲的香气》中的网聊话题……都成了小说情节发展的一个个重要关节点,有着举足轻重的叙事美学意义。

潘向黎叙事诗学的另一个突出特点,我以为是其作品常常并非满足于人物生活、心灵世界的写实叙述、描写,而是尤其注重、突出一种内涵深厚的诗性意念的营造和呈现。比如小说《白水青菜》,作品句句叙述、描写人物人生之“事”、心灵之“事”,但句句又似是不分行的诗,极显作家对女主人公心灵世界、独特性情以及生命理解、人生内涵的诗意表现功夫。“白水青菜汤”就蕴涵着最厚重、阔远的人生诗意、心灵诗意,而每天的耐心精心制作,也正是一种清淡淳雅的诗意生命本身的外现。作品中的女主人公,面对丈夫“外遇”后的借口不回,以及其后省略解释的长时间不归,隐忍中生活依然是静雅有致,接待那位“第三者”竟是那样平静贤淑,关键是直接呈现了自己高贵、诗意的生命状态、精神状态:“都半年了,不过我还是每天这样准备,说不定哪天他突然回来吃呢。再说我都习惯了,守着一罐汤,也有点事情做。”我想,这的确可以说是常人鲜能完成的以生命写就的心灵之诗,与此相对应,我们似乎不必询问写实意义上这种日常实操以及心灵隐忍度的真切可信性,或者说作品在此是不是有写实意义上的“瑕疵”。说到“瑕疵”,似乎还有一点不妨提及,就是丈夫相隔很长一段时间的一次回家,当他喝到了真的白水煮青菜的难喝的汤后那种“委屈地抗议”。作品似乎忽略了一位“成功人士”表面会有的绅士风度以及面对伤害如此之深的妻子时起码的愧疚之意,而更多注重了通过前后对比,实现了诗意中生命内涵的丰富灌注。

比如小说《荷花姜》,这篇作品的特点是,更多突出了之于戏剧性的营造中的诗意的呈现。这样,除了前文提及的作品中精湛的心理艺术表现,为了实现主人公情感历程的时间跨度,为了实现店主丁吾雍成为另一个主人公的生命介入,为了营造整体的有着深厚生命内涵的诗意,作品就只能选择此一家餐馆作为情感演绎的生命舞台。但是从写实的角度来说,此家日料店是寄托着男女主人公情感历程、情感温暖、生命美好记忆的诗意之境,男主人公可以独自返回这家店来重温、“凭吊”,而与前妻一起来此办理糟心财务纠纷事项,或许在写实意义上显出一点作品场景选择的“无奈”,因为对于此篇作品来说,更重要的,是男女主人公情感在店主丁吾雍生命中的诗意贯通,是人生中深厚诗意的艺术呈现。小说《荷花姜》也可以说就是一幕多场次的话剧,当然,准确地说,《荷花姜》完全就是一部诗剧。

五 都市人爱情诗意的“现代”品质

在潘向黎的小说中,真挚的爱情显现出生命中最美丽的诗意,而这种诗意实际主要有这样两个方面的蕴涵。首先是那种去功利、去世故、去伪饰,崇尚纯粹、单纯、率真的性情以及充沛乃至决绝的情感追求,然后就是两情相悦背后,性情、气质、心灵倾向乃至身体形象、性格习惯等等方面,那种独异的相通、相契、相合的美好感觉。那么,在此背后是怎样的一种生命理念、爱情理念呢?我想,作家潘向黎生命观、爱情观的建立,除了中国古代优秀诗人作家的精神资源,当然还会受到现代哲学、精神理念的影响。在潘向黎这里,两者已经自然地完全接通、融和在了一起,而实际更多呈现出的则是一种现代的自由、个性、自我理念与精神。我们不难感知到作家崇扬的真挚爱情及其美好诗意的“现代”品质。

潘向黎在作品中深刻表现出了世俗功利对纯真情感、生命诗意的损伤给人带来的巨大痛感,更反复表现着现代人面对爱情时的惧怕、多疑毁灭生命诗意理想的沉重悲哀。小说《无梦相随》中,一次偶遇,让同样有着爱情失意遭遇的高中同学赵益远与奚宁心灵渐渐走近、产生爱恋,但是他们之间最后总隔着一道难以穿透的自我保护屏障。奚宁总有一种忧伤的预感:“选择一个可以接受的人之后,也许那个命定可以唤起她全部激情的人就会出现。”她不愿承担这种痛苦。同样,赵益远也深感“选择了一种,就放弃了其他所有的可能”,自己“怎么知道那些放弃的是什么?”“任何选择都会后悔。”也就是说,他们最关切的并不是如何培育爱情,而是对最相契、最诗意的爱情之遇怀着永远的期待。潘向黎许多小说中的主人公,深深陷于有爱与不爱之间的焦虑、痛苦中,作品表现出的是现代人面对爱情陷入的一种无以抉择的困境,更是现代人失去爱的能力的沉重现实。这或者可以说是一种潜藏着现代精神、理念深层影响的“现代病症”。

当然,功利、浮华、世故,时间的“磨损”,包括作家所谈到的“灵与肉的部分需求在网络上得到释放,情感在短暂快速、瞬间切换中不断稀释”等多方面的因素,对纯真爱情都有着致命的损伤、扭曲作用,但是常常容易被忽视的,还有人们普遍接受的现代自由、个性、自我理念对现代人心灵的塑造、对现代人爱情的塑造。在近现代,个性、自由、权利的理念已经被提到了确认生命、实现自我的高度,尤其是从近代浪漫主义思潮勃兴时起,爱情更成为生命中最浪漫、美好的诗意存在。的确,美好的爱情可以说是秉有独特个性、气质、精神的两个异性之间身心相通的诗意碰撞、“化学反应”,就像作家潘向黎接受采访时所说的:“爱情是两个人对彼此有感觉,像两颗沙子一样奇迹地在沙漠里跳出来,互相辨认,说你是特殊的那一颗,我也是特殊的另一颗,两颗沙子不愿意再次失散在沙漠里,选择了在一起。……要找一个你会为他心跳,为他流泪,看见他眼里就有光的人。”谈及自己赞赏的古典爱情的诗意之美,潘向黎也提示读者其中多有想象的加入,因为叙事背后是古代人身处的无奈的现实:“就连林黛玉这样的贵族女子都没什么选择权。”显然,与古典爱情相比,现代人追求爱情的过程中,选择权不再受限,自我意识、个性意识的自觉,都为爱情幸福的实现提供了更多可能,但在现代精神、理念的导引下,现代人是把爱情建立在何种基础之上的呢?

实际上,现代人的爱情就是自然生长于自我意识、个性理念的精神土地之上,现代人就是把爱情建立在了独特的身体、个性、精神偏好等等的细微相契的基础之上,这种生长与建立自然更多抵御了世俗功利对爱情的侵蚀,赋予了爱情更多纯粹真挚的品格、更多身心相契相通的美好诗意。但是,由于现代理念对个性、自我的崇尚,爱情的理想已更多表征为两人之间性情、个性、气质、身心偏向等等精微、奇妙的相契相合,而同时,现代每一个个体都在努力张扬着自己的个性,确立着自己独异的感觉与追求,某些大端趋同仍无法遮盖个体之间身、心众多方面有着更多细微的差异。如此个异化的现代个体之间的确愈加难以产生丰富、细微的相通、相契,撞击出仿佛千年之遇的奇美火花。所以,实际也可以说,现代爱情理念本身也已成为现代人爱情困境的重要根源。

问题的症结,我想还是在爱情的诗意寻求中,现代人已经自觉或不自觉地丢掉了德性之维。当然现代个性、自我理念锻造了爱情之纯、爱情之真,但失去了德性意识,是否就失去了爱情理想中寻求完善自我、完善所爱、完善爱情的精神内涵?潘向黎曾批评“中国传统的爱情观”,因为其“总是实用为主,强调人伦纲常的意义,离现实近而离心灵远……‘实用’到不知世上还有审美、人还有灵魂的地步”。当然,禁锢人性的“人伦纲常”,维护既定秩序、贬抑纯真心灵的“实用”“现实”的功利、世故应当被否弃,爱情中两颗独异的心灵灵犀相通、碰撞出的火花美丽如诗,但人毕竟是有欠缺、不完善、离不开与他人交往的生物,如果只从个性、自我一维出发,抛掉人性、人格成长完善意识,如何可能走向理想的契合、相悦?德性意识不是负面的“人伦纲常”“规范”,德性,作为付出自我、助益他人的品性,作为有欠缺的人自我提升、共同完善的努力,在个性、自我权利意识充分自觉的现代,仍然可以说是铸造幸福爱情、成就美好生命不可缺少的灵魂。小说《无梦相随》中,赵益远与奚宁互相之间产生了爱的情感,也感受到了一些方面难得的身心相通带来的诗意美好,但是两人仍然都无法相信对方是自己世界上最相契合、最终理想的那个“唯一”,同时也无法相信爱情真的会天长地久。奚宁更是渐渐知晓“赵益远所有的痛苦都基于一个前提:那就是相爱不会给人带来幸福、安宁,而只会两败俱伤。无论是分手还是进入婚姻,都会失去当初爱的那个人”。显然,爱情在两人的心灵中是一种美好的诗意之光,一方面两人怀疑自己所遇、碰撞出的这道光是不是最美丽的,一方面又相信这道光终会暗淡。两人更忠实于个性自我,而并没有将爱情视为向着美好理想共同完善自我、付出自我的情感,并没有将爱情视为一种与自我一起不断成长、不断完善的情感。小说《荷花姜》中的男女主人公每次来店用餐,在店主丁吾雍眼中都能感受到所洋溢着的如诗的浓情爱意,但是男主人公最终还是放弃了一场真挚之爱,因为他害怕如果走向婚姻,爱情无以避免地会发生变异,因为他经历过一次爱情走向婚姻之后的巨大苦痛。但爱情受到时间以及各种积累因素普遍磨损的同时,不也应当是融汇着个人生命成长、品格成长的不断付出、不断努力建设的过程吗?作品以极富诗意的细腻笔触,表现了男子对第二场爱情无法忘怀的痛苦之情。男子只愿保持一种真情,不想再结婚,如果从个性、自我权利角度出发来看当然没有错,但是,如此浓情真爱也被权衡舍弃,结婚恐惧之外突显出的就是其精神、性情、品格的一种“现代”质地了。而《梦屏》第一折中怀疑爱情、躲避婚姻的“他”,在舍弃爱情之后反复的梦中,才终于体会到了爱并不是“健全”自我的聪明考量,而是“想让另外一个人高兴”的那种自我的投入和努力。

小说家潘向黎就是这样以一颗古典诗心,贯通古今爱情之美好,表现都市爱情的浓浓诗意的同时,也呈现出了其一种“现代”的色彩与品质。

六 “痴诚”“勇毅”的诗性生命

中国画中有区别于民间及宫廷画风的“文人画”品类,阅读潘向黎的小说,我总感到有一种“文人写作”的气质神韵。写作者自然本身都是文人,在此,“文人”自然是一种狭义的指谓。之所以愿意做此比照,是因为感到其写作不仅与民间写作相异、与国族宏大叙事相异,而且与具有职业追求的专业写作相异,毋宁说是一种唯求书写对世界、对天地自然的了悟,书写对世间生命、自我生命存在的了悟,与中国古代优秀文人有着深层的心通神合的性情自由写作。这种写作本身从根本上说,也就是一种诗性的生命存在形式。

受中国古代优秀文人诗性精神、人格的影响,作家潘向黎最关切的,就是天地自然给生命带来的启悟背景下,生命在世间的真诚、诗性存在了。而此关切实又进一步归结于可以让生命耀出最美丽光彩的真挚性情、真挚爱情。潘向黎与古今诗人、贤者李商隐和顾随深有会心,深感被忽视的诗人韩偓作为晚唐两大诗人当之无愧,对其感佩有加的原因就是其诗既一往情深又一往无前的“痴诚”和“勇毅”,甚至称韩偓的诗“已经超越了艺术的范畴,成为一面镜子,一种理想,一种感召”。显然,这里称赞的绝非仅是其诗,而更是能生发出那种挚情的诗性的生命存在。

潘向黎对现代爱情的脆弱、尤其是人们面对从爱情走向婚姻时的沉重疑虑乃至畏惧有着真切的表现、沉痛追问,深刻揭示着都市人爱情的品质欠缺。但我还是以为,潘向黎可以说是当代具有“痴诚”“勇毅”精神、最富童话诗情的小说家。狭义的童话是供儿童阅读的一种文学体裁,但广义的童话却是可以感动一切赤子之心未泯者、纯真挚情未泯者的生命之诗,是可以感召、焕发出美好生活信心的生命之诗。比如我们可以感到小说《天使与下午茶》的情节似乎有点“藐视读者的智商”,但纯情、笃信真爱的杜蔻、言家和还是在精神上“战胜”了多疑而可悲的卢妙妙和我们,实现了他们单纯而热烈的幸福愿望。《十年杯》中,在生活节奏如此迅捷的都市,程方承诺等齐安儿十年,就真的以生命去等,不在意她曾有什么过错,而是以爱化解了一切,这种爱的壮举震撼了作品中所有同学的矜持之心,也震撼了我们所有阅读者的计算之心。《奇迹乘着雪橇来》中一部电影唤醒了女主人公对真挚爱情的想往,更激发出了她获得美好爱情、美好生活的前所未有的信心。《旧情》中,自觉各方面平凡的齐元元得到同学杜佳晋的追求,初感爱情的美好,但就在自己情感渐渐升温之时,杜佳晋却已移情别恋。数年后对爱情不再期望的齐元元,又遭逢了单亲母亲病后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生命自然是坚强而苦涩的,而就在此时,经历过一段情感曲折但心底仍然爱着齐元元的杜佳晋“奇迹”又自然地出现了。作品中人物的心理、情感表现得自然、饱满,最后尤其充溢着温暖的诗意,而我们知道,这是作家唯一一篇修改过故事结局的小说……我们从这种童话般的浪漫诗情中感受到的,可以说是一种追求美好生活的最可贵的精神力量,是一种最伟大的生命诗意。就像晚唐诗人韩偓一样,作家潘向黎也以她的小说写作,实现了其生命存在的“痴诚”和“勇毅”,实现了其对“艺术范畴”的超越,实现了其生命的诗性存在。

作家潘向黎接通古哲先贤的智慧当然使她了知世间许多“透彻而冰凉的事实”,她知道人生并不美,世间多俗陋,但她又深知“再没有比人生更有意义的了”;她面对人类悲剧,常常感到写作的脆弱和无力,但更深知自己不能不写下去的“宿命”,她愿意称自己为贪恋此生一切美好、在苦海里游来游去也不愿意上岸的“痴人”。的确,就像她敬仰的古代诗人词家那样,写作成为了她安顿自己的灵魂,在世上美好、诗意存在的生命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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