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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定意义上,新东北文学的伊始源自班宇、双雪涛、郑执的东北书写。三位均出生于辽宁沈阳的青年作家,不仅年龄相仿,而且不约而同地讲述了1990年代东北老工业基地下岗潮那段特殊的历史。他们“子一代”的目光投射出苍凉悲伤的底色,加之东北人特有的幽默,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审美。所有这些,都为他们的叙事筑起一道清晰的边界,仿佛是在蓄意组建一个“有预谋”的叙事群体。无疑,正是他们的“不约而同”构成了一个文学事件,引发了学界持续的关注,学者黄平更是将这个群体命名为“新东北作家群”。与此同时,新东北文学还呈现出了强烈的“出圈”态势,双雪涛的《刺杀小说家》《平原上的摩西》有着相当不错的影视改编,而班宇对电视剧《漫长的季节》的文学策划更是让我们看到了文学的魅力。
毫无疑问,新东北文学是我们应该关注并深入探讨的文学现象。到底是什么因素促成了新东北文学的发生?作为一个文学群体,新东北文学的实质性“内核”究竟是什么?这一文学现象能够带给我们怎样的启示?他们又存在着什么样的局限?尤其是,近期,几位新东北文学作家似乎开始在文学创作上刻意偏离东北轨迹。班宇最新的短篇小说集《缓步》中,曾经斑驳锈色的东北故事背景明显淡化,彰显出更多的丰富性,像是“逍遥游”之后的“缓步”前行。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应发出“新东北文学还能走多远”的质疑和慨叹?我想,新东北文学所承载的这些问题域,或许可以为我们提供更多的思考。
毫无疑问,三位作家“子一代”视角的回顾是新东北文学叙事最独特的标识。班宇说,选择过去,是因为“对那个时代有一个相对清楚清晰的感知和认知”。他们在自己的童年记忆中搜索,将目光锁定在倒闭的工厂、凌乱的车间、生锈的机器等破败的城市印记中,由此让老工业区的每一个元素都变成了隐喻,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为我们解读历史。实际上,历史从来都不是直线型的,它总是在无数记忆的循环中,让过去与现在同时在场,让过去的声音在当下喧哗。美国学者玛丽安·赫希在大屠杀研究的框架下提出了“后记忆”的概念,“后记忆并非运动、方法或理念,我将其视为创伤性指示以及象征性经验隔代回归的机制”,也就是通过隔代记忆的代连接,让现代人记住上一代的创伤体验。从这点来看,新东北文学是下岗工人“子一代”的后记忆书写。
双雪涛的第一部小说《翅鬼》,在一定意义上,就是一篇有关记忆的文本,其中,名字承担了记忆的“所指”功能。据说,双雪涛在《翅鬼》最初的创作构思中,曾在信纸上随意写着自己想到的词语,诸如峡谷、翅膀、宫殿等,但这些词语并没有唤醒他的灵感,直到“名字”这个词语出现,他才一下子找到了叙述的钥匙。《翅鬼》开篇的第一句便是:“我的名字叫默,这个名字是从萧朗那买的。” 双雪涛说“到现在为止,这句话还是我写过的最得意的开头,因为它不但使我很快写完了这部六万字的小说,也使我写出了后来的小说,它是我所有小说的开头”。 的确,在文本中,双雪涛反复强调了名字的重要性:
你有了名字,等你死的那天,坟上就能写上一个黑色的“默”字。走过路过的就会都知道,这地方埋着一堆骨头,曾经叫“默”,这骨头就有了生气,一般人不敢动它一动,你要是没有名字,过不了多久你的坟和你的骨头就能被踩成平地了,你想想吧,就因为没有名字,你的骨头就会被人踩碎粘在脚底,你不为现在的你着想,你也得为你以后的骨头着想。
以色列学者阿维夏伊·玛格丽特曾指出:“记住她的芳名,不如说依赖于人害怕被遗忘而需要记住名字的事实。” 可以说,名字的意义便在于为了证明自身的存在,为了不被遗忘,为了在时间的长河里最大可能确认自我的意义。文本中的这些文字反复诉说着“名字”的重要性,“名字”是证明自身存在的依据,是维系死后尊严的“名片”。记住名字,不是对自身肉体或者灵魂不朽的企盼,而是对消失和被遗忘的恐惧。可以说,《翅鬼》中开篇以名字“出场”如同为记忆存档,预示了双雪涛的写作之路,那就是,抵抗遗忘,为无名者发声,寻求身份认同,捍卫生命尊严。我认为,“名字”在双雪涛的笔下可以转译为“我们需要记住”,正如《跷跷板》中埋藏在跷跷板下的那具无名工人的尸体,以静默的存在探讨了记住名字的伦理。遗忘与无名在文本中构建起了被话语遮蔽的历史记忆的多重隐喻。
如果说双雪涛是以名字抵抗遗忘,通过记忆重构自我身份,那么,班宇的后记忆书写则将过去牵引到现在,如同美杜莎的目光,将逝去的过往石化为今天的镜像。记忆有着双向度的指向,既指向过去,又通向未来。同时,也聚焦于当下。正是有了映照于过去时代的镜像,才能清晰呈现时代创伤遗留的疮痂。于是,我们看到,班宇笔下的很多人物,仿佛是从老照片中走出,以黑白底色过滤掉了时代缤纷的色彩,呈现出阿甘本意义上的同时代性,即“真正同时代的人,是既不与时代完全一致,也不让自己适应时代要求的人。他们总是与自己的时代保持着一种奇妙的平行关系,是这个时代的陌生人”。《空中道路》中的李承杰葆有浪漫主义激情,幻想着打造空中道路。空中汽车司机就像开吊车一样,可以把乘客用长长的吊杆抡到任何指定地点。“空中道路,你看着空无一物,没有黄白线和信号灯,实际上非常精密、高效,畅通无阻,也不烧油,顶多费点儿电,符合国际发展方向”。显然,这种虚无缥缈、没有任何科学根据的凭空臆想,是完全脱离现实的荒诞规划,暴露出李承杰无论是工作能力、思维方式还是知识结构与时代之间都存在着无法磨合的龃龉,注定要成为时代的悲剧注脚。《肃杀》中的肖树斌下岗失业,即使有做饭的手艺也不愿找份工作,他最大的乐趣就是去看球赛。对于肖树斌而言,他已经丧失了所有的社会身份,唯有足球这种能够引发荣誉感和归属感的大型体育活动,才能让他重新找到心灵慰藉。他将自己黄金时代的记忆,投射到了当下的语境中,以扭曲的幻象排挤残酷的现实,最终让自己沉沦在过去的阴影里,构成一种悖论式的存在,如同《逍遥游》中重病的徐玲玲追求的逍遥游,实际上却是一场最为心力交瘁的旅程。
从这个意义上看,新东北文学的后记忆书写,是自觉地担负起了书写一个时代的使命。作家们在文学创作的伊始,从自身的经验出发,书写作为“父一辈”的工人阶级,在失去曾经拥有的荣光后,为寻求身份认同所经历的困惑、痛苦、彷徨、沦落,乃至不甘、抗争与追求,从而进一步揭示“共和国长子”在时代重大变革中留存的创伤记忆。所以,新东北文学的后记忆书写,并非要将我们的目光聚焦于老工业基地的苍凉色调,而是要唤醒我们的反思,当“北方化为乌有”之后,我们是否还有必要去挖掘埋藏在跷跷板下那些无名者的名字?如果有,我们又应当以怎样的方式去记忆去书写?我想,这也是新东北文学引发的最具现实意义的话题。
然而,从另一个维度看,记忆具有强烈的个体性,记忆的领域填充着幻想和投射,正如赫希所说,“呈现在我们意识当中的形象,以及被我们从现在带入过去、以期找到自我问题答案的隐喻和结构,可以成为记忆的屏幕,帮助我们投射现在或者永恒的需求与愿望,并为我们阻挡其他形象,其他尚未进入意识的问题”。当单向度的记忆色调弥散开来,在唤醒我们的同时,一定程度上也遮蔽了其他应有的色彩。由此,有关父辈记忆的“白日焰火”,极有可能演变为一种苦难消费,将东北晕染成一块唯有锈色的地带。或许,年轻的东北作家们已经感受到了这样的危机,他们对东北暂时的疏离既是表达某种“去标签化”的“独立宣言”,同时,也是“缓步”之后的深度思考。我相信,东北依然会是他们文学世界的底色,正像班宇所说的,“我毕竟还生活在这片土地,还生活在这个环境里,我不但没有‘去东北化’,我反而是在继续书写东北。我把今天的我感受到的东北样貌,身边人的生命困惑,以这样的方式写出来,这是我继续的一个部分”。当然,如何“继续”是作家自由的选择。但是,无论如何,在我看来,文学东北应该由单数变为复数,各种不同版本同时存在,彼此交汇,填补段落之间的空白,呈现多维度的历史切割面,以及文学最广泛的语境性和最广泛的贴切性。
(作者系大连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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