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我们为什么热爱短篇小说

2023-07-27 16:13:22 来源:《长城》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在越来越多的小说写得越来越长的今天,谈论短篇小说还是有点底气不足的。最近我特别找了一些厚度十分惊人的长篇小说来学习,看看同行们是怎么把小说写得那么长的。说实话,我真的特别佩服写出了大部头的作家,有些甚至不止一部。我的佩服是有道理的,因为他们不仅写得长,而且写得好。更大的原因是,我写不出来这些鸿篇巨制,找不到写大规模文字的法门。但并不代表我不想写,我一直想写一部超过五十万字规模的小说。然而,经常是“高山仰止”,望而却步,不知道从何开始,何去何从,生怕把所有的家当砸进去连水泡都不冒一下,或变成“烂尾楼”。说到底是,家贫,折腾不起。所以我更热衷于写一些短篇小说。不仅仅是因为投入成本低,才华内存不足,更多是因为热爱。

一百多年前,美国作家爱伦·坡最早发问:什么才算短篇小说?如果短篇小说不过是长篇小说的缩减版,或者只是长篇小说的片断,我们还会读短篇小说吗?短篇小说之所以仍有存在的价值,它肯定是独立于长篇小说之外,自成体系。但我们也很清楚,短篇小说有它的短处,像一个人天生瘦小,有无法跟巨人相匹敌的地方,直观来说体量不够,在绝对力量面前,技巧和精神都是无效的。短篇小说无法全景式地呈现宏大的时代和复杂的历史,无法展示大场面、大背景,无法大开大合,甚至无法讲完一个完整的故事。短篇小说还没有来得及塑造典型人物就结束了,只能用简笔描画人物,草草勾划,因此短篇小说的人物是容易干瘪、单薄而潦草的,是难以让人记住的。似乎短篇小说就是给长篇小说塞牙缝的。长篇小说是辽阔的森林,短篇小说是旷野上孤独的树。很多读者,可以容忍长篇开头三五万字的平庸,觉得从第六万字开始可能有惊喜,但不能容忍短篇小说开头二百字的无趣,觉得写了二百字了还不出彩还有必要往下读吗?因此短篇小说比曹植七步成诗更难。

但我们为什么热爱短篇小说?因为我们自认为找到了短篇小说的独特价值和无法替代的魅力。我们都越来越明白,短篇小说不能靠乱拳横冲直撞,要靠一招制胜。比如,我们不跟长篇小说比故事,但可以跟它比细节。一部长篇小说必须有很多细节,但不可能把所有的细节都写得很好,很充分,而一个短篇小说有时候只需要一个精妙的细节就够了,甚至整个小说都是为这个细节而写的。这个细节给人带来的震撼让人久久无法回过神来。我相信鲁迅的《孔乙己》全篇就为了一个细节:临近初冬,天凉了,孔乙己穿着破棉袄,盘着双腿,屁股下垫着蒲包,来到店里,让店小二“温一碗酒”(有钱的时候是温两碗再加一碟茴香豆)。《孔乙己》跟巴西作家吉马朗埃斯·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一样,不足三千字,鲁迅用了很大的篇幅去写这个细节,写透,写足,写到炸裂,浓墨重彩,字字珠玑。前面写的那些几乎都是为了这个细节铺垫的。很多时候,一篇短篇小说的最大价值就是贡献了这样的一个细节。余华写许三观卖血后来到酒馆高喊“来一盘猪肝,二两黄酒,黄酒要温一温”,大概率受到了《孔乙己》的启迪。这两个细节同样经典,同样震撼。余华为了强化这个细节,不断地重复。《孔乙己》里也重复了这一细节,的确,如果是仅仅出现一次,未必有那么大的魅力。写长篇小说的动机也许是因为一个好故事,短篇小说往往是因为一个炸裂的细节,甚至一个非常牛的题目。为了这个细节或题目,去找故事、情节和人物,服务于这个细节、题目。这个细节就是整个小说的核心。就像我们手里有枪,但只有一发子弹,所有的激情和难度都来自于这颗子弹。必须能靠它逃生,靠它致胜,靠它让所有人臣服。短篇小说似乎是专门为了贡献绝妙细节而存在,也是一种“老天赏饭”的方式。

短篇小说的价值,还在于体现作家语言的天赋和诚意。落笔惊风雨,一开头就让人惊艳。我们必须对短篇小说有这种期待。《孔乙己》的开头:“鲁镇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寥寥数语,把酒店和喝酒的人都说得清清楚楚,也铺垫得恰到好处,是一个惊艳的开头。后来孔乙己落魄之后,鲁迅写道:“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温两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钱。”一个“排”字力透纸背,精确无比,无可替代,简直是神来之笔。虽然都是汉语写作,但我觉得写长篇和写短篇是两套语言系统。短篇的语言要求更精确更简洁更纯粹,如果有可能,应该更有诗意。在AI来抢夺写作饭碗、咄咄逼人的年代,对文学语言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汉语远不是一门已经发展到天花板的语言,我们不能让人感觉它未老先衰,已经穷途末路。事实上,汉语的魅力受到了某种程度的伤害。要向古典汉语、民间语言汲取养分,也要向外国文学语言学习。我十分喜欢“翻译体”,像是混血语言,它新鲜、丰富、蓬勃,极大地启迪了我们的思维和表达。卡尔维诺在他的短篇《呼唤特雷莎的男人》的第二段中有一句话:“我的影子受了月亮的惊吓,蜷缩在我的两脚之间。”这个不经意的比喻惊艳到我了。我认为这是语言的魅力。相比故事和情节,短篇小说的语言更需要想象力,有新鲜而奇特的用词和陌生化的表达,有像弓箭拉满的内在张力。我不太同意短篇小说的语言要“质朴”(如果“质朴”只是通俗易懂和满身泥土味的话)。作家有责任有雄心把汉语的表达推向更高级更丰富更迷人的程度。短篇小说家和诗人可以勇往直前,对汉语的发展做出更大的贡献。如果我看不到短篇小说家在语言方面有自觉有抱负有天赋,那么我认为他放弃了自己的责任和理想,“泯然众人矣”。短篇小说家永远都是最热爱语言的一群人,是最不会向平庸表达妥协的文字洁癖患者。如果连短篇小说家对语言都不爱,我们还有什么可期待?

短篇小说的价值远不止这些,长篇小说也许有更大的前途,但二者不必分高下,更不必决生死。我已经体味到了短篇小说的魅力,对短篇小说的秘密也略知一二。我有许多热爱短篇小说的理由,也有投身长篇小说的冲动。这都是小说的诱惑。

然而,我依然无法说清楚短篇小说到底应该怎样写。估计也没有人能提供标准的答案。巨大的金字塔和球状的蚁巢的构建一样,令人费解,也令人着迷。如果有人非要问如何写短篇小说,我只能说:长篇小说告诉我们小说应该怎么写,而短篇小说恰恰要告诉我们小说不能这样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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