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花

2023-08-03 09:17:49 来源:解放日报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初夏的一个下午,一只布谷大概迷路了,在城市上空孤单地叫着,时远时近。黄昏快要到来,我留意到它好长一阵没有发声了,就想,它终于找到归路,还乡了。

布谷!那叫声,却突然在我家窗外冒了出来。窗关着,那里并不能停留一只鸟。我上上下下搜寻,直到眼睛让两团红色晃得花了起来。那是两幅红色窗花。窗花里藏着鸟,都不是真鸟。

我还是等了等,才把窗轻悄悄推开,没有一个扑棱棱的意外。两幅窗花随着各自安身的窗玻璃,拉开了一点距离。春节前夕,家人就把窗花采购回来并张贴好,而我,竟然整整一个春天,都对窗间那点缀熟视无睹。

左边一幅是四方形,四边布满了梅花。今年是兔年,所以梅花中央有两只兔子,一只曲着前爪站着,一只趴在地上,都乖乖地仰着头和梅花枝上的一只喜鹊说着什么。从空白处钤印的“玉兔迎春”四个字来看,喜鹊虽高高在上,却是一个配角。

右边一幅是圆形,周围布满了梨花。两只燕子正从花间往外飞,嘴里衔着一朵梨花的那只已半身出框,另一只紧随其后。花间也有钤印,是“与物皆春”。

我已经看出来,两幅窗花的材质都不是纸,只不过薄如纸罢了。图案也不是镂空的,只不过通透之处与玻璃同色罢了。那么,那样的窗花,还是农耕文化之花吗?

我老家没有贴窗花的习俗,我却在不同地方见到过它。没错,窗花是窗上张贴的剪纸,已有上千年历史。一代一代剪纸艺人靠着双手,靠着刀剪和纸,让剪纸艺术翩然传到今天。而今,凭着手手相传的温度提升,凭着环环相扣的物流跟进,窗花可以让城市任何一个门户顺利接收,为任意一扇窗添上祥瑞之景。但高楼大厦窗玻璃那一个尺度,显然又让窗花那一份娇弱感到了局促,也让乡野风味、俚俗风趣等都有了一个换装进城的心思。可以说,窗花,恰是可以一窥民间艺术之流变的窗口。

我又看了看梨花间那四个字“与物皆春”。宋代理学家朱熹在《敬恕斋铭》中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是行之,与物皆春。”意思是,只要照着孔子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去做,就能与世间万物共享春天般的美好。那会儿,我想的却是,我的亲人们在新春到来之际,把心中那一份美好的祈愿张贴到窗上,如果将其简单理解为那是他们“己之所欲”,或许等于把春天、夏天和秋天一齐辜负掉了,剩下一个冷寂的冬天,孤独地等候下一缕春光。

而那只燕子突破框框所领略到的气象,让我感觉到,那更像是梅花中兔子和喜鹊正在讨论的问题。

天色暗了一些,我并没有从那窗前离开。窗花里的花就不说了,兔子也不说了,但是,那鸟,我见了它们,怎么会没有几句话要说呢?

听,布谷又在远处叫起来了。

我突然想到,刚才眼皮底下冒出的那一声,会不会是某个孩子气的邻居模仿布谷,或者,那就是一个孩子的模仿呢?要不,那会不会是谁把电子钟和手机之类拿到了窗口,把从布谷那儿照搬来的铃声放送出来,给那只真正的布谷一个回应呢?

窗花并不能为我作证,刚才有一只真正的布谷飞过。那么,那布谷,会不会是从我梦中飞出去的一只呢?

我到了那会儿才想起来,之前我从一本书上知道,布谷是胆小的鸟。它每年只有到农忙时节才会出来一阵,并且不把自己藏好就不会发声。怪不得,我至今都没有见过它的模样。我却一直认为它是不由分说的鸟,是飞来飞去的小喇叭。我小时候在太阳下干活,它躲在某个清凉的地方,小眼睛一定看见我割了那么多麦子、拾了那么多麦穗,还照样不断给我下达命令。我一点也不怕它,它叫一声,我就学着它叫一声。我那是要把每一声都还给它,有时抬头向着蓝天,有时埋头朝着大地。结果,它一直当着它的小喇叭,我很快就成了临时的小哑巴。几十年过去,我大概把记忆里的那些叫声相加成了一个总和,因此,一只孤单的布谷在城市里的叫声,一嘴一嘴啄破了我的一个下午,又一句一句唤回了我的一个春天。

窗花里有没有布谷的位置,我不知道。多年以来,我读到或者写到的布谷,要是也相加起来,不一定比在现实中听到的要少。几年前,我还在一篇小说中借人物之口埋怨过它:“飞着吆喝不腰疼。”我要是早知道它并不是那种斩钉截铁的鸟,并且身上背着的故事不止一个,或许就不会那样说了。

天色更暗了,我又有了一个走神,差点让左边窗花里的那只鸟变了模样。喜鹊登梅,应该没错。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却没有梅花,喜鹊总是把巢筑在靠近人户的大树上。我从小就渴望我家附近出现一个喜鹊窝,并不是需要喜鹊来报喜,而是想趁它们不在的时候抄了那窝。那一堆干柴,能够煮熟一锅饭,那应该算一个大喜。还好,那样的事没有发生。不然,后来我还怎么好意思在小说里写那些喜鹊窝呢?

一个细心的读者曾经问我,你好几部小说里都有一个喜鹊窝,这有什么原因吗?当然有。我说,因为我认识的鸟很少,就几种,包括喜鹊在内。

我说的是实话。我熟悉的鸟,除了布谷,除了喜鹊和燕子,还有麻雀、乌鸦和斑鸠。那个初夏的黄昏,一不小心就让它们跑出来了一半。我小时候不知掏过多少麻雀窝,燕子窝却是从不敢碰,而那“一般黑”的乌鸦,躲它都来不及。斑鸠是出名的懒鸟,它住在几根柴棍搭建的所谓巢里,还成天瞎叫唤:“苦苦苦,苦!”

喜鹊和燕子在窗花里,而其他鸟,包括布谷,都在记忆里。

窗外,窗花之外,已是一派暮色。每天那个时候,就会有岛影不断浮出来。那些小丘一样的建筑,总会被我想象成小岛,灯火会把它们一一点亮,然后发出含混不清的信号。那些高山峻岭一样的摩天大楼,它们在白天好像并不那么巍峨,甚至可以视而不见。而暮色降临那刻,它们全都化作山影冲天而起,并且带出了灯火,挂在了峭壁之上。

家人们早已回来,我家的灯也已经打开。那两幅窗花,又参与着迎接夜晚的仪式。无论岛影还是山影,都正在进行一场散漫的布置,填充或者留白,配色或者修边。我家的灯影,尽管窗玻璃上多出来了两团红晕,却是远近高低都不一定能看到。

我自己,终于,切切实实地看到了。那不是两朵晚霞,那是被夜晚暂时挽留住的两朵朝霞。

我的童年记忆在反复提醒我,不能怀疑那是一只真正的布谷。那个夜晚,我不知道它会歇在哪儿。我愿意继续相信,它是一只勇敢的鸟,一定不会被那高耸的灯山灼伤,或者被漫卷的灯海淹没。

我在这座城市已经生活了二十几年,差不多每天都在同一条大街上行走,感觉不是在追随它,而是在模仿它,包括它的打开、容纳、变通、堵塞,以及堵塞之后的流动。无论车流多么嚣张,我依然能够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它和车水马龙一样振振有词,不断回答我对关于人生意义的新的追问。

站在高楼的窗前,我又有了一个追问。我一开口,却听见了自己的一声回答。

布谷!

窗的那一道缝立即变成了一个高音喇叭,趁着窗花们不注意,把我的声音发布出去了。

我的身后,响起了锅碗瓢盆的声音。

我还站在那儿,透过两幅窗花看出去,看了左边,看右边。两只兔子好像都跳到了右边,还没来得及换回白色,就又抢在我发现之前跳回了左边。灯山或是灯海把光影投射过来,无论梅花还是梨花,它们白了又红,红了又紫,紫了又蓝。燕子和喜鹊,它们也都变成了花,变成了橙色、黄色和绿色……

而窗玻璃,变成了一朵铺张的大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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