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记是“美丽的陷阱”,也是文脉传承的重要载体

2023-08-04 06:03:57 来源:文学报

左起罗丹妮、双翅目、慕明、重轻

“传记是一个美丽的陷阱。”在近期于上海思南文学之家举行的“如果我会发光——《王小波传》读者见面会”上,评论家王宏图如是说。在他看来,写好传记需要文学性和史料性、学术性的高度融合,但把三者结合在一起是非常困难的工作。“传记写作经常容易陷入两种陷阱:有的传记写作者会觉得掌握了历史材料以及传主身边人的口头采访资料,就可以将人物写出来了,但传主的精神实质在什么地方?第二种是偏重精神的传记,这种传记作品的缺陷是没有把外部生活的复杂性展现出来。”

作为《王小波传》的作者,作家房伟自然明白写好一部传记有多难。当有出版社找到他,问他能不能写有关王小波的传记,他当时也很犹豫到底要不要写。“因为给当代作家写传记,其实难度很大,但那时我想起王小波说的一句话‘人总要不计利害地去追寻一件自己想要做的事,这可能才是人真正幸福的地方’,正是这句话鼓励了我,我就做了。”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他之所以为王小波立传,也源于和这位作家之间的特殊机缘。1997年,正是王小波去世的那一年,而他刚刚大学毕业,在书店里看到了《白银时代》。“我在读王小波作品时,有了很强烈的共鸣。他能给我的精神带来一种向上的力量。那时有两个作家对我的影响很大:王小波、黑塞。后来也是这两个作家支撑着我一步步考研、读博、走到今天的。我的第一篇论文写的就是王小波与鲁迅之间的关联论。后来我又以这个论文为基础进行扩充,写了一部十几万字的专著。”

也因为房伟写了这部专著,才有了后来出版社的邀约。开始执笔《王小波传》时,已是2013年的冬天,房伟去到了位于北京佛山陵园的王小波墓地。他回忆:“我们拿着花上去看他,看到了他的照片,一大片火红的石头,中间有一块空出来的,放他骨灰的地方,在后面又看到非常多的留言,还有很多酒瓶子。我特别感慨,中国能有几个当代作家像王小波一样,在去世这么多年后,还有一代代的读者想着他。我当时心中便有了责任,我要还原这位作家的真实面貌,让更多的读者去了解他、喜欢他。”

于是,房伟开始了为王小波立传的旅程。他不仅阅读王小波的著作和能找到的资料,还为了寻找一丁点关于王小波的蛛丝马迹,“上穷碧落下黄泉”,穷尽了一切可以穷尽的人,去了一切可能去的地方。《王小波传》以王小波的人生轨迹为记述主轴,追溯他的童年、少年时代、知青岁月,一直写到重回北京再返校园,及之后留学海外的经历。中间夹忆不少王小波鲜为人知的成长秘辛,与师友交往中引人会心一笑的故事,当然其中也不会缺少王小波李银河的热切恋曲。

但房伟并非止于揭秘式的描述,而是如抽丝般的梳理出王小波小说美学中的经验来源和知识来源,也由此对王小波的精神世界、王小波在当代的位置及背后的象征性意义以及美学风格等,发表了颇具创见性的理解。如王宏图所言,相对来说,房伟的这部《王小波传》,在史料性、学术性跟文学性之间平衡得较好,读下来毫不枯燥,可以看出他多年研究王小波的学术功底。“他把王小波在精神世界的成长清晰地展现了出来,不至于让读者淹没在一堆事实当中。”

评论家项静也认为,只有写出传主的精神实质,一部传记才在真正意义上成立。“王小波是值得去写的作家,他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么,他的文学创作给中国文学增加了什么?只有把这样的东西萃取出来,才能把握王小波的精神特征。”

当然任何作家都有伟大的一面,也有平凡的一面。在房伟看来,王小波也是一个普通人。“传记能让大家更加全面地去认识这个作家,他丰富的生活,以便更好地认识他的文学形态。”但王小波毕竟不是一般的作家,在王宏图看来,他的一个与众不同之处便是没有煽情的毛病。“很多深受读者欢迎的作家常常会说一点心灵鸡汤,满足读者情感慰藉的需要。虽说满足读者情感需求不是什么坏事,但是一味沉浸在其中也有很多副作用。王小波对中国社会的很多现象有着非常敏锐的观察。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当代文学先锋潮流过去以后,到九十年代很多作家回归写实,但是王小波是个特立独行的作家,他用自己的方式,把古代的传奇故事加以改写。”

在某种意义上说,王小波和历史上的杜甫、李贺、温庭筠、姜夔、王冕、唐寅、吴承恩、徐渭、张岱、金圣叹、顾炎武、蒲松龄、吴敬梓等文人在生平遭际上有一定的相通性,他们在生前并未受到广泛的关注和认可,却给后世带了巨大的影响。作家徐海蛟的新作《不朽的落魄:十三个科举落榜者和他们的时代》便是聚焦这13位科举落榜者。

ChatGPT问世,人工智能话题再次成为关注焦点;苹果公司发布Vision Pro头戴式设备,宣称是其十年来的重磅产品……近期,科技发展引发了一系列新旧话题的再讨论,而文学也在其中寻求自身的位置。

本次的青年作家漫谈是以青年作家慕明的小说集《宛转环》出版为契机进行的三人对谈:慕明和青年作家双翅目,播客《不在场》的主播重轻,前两位虽被归为科幻作家,但她们其实更多的是将科幻作为一种方法去进入想象力所构建起的“可能性的森林”。换言之,她们所关注的从来都是广义的文学问题:什么是文学的愉悦?文学的真实与游戏中的拟真有何不同?小说作为一种古老的叙述,还是编织世界的有效方式吗?

我们对“文学中的愉悦”的期许不同

慕明:我平时在美国工作、生活,之前一直在科技公司上班,今年4月7日从谷歌离职。离职的原因有很多,一个是书终于出来了,我觉得我作为作者这一身份得到了确认;另一个是我去年年底刚生了孩子,现在处于一种新手宝妈加创作者这样一个非常不稳定的阶段。这次回国来也是希望能够看看读者。

罗丹妮:首先我作为这本书的编辑,特自私地想得到一些赞美,我还挺想知道大家对书的反馈。

双翅目:我跟慕明第一次有比较深的交流,是关于她这本书的最后一篇小说《沙与星》。现在是电子时代,快节奏,我也已经没有习惯去写一封长邮件了。但是慕明把小说发给了我,并附了一封非常长的邮件,细致讨论。那时候我们还不熟,当时我就觉得她是一个非常认真的人。

《沙与星》初稿我是2018年读到的,到现在也好几年了,和《宛转环》收录的版本差别很大。我并不是一个擅长改文章的人,然后我从慕明那儿知道,一篇文章可以反复修改,而且品质一直往上提升。我觉得她的书的逻辑,在某种意义上,不局限在文学,而是可以从哲学或其他领域来讨论。

等我再读到《沙与星》的电子版,它不单是一篇完全独立的小说,还是这本书所有小说的一个收束。《宛转环》也不再是一个我所理解的单纯的短篇作品集,而是每篇小说之间有一个环环相扣的关系,就像这本书的封面所呈现的那样。

一方面慕明是一个逻辑思维比较强的作者,另一方面,我能理解编辑在编书的时候,也不是把它作为一个比较散的作品集去编,而是作为一个有“新作者”系统思维的作品来编。这里注意,是打引号的“新作者”,毕竟慕明早就不是一位新作者了。我对这本书的观感很好,它可以被看作是在某种逻辑意义上成立的长篇小说。

重轻:我本人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科幻小说受众,狭义上的科幻阅读经验也是比较贫乏的,但是并不妨碍我对这本书所传达的东西有自己的感受,而这个感受是很强烈的。

我并不觉得我在读,就是reading一词,跟常规意义上的阅读行为相比较,读《宛转环》更像是一个主动的事情,或者说它每秒钟消耗的卡路里和死亡的脑细胞要多一些。

慕明:读这个书能减肥。

重轻:对,看这本书能减肥。你必须要非常努力地抓住它的桅杆,才不会被狂风吹倒。然后,你要去跟着它,而这又是一个行进的过程,所以我感觉我不是在“reading”,而是在“progress”。我在往前走,弯弯绕绕地,逐渐接近深处的核心。

我也读过卡尔维诺和博尔赫斯,我当然知道真正的大师是什么样的,这书肯定没到那程度。不过它唯一让我觉得有点露馅的地方是这本书特别热情,作者像抓着你的肩膀要大声告诉你:你看,这事儿真的太棒了!就这种感觉,你会觉得作者的眼睛在发光。这书在智识的挑战上是足量的,但唯一有点露马脚的就是这热情了。你能感觉到她的写作是一个远远比你的阅读要困难得多的事情,但这种艰难是非常美丽的。

慕明:确实,我的写作可能有时候是特别对不起大家,我也去看微博上读者的评论,有读者说本来想看本小说换换脑子,结果一看怎么这么累啊!我觉得我和双翅目都有这个毛病,读者往往会觉得,工作一天累得不行了,想换换脑子,看看科幻这种类型小说,却发现看我们写的东西可能比工作还要累。这本书的娱乐性没有很多读者想的那么足。

我和双翅目对于什么是“文学中的愉悦”的理解不太一样。我之前读到过一篇英语文章,聊的就是什么是愉悦(Fun)?作者凯瑟琳·普莱斯认为愉悦是三种元素或者说三个圆的交集,这三个圆分别playfulness——娱乐型享受;connection——你和别人形成的连接;第三个则是flow——一般翻译为心流。对我来说,flow带来很大的愉悦,这些愉悦可能充满了难度,比如说外科医生做手术,很多外科医生是不愿意到别的科室轮转的,因为他觉得做手术掌握全局的感觉特别好。还有比如说滑雪或攀岩,爱好者们是非常享受在危险中前进、体现自己的控制力的这一过程的。当我在做一件事的时候,我可能更愿意达到这样一种状态,就是我愿意体现出一种控制力,尤其是面对危险、面对未知时的控制力,反映在阅读写作中,可能就是我会去尝试一些融合了多层次的复杂信息的、对智识有挑战的文本。

刚才重轻说我写得特别热情洋溢,这可能也是新作者避免不了的。我们发现一个东西管用,就特别想分享给大家。

我不是一个科班出身的作者,不读中文系,我是个理科生,我只是爱看书。当我发现一种新的方法,可以让我们写出很不一样的东西,对于我来讲它就是有意义的,它给了我一种非常大的自我满足。而我又觉得这个自我满足或者说这种整合信息的方法是可以分享的,可以让每个人来掌握不一样的愉悦或乐趣。这大概来源于我的分享欲。

罗丹妮:我先回应一下,作为编辑,做这本书对我来说有点像冒险,坦率说,它一定不是一本特别容易理解的书。那我为什么做这本书呢?我看到慕明的文本,我知道它困难。文本是会操练我的,我会觉得很有挑战性。我们对这本书的预期是差不多的,更看重的是探索的过程,以及刚才说到的“愉悦”,我越来越觉得真正的快乐是因为克服困难而获得的。

从开始阅读时的不甚理解,到尝试用读者的身份去进入,又转化成一个编辑的视角,我觉得这事很刺激,而她愿意跟我一起冒险,不对书的销售有很高的预期,但好在这书没有赔本,已经加印。

“真实”不是所谓的现实,而是一种叙事体系

罗丹妮:接下来想讨论的一个话题是,小说有一个很重要的流派,就是现实主义,现在的现实主义可能更容易被读者接受,大家更愿意去理解真实的生活。

我想问问你们,科幻看上去是离真实最远的,推想就更加是了,推想完全是思维中的想象力演练。你们对于真实的理解,以及游戏的拟真和我们所说的文学里的真实有什么不同?

双翅目:我个人可能偏极端一点,我们每个人对于现实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即使面对面,两个人对于一个事件的理解都有可能不同。“真”这件事我觉得在当下是消散的,我们面对(不一定完全是)碎片化的信息,如何把这些信息组合成对我来说是有效的叙事呢?这可能更重要。叙事是很重要的,它不一定描绘过去的真或现实的真,但是叙事更有意义的是它描绘一种未来的可行性。最近苹果公司发布了Vision Pro头戴式设备,那我们怎么用设备去进行生活改造?比如视力不好的人,戴上眼镜,信息是不是就直接进镜片了?

所以,真实就变得不是所谓的现实了,而是我们如何构建一个可以运用到真实环境当中的叙事体系。这种叙事体系对于未来是有所预示的,或者说,它就像是一个模型。比如说门捷列夫做梦排出的元素周期表,上学时人人都背,约等于是给了一个模型,这个模型我们不一定把它按照现实去理解,但是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关于“真”的叙事模式。

当代的科幻小说怎么去面对技术社会?它肯定不是把技术塑造成一个妖魔化的东西,而是想办法怎么把技术融入到关于以后的一个真实的叙述当中。

我和慕明比较一致的地方是,我们写科幻小说其实是想寻找不同的叙事方式,而且并不是说我一个人就写一种叙事方式,而是尝试在不同的小说里用不同的叙事方式,慕明更明显。真实是一种编织世界的方式,每一个人都可以有很多这样的方式。在新的时代,我觉得文学对于一个现实的人来说,反倒是更有效地编织世界的方式。

我本人是哲学系出身,对我来说,读不懂这件事情是很正常的。如果一本书我一下就读懂了,它反而不值得我读,我可能是想要寻找那种读完了以后会留给我很深印象、闲着没事还能在脑海里回想的书。总是读不懂的书,才能够带来一种未来主义的叙事。

慕明:大家可以想想对于生活的知识有多少是自己真正的经验造成的,还有多少知识是从网络上或其他途径接收的。我可能倾向于我们认为的真实只有1%是来自于真实经验,99%可能都来自于他人告诉你的真实。现在的信息技术加剧了“知识分工”。

这里,我要推荐《悠游小说林》——意大利作家安贝托·艾柯的六篇演讲稿汇集而成的书。整本书都在讲什么是叙事中的真实,小说中的真实和我们所认为的真实有什么关系等。文学中的真实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这本书的核心就在讲,小说这件事到底是什么?小说是让我们去理解虚构或者说叙事是如何作用的,它可以在哪些方面以哪种逻辑进行,哪些方面可能又无法打破现实的边界。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很多情况下,读者是给予了小说充分的信任的。

比如当我们读“哈利·波特”系列时,我们作为读者,是给了作者非常大的信任的,使得虚构世界中的真实成立。所以,我觉得小说是一个关于信任的游戏,或者说“真实”实际上是一个关于信任的游戏。在小说里我们通常倾向于信任,但是读我的小说,读者可能会察觉到像重轻说的露出破绽,这对新作者也是一个挑战。

在荷马的年代,读者对于小说作者是完全信任的,可能因为那时候资讯不太发达。但对于今天的小说作者来说,信任是很难获得的,尤其是我们写的内容跟大家生活相隔比较远。“真实”对小说来讲,按照艾柯的说法——一个虚构约定,要看读者愿不愿意给你一份信任来进入你创造的真实里。

读小说不是解决一切问题的灵丹妙药,但至少可以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虚构如何塑造我们生活的形的。我觉得读小说锻炼的是大家不断去质疑你所见的真实的能力。

重轻:现实主义中的真实,比如说我们去写一个人生活中的苦恼,写人的苦难,然后我们可以推己及人,体会到里面有一些永恒和长久的东西,这个是“真实”的第一层。需要解释的一点是在这个基础上加一层,有一些“真”就成了一种感觉。比如看《夜巡》这幅画,或者你看印象派其他的画,很模糊,但它就是有一种比精细的油画还要真得多得多的世界。

它有光影的效果和非常暧昧的色彩,它有一种凌驾于表面的写实或临摹意义上的更真的真。

艺术的前进我觉得从近代以来都是在往这方向走,以付出表面的、临摹的真为代价去直接接近本质,科学的前进也是一样,可以打破经典的一些东西,接近更微观的东西,这是第二层真实,即authenticity。另外一层就是truth,是一种更加理性、绝对意义上的真实。后两者是不一样的,在追求第二层的真实时,我们有时候会愿意牺牲掉一些truth,比如我们看电影或小说,你会发现作者和你在合谋一件事情,让你去相信,而这也是现在消费主义的一个重要内容。

慕明:再回应一下刚才重轻提到的问题,我有些执念在文学层面是不好的,比如不应该试图在一个小说里把人工智能的算法讲清楚。这件事除了自己写得爽以外,很少会有人跟我有一样的爽点。但还是要说回我们为什么这样写。因为我觉得小说这件事还远没有结束,它还非常非常有前途,当然这前途不在于能卖多少本,在于作为一种古老的表达方式,它依然是一种最好的综合我们对这个世界的多层次的看法的途径,哪怕我现在的方法可能还很笨拙。

卡尔维诺、昆德拉等大师们,都是在用小说做这件事的。他们不只满足于我给大家传递一个亲戚、朋友的故事,或者说传递一点人间自有真情在这样的体验,我们知道太多的现实主义作品都是这么写的,也有很多非常好的作品,但这些有比较高智性追求的作家,他们就是觉得小说可以成为一种整体性的观察方式,去表达一些更抽象的思考过程。

我每篇小说都在做尝试,我对小说能达到的地方还有期望。这是一个人就可以做的成本特低的事,大家也可以尝试一下。

双翅目:我补充一下,我写这类小说,是因为我有一个对文学或者对阅读最喜欢的一个体验:一部好的小说尤其是科幻小说,它能给我一种从底层到顶层的贯穿性的体验。我们天天刷短视频,它是现实的,是一种底层的快乐。但最经典的文学作品,它的愉悦一定不仅是底层愉悦,它能把快乐这件事情变得很复杂,也能把悲伤这件事情变得复杂,尤其是对于死生之事,只有通过最好的小说,我才能够从人性的复杂的角度去理解世界,并反观自己。

我觉得一个好的小说,好的影视作品,或者好的游戏应该在某种意义上通过authenticity和truth的结合,把人类的情感发育和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人文科学的理性结合起来,并结合得很好,相当于使人的情感能够跟得上当代社会理性的发展。

那么,我觉得文学、艺术等都可以通过一种叙事,以不同的方式去锻炼我的情感能力。这种情感能力,在人工智能发展得这么好的一个时代,其实是人类的一个底层需求。而这样的体验,需要大体量的叙事去容纳,我觉得长的电视剧或大型游戏可以做到,电影在有限时长里都很难做到,因为前两者更接近于长篇小说的高密度文本。

以少做多,以有限追求无限是个永恒的诱惑

罗丹妮:这里呼应一下我们的主题——“涌现与创造”,“涌现”是什么?我们所说的游戏提供给我们的快乐和小说给我们的快乐是共通的吗?

重轻:涌现是从自然科学里出来的概念,大概就是一种从简单到复杂,又回简单的一个现象。游戏开发者特别喜欢谈论这个话题,电子游戏大部分都是屈服于生理快乐,分泌多巴胺,但玩游戏时有一小部分,简单的规则会生发出无限多复杂的现象,然后你还觉得特别合理。

正如所有线性媒介一样,互动型媒介无非也是一个假装的东西。大部分游戏体验其实跟看一个庸俗电影一样,遵循很简单的脚本运作,那玩游戏的人必定要在一个高度的自我欺骗的基础上,才能够玩下去。当一个游戏一定程度上降低你的自我欺骗水平时,你就会为之惊叹。

慕明:涌现的概念是生成式系统里的一个概念,为什么我们说自然界很多现象是涌现的,不管是海浪也好,风也好,可能都是一些非常简单的分子运动形成的,自然界是一个最大的涌现系统。

不管是游戏创作者,还是小说创作者,我觉得最大的野心就是去创造世界,或者说去创造一些看起来非常真实、非常繁杂、令人目眩神迷的感受。对于这些“创世者”来说,涌现是一个必须利用的工具,怎么用最少的石头,最少的积木块,搭出最复杂的世界。怎么以少做多,以有限追求无限,对我而言,相当于一个永恒的诱惑。当然如果按庄子所说,以有涯追无涯,注定要失败了。

双翅目:说到注定要失败这件事,我觉得这不仅是小说创作者面对的主要问题,科学家所面对的失败其实比文学家要多得多,自然科学所有的真理都是无数的失败堆叠起来的,失败也很正常。

说回涌现,游戏是一个自我封闭的系统,在游戏里我认同truth,跳出来后,我可以认为它是假的,这就跟自然科学不一样。自然科学乃至社会科学,需要普遍真理。艺术不一定,艺术需要提供封闭叙事系统中的独特真理。为什么我们要给小朋友讲童话、神话,其实就是沉浸在一个有限的故事里,然后我还能再跳出来。尤其是神话,是某种程度上被淘汰、但仍然有意义的真理。这就是为什么失败的涌现也是有意义的。我觉得涌现这个概念在文学艺术的适用度,有可能高于自然科学。

建立想象力首先要把注意力回归到自己

罗丹妮:我本来预备的下一个话题是关于想象力的,而我们刚刚聊到了情感教育,我忽然觉得想象力是跟情感教育有关的。我越发觉得我对想象力的理解是匮乏的,而这种匮乏可能会导致我们情感的某种无能。所以你们觉得在当下,想象力的意义在哪?

慕明:想象力这词听起来总感觉很大,其实我写这本书本身是一个不断发掘自己想象力的过程,同时我也一直在思考,想象力是不是每个人都有的。这里就要再推荐一本书《创新自信力:斯坦福大学最受欢迎的创意课》,这本书的核心是什么呢?作者认为创新的关键就是你认为自己可以创新,他依赖的一个心理学概念叫“心理效能”,来自于心理学家班杜拉。

简单来讲,比如很多人觉得自己下班回家什么也干不了了,只能刷手机,这就对你的心理状态产生严重影响,你越觉得自己干不成事,你就干不成事。书里提到补充心理效能的一些方法,比如你计划做一件特别艰难的事,在做这件事之前,你可以先做一些其他事来获得能量。比如我自己,可能是做每天都要干的事:把饭做好,把家里打扫干净……我会觉得自己还是个有活力的人,然后开始处理重要的工作。

我觉得大家也有这种体会:很多时候闲着可能觉得自己在休息,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休息好,刷了半天手机还是很累。但是如果你完成了一项工作,你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你在心理状态上好像又被充能了。

这本书借助这一理论,延伸到创新课程里。作者认为每个人都是有想象力的,或者说每个人都是有创新力的。作者在前言里讲到他们有一个从事藏语和英语翻译的朋友,藏语里没有creativity这个词,然后他们从藏语中找了一个最接近的词,就是natural,这就暗示创新力可能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能力,想象力是我们的本能。日常生活中也有例子,小孩子总是很有想象力的,长大以后,大家可能就不再把想象当做一个游戏,更多时候比如头脑风暴时更像工作。《创新自信力:斯坦福大学最受欢迎的创意课》就是要告诉我们,我们有能力去恢复自己童年时期的想象力,还是在更有经验和知识的背景下。

如果你觉得写作这件事还是需要付出很多,那就想象吧。之前看《螺丝在拧紧》里好像有这么一句话:写作是最小单位的抵抗。那么,想象就是最小单位的自由。

重轻:你竟然选择了这么世俗的一个视角来解读,这本书通篇充斥着想象即人类、人类就是想象本身的论调,而你居然挑了一个怎么让心情变好的角度。

双翅目:我也要从世俗角度来讲一个问题——注意力。大家现在研究的除了实体经济,还有就是注意力经济了。想象力的有效性依赖于注意力,白日梦的乱想和专注地写一本书的想象,确实不同。

有意思的是,流量时代,我们是“不想”。最近听张先广教授的讲座,就分析了注意力和劳动力的问题。比如我们刷小红书、刷短视频,我们以为是“不想”,但其实是把某种向外输出的、“不假思索”的高度注意力,付出给平台了。我既付出了我的用户画像,也付出了我筛选信息的注意力,换言之,我没有获得或进行深度思考,但仍付出了我的注意力劳动,但平台并没有给我报酬。

此外,往外输出的注意力是一种没有想象力的注意力输出,但我们为出版的一次性付费是在营造自己的注意力,锻炼自己的想象力。建立想象力首先要把注意力回归到自己,那么,我们在刷完手机后,也许可以躺在床上做个白日梦,对我们的注意力和想象力的培养都是有价值的。等到我可以专注做白日梦的时候,也许就形成了某种写作能力。所以,向内的想象力是可以简单地培养的。我觉得每个能做白日梦的人都可以尝试写作,写作确实是最简单的一件事情。

重轻:我本人长期特别警惕所有关于心理学的东西,我觉得它没有它所说的那么行之有效,但还特别让人上瘾。所有文艺作品是为了让我们感觉好吗?我觉得大师们的回答也可能是:不介意让你感觉好,但不是为了让你感觉好。

卡尔维诺称赞博尔赫斯,说20世纪文学主流是在语言中,在所叙述的事件的肌理中、在对潜意识的探索中向我们提供与生存的混乱对等的东西,但博尔赫斯在这之外,他“是位简洁大师”。我觉得我们不用把自己的生活都完全面向自我的情绪。我们现在特别喜欢说要向内看,去成为更好的自己之类的话,我反而认为是相反的,我们就应该向外看。

乔纳森·海特是我非常崇拜的学者,他有本书《正义之心:为什么人们总是坚持“我对你错”》,我希望给这本书做一个推荐。人的脑子里面是一头大象,大象约等于你的本能和直觉,而你的理性只是你脑子里巨小的一块,1%都没有,根本没有什么力量。为什么是大象和骑象人,不是马之类的呢?因为骑在大象上的那个人,他不能够直接控制大象。大象不开心,往左拐,人是没有办法直接把它扭到右的,你只能长期的安抚大象,然后慢慢调整。

我们现在的问题不是我们不懂道理,是我们的这头大象受到理性的影响非常弱,而一个完全投降的态度,这能对吗?我们完全可以向外看。承认“我”就是一个性能很差的ChatGPT,正视我们的问题,而不是赶紧刷一会儿视频舒服一下。(本报记者 袁欢 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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