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正午的雅山街区,到处漫溢着懒洋洋的睡意——我的脚下是一层晒焦了的厚厚黄土,踩踏上去时,冒出一股白烟,风像是被谁驯服的野兽,蹲伏在山脚下,而一些游荡在街区的土狗,此刻慵倦无力,到处乱躺。
【资料图】
这样的炎热天气里,一点也不影响阿尔孜兰家为小儿子做割礼活动。
偌大的土院内一角,架起了馕坑,紧挨着馕坑的,是一大块绣着蓝红石榴和巴旦木花的旧地毯,好几位男性老者坐在毯子上喝茶,吃干果及烤馕。刚一进门,我的鼻子像被烤馕的香味吸饱了。
土院内,女人长裙,男人花帽,沙哑的歌声琴响不绝。旋转的舞蹈,开始好久了。
这时,一位身材高挑的少妇从人群走出,独自跳起了舞,明眸飘过,淡淡一笑时,眼睛像储满了水。长长的睫毛扬起,又垂下。
在恣情流露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徒劳的,自己与他们同在,在一旁听着,看着就好了。
待我从阿尔孜兰家出来,太阳西斜。我朝着山下走,毫无心理准备地看了一眼山对面博格达山峰,原先被很厚云层围裹着的巍峨雪峰,恰从云层的晴朗处显现出来,一下子吸引了缈小的我——此刻的博格达峰漂浮在一层蓝紫色的大气里,若隐若现。
印象中,少有城市的生活会与一座山峰靠得这么近。
博格达,蒙古语为神灵之意。《西域闻见录》称:“博格达三峰入云,冰雪晶莹,望之如琉璃世界。灵迹最著,故俗以‘灵山’呼之。”因而,它也被叫做神山。只要天气晴朗,人们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可以看见它的雄姿。
据说,那无边的熠熠闪烁的高山峰顶,从没有人的脚印沾染过影子。它带着远古的生机勃勃和雄伟气势,既不在时间这一边,也不在时间那一边,好像它本身就是一个创世之神。
有人说博格达峰是乌鲁木齐的“保护神”。有它在,自己的生活像是被神护佑。
博格达峰是每天太阳最先照到的地方,也是每天太阳最晚落下的地方。在白天大多时候,峰顶上的白雪,总是被云遮着,难现真容。天晴的时候,它显得清晰高大,山顶的雪线之上终年积雪,映衬得天幕格外深邃幽蓝。
此刻,无论从哪个方向看,博格达峰顶上的积雪,雪线下粗粝的山岩及朵朵白云,清晰可见——像被神谕般的光芒照耀,刚烈、明亮、透彻、纯粹——真的,我从没见过这么干净的青山,银白的峰顶半掩半现,拽着坚硬的棱线,其连绵的峰峦,仿佛湖畔的倒影,此时的阳光像洗过一样清亮,直透肺叶,视野里有一种轻飘飘的声音穿过,让我感到有点异样,有点新鲜。
我对博格达峰的认识,对于它特有的形状和色彩的认识,深藏于这一刻。
据说,从没有人到达过它披冰肩雪的峰巅,它那无边的闪烁的熠熠高山气势里,绝无人的脚印沾染过的痕迹。它带着远古的勃勃生机的雄伟气势,像传说中的创世之神,不在时间这边,而在时间的那边,又像一位白发飘飘,威风凛凛的慈父,注视着一切,仿佛在永恒地肯定和否定。
一时间,人类的赞叹在此止步,似乎不确定自己是否已摆脱了它过分强烈和澄澈的光。之所以惊心动魄,是因为那最坚硬的岩石坐落在最柔软的云层之上。
我站在雅山上仰视着它,在云的虚化变幻里,我看出了万种峰,既是无中生有,又是虚实相生。
直到太阳又离西面天际的山影又近了一分。
看着它,我清晰地感知身体在慢慢苏醒,那是博格达峰传递给我的力量。
我像一株新疆杨的细细根须吸饱了水,身板不由自主地挺端直了,身上似乎隐约有了山的影子,骨骼中有了坚硬的力量,还有平静。
人便也就是山。
黄昏来临,
落日的每一道光线,似乎可以照到雅山街区的院落深处。每一个屋顶都散发着谦卑的喜悦之光,弥散在大街小巷,百户千家。
晚霞在燃烧。连雄浑陡峭的博格达峰也像是被晕染成了粉紫和青蓝。
此时,这山峰距离人们真近啊,似乎一伸手就能碰着金黄,浅紫,绯红的霞气,它们层层叠叠的,时而明亮,时而黯淡,映照人们的脸,把他们也变成了晚霞。
不知什么时候,准备下山的吐尔逊安静地站在了我身边。
他顾不上与我说话,一直看着这场博格达峰的日落。
十几年过去,我对此次在雅山顶看日落的记忆,多少感到有些意味深长。那大视野中诞生的夺目红霞,一直燃烧在我心里,世事愈黯淡,它就愈璀璨夺目。
“山,红了——”我站在一旁,看着红光还在倾泻的博格达峰,有点结结巴巴地对吐尔逊说。
“山嘛——亚克西。”吐尔逊对我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对着山用力比划了一下,动作夸张。
“博格达——山的那边是什么?”他的头转向我问道。
我笑笑,对他说:“山的对面吗?是海。大海。你以后一定去看看。”
吐尔逊摇摇头,又点点头,不再说话。
许久,等我们再抬头看,野兽般的云霞消失了,只剩下天空——蓝得呀——比天穹还要深邃邈远,就连空气也是蓝的,可以掬于手指之间。
这时,我身后传来女人喊唤孩子的悠长叫声。
我仿佛看到了他们身上古老生活的韧性。
此时,吹来的风如同引导,整个世界静悄悄地低伏在一派暗蓝的暮霭中,博格达峰伏隐了,变成了一长排峥嵘的雕塑,闪烁着陨石般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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