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么多人都老了
当我从十几公里外的县城回到家,一下车,便进入了深秋。离开了忘记季节的城市,会清晰地意识到,季节不会忘记每一个人。季节不会忘记时间里的一切,再坚硬的石头,也会被秋风吹透。
院中那神采各异的香椿树、山楂树、柿子树,如今都稀疏了,地上的落叶总是跟着秋风的节奏,刺啦刺啦地与大地摩擦。这些声音多么惶恐和倔强,像一个人孤独而疲惫的脚步,又像他不屈服于现实的咆哮。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当我回到我的村庄,突然,我看见那么多人都老了。
一次在胡同中,我看见胡同的南头蹒跚而来一位老者,拄着拐杖,一只脚向前挪动的距离超不过另一只脚。我问正好路过的邻居:这是谁呀?邻居说:这不是魁忠吗?听到她的回答,我脱口而出:怎么老成这样了!
魁忠八十四岁了,有这样的体态并不奇怪,但和我半年前对他的印象相比却是天壤之别。他住在村南头第二家,自我记事起,就看着他每天穿着中山装,骑着自行车,来往于我家门前。风雨无阻长在地里。这么多年来,仿佛他从来没有变化,他五十岁的时候是那个样子,他六十岁的时候是那个样子,他七十岁、八十岁的时候还是那个样子。想必他自己已经忘了他是多大岁数的人了。但半年前他的老伴突发脑溢血去世了,从那以后他就一下子老成了八十多岁。另一个年轻的女邻居在门口搭话道:这是爱情的力量。是不是爱情的力量且不去论,我能够确定的是,他习惯了的生活瓦解了。
剩下他一个人后,他一定要跟着儿子一家吃饭。虽然他和儿子是一个院里,但多年前就分伙了,因为儿媳妇嫌他脏。现在更脏的他每次吃饭都会被单独安排在一个小桌上。儿媳在外面说他爱抢肉吃,笑他经常因为想老伴儿而泣不成声。
或许一个人的生活让他陌生得不知所措,或许他想用身边走动的人,用还有人喊他吃饭来证明自己还在生活中。生老病死是常事,但当死亡近在咫尺,人能够像接受这个常理一样接受自己的死亡吗?我分明看见很多老人恐惧的目光,看见有那么多老人死皮赖脸往儿女的生活中凑,或是献殷勤,或挑理找茬,这又何尝不是对那恐惧的抵抗呢。
邻居听说我们回来了,便时不时地有人来玩。邻居苍芬架着助行器来了,她半年前从床上摔下来,摔坏了胯骨。看到她,仍然让我惊讶于她如此老了。那老不仅是她走路的迟缓,更是她那不再洪亮的嗓门和那布满交错皱纹的黑脸。那脸就像长老的茄子,又蔫又瘪,没有光泽。然而,一个人和一棵茄子在时间的权威面前又有什么区别呢?她七十五岁了,按年龄来看,她老得合情合理,但我仍然觉得是那次意外摔倒让苍芬老了。因为之前的二三十年在我印象中她一直都是中年妇女,无论是在街上还是谁家院里,得哪坐哪,没脏没净的。高一声低一声和人聊得痛快。如果说她有什么爱好,那就是和人聊天。在她又能借助助行器走了,就非常热衷于出来。经常听到她的儿女为了制止她的“危险行为”而对她大吼。那生硬的声音不知道是训人还是在训他家的狗。
她说在家里闷得慌。所以不顾孩子们的阻止,不顾危险地坚持。我看见,这闷得慌的背后有另一股力量,让她像很多老人一样,只是为了坚持而坚持。
很多时候我觉得好多人的老就是被儿女们一遍遍通知的。说一遍不信,说两遍,温和地说不听,就斜眉瞪眼地说。在每个可以说的时候说,非得让你认老服老不行。这是年轻人对老人的保护,但又何尝不是一种伤害呢。在我的生活周围,一边照管老人、一边训斥老人的儿女大有人在。他们仿佛已经不再会用其他的方式和父母交流,不是教育就是反驳,不是否定就是制止,让老这种自然现象成了对父母的一种羞辱。
邻居素彩来了,她七十八岁,是个利索热心的人,村里人都说她是满街腿,因为无论谁家有红白事她都会去帮忙,无论住得远近,和谁都很熟悉。直到她退行性病变的腿病使她拄上了双拐,直到半年前她的老伴去世,她的世界急剧收缩。儿女们为了让行动不便的独居母亲生活更方便一些,把锅碗瓢盆、燃气灶、水管、马桶、米面油等维持日常生活的东西集中到了她的卧室兼客厅里。日常的采购都是儿女们的事了,她更别提去谁家帮忙了,但她遇到刚过红白事的人家,还是会为自己不能过去帮忙而道歉。其实哪还会有人挑她的理,只有她自己还认为她是以前的自己。
当她的生活萎缩到了一间屋子,当她的活动范围最多限于胡同里外,她却仿佛更加精神了。她把自己收拾得格外干净,和人说话也带着精气神。她说,今天包的饺子,孩子们要来,她又赶紧摊了闲食。她总把生活说得很轻松,但一个拄着双拐的老人,每挪一步都非常迟缓,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
她总是把儿女的孝顺挂在嘴边,但孝顺的儿女就不担心那拐杖一滑,母亲摔倒了谁管。在她老伴去世前,她说:等没他了,我就跟着孩子们去了。但她的老伴真去世后,她没有跟着哪个儿女走,也再没说过这样的话。或许当这一天真的来临,她才知道,她现在能够坚守的只有这个空荡荡而熟悉的院落,只有这艰难却珍贵的独居生活了。
我看见,枝头的那几片孤零的秋叶,在秋风中颤抖着,用最顽强的姿态坚持到最后一阵风吹来。或许这就是生命的本能。在萧瑟的秋风中,一片树叶对尘世的热爱不比在春天有任何减少。生命会老,但灵魂不会,每一个人都将用不老的灵魂去承受老去的生命之痛。
2.老去何处
在我的村庄,人老了大概有三种去向。
第一种是留在老院子里,儿女可能住得近,也可能住得远,但他们都是独居。他们住着简陋的房子,穿着多年前的衣服,吃着院里自己种的菜。在新鲜事物越来越多的村子里过着隐居山林的生活。
再一种去向就是跟着儿女进城。几年前我认为这是最完美的结果。有儿女的地方就是家,至于身在何处又有什么关系呢。但经过许多秋天之后,我看见,那离开家园的老人,如同随风飘动的落叶一样,在异乡孤独地眺望着家的方向。
那样的团圆,为何成了另一种飘零呢?
在我们租住的小区,就有很多这样寄居的老人。每个下午,我来到窗前,都会看到一个老人,坐在花坛边上。夏天如此,冬天也如此。有时候她会待一会儿,有时候会待一个下午。
有一次冬天的午后,我特意观察她。她从斜对过的楼里出来,斜着身子下了台阶,她会背着手先站一会儿,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去拿煤气管道阀门处,保护框架后面放着的那一块硬纸板,放在花坛边的围砖上坐下。我这才知道,那块捡废品的大妈从来不拿的硬纸板是这个老人为自己出来随时坐下准备的。
冬天的阳光明亮,但风却是寒凉刺骨。她的白发不停地飘动着,她的眼睛会时不时地眯起来,却毫无躲闪这十字路口风的意思。不是上下班时间,路过的人很少,偶尔有一两个,老远她就能注意到,她会一直看着那个人走来,再看着他走远。仿佛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话,就连她的外孙下班回家,路过姥姥身边的时候依然没有看她一眼。
她坐累了,会起来走几步,再走回来,仿佛又不愿意回到屋里,就又坐下了。直至夕阳落下,直至风更凉了,她才蹒跚着回去,走到楼宇口会停下来,再回头望一会儿。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她等待的永不会来临。
母亲与她聊过两次,每一次她都会提到两个字,回家。“等到过年的时候我就回家了,还得上供、念经呢。”“等到清明我就回家了,我们家的院子可大了,有一大棵枣树,结的大枣吃不完。”
她八十多岁了,跟着女儿住,外孙已有了一个三岁的女儿。她的穿戴周到,还戴着金耳环、金手镯,都是女儿买的。但在她的眼中,我看到的更多是迷茫和孤独。
俗话说,父母的家永远是儿女的家,儿女的家却不是父母的家。置身于儿女的小家庭当中,总能让老人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个外人,总觉得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
第三种是极少数的人,他们会去养老院,但准确地说,是被送进养老院的。
村里一个年轻人挣了些钱,就想把奶奶送进养老院,目的是让父母更专心地给他看孩子。但是老人在那儿害怕,吵闹着要回来,儿女只好又把她接了回来。听她的儿女说,老人不能自己做饭了,只能让儿子们轮流送午饭和晚饭,早上吃个饼干和剩饭就凑合了。儿女说时仿佛老人为儿女着想是合情合理的,而我在这样的着想中却听到了说不出的无奈和辛酸。
对养老院感到恐惧的老人并不少见,我的村庄住进养老院的老人只有两种状态,一种是待不了几天就回来了,还有一种是几个月或一年多就死在那里了,那些大都是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老人,他们在那里怎样度过了最后的时光,没有人知道。正如我的老姑,被送进养老院,每次亲戚去探望,她都忍不住流泪。我不知道除了吃饭睡觉,剩下的大把时间她在这个如小旅馆一样简单的房间里做些什么呢?很多时候她会坐在房间的门口,但她的目光又望向何处呢?一年多后,她在养老院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市场对养老院的需求量很大,但准确地说是儿女们的需求,老人更多的是一种从动式的被安排。他们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
中国几千年来的生活方式,都是以家庭为中心。一个人的荣辱、成败、悲喜都是和这个家紧紧相连的。尤其是当一个人老了,很多事儿都不用他去做了,很多人都不用他去见了,他的天地大幅度萎缩,所以家庭对于他们格外重要。这时他已很难接受新事物,让他在这时进入一个新的环境,而他熟悉的人都不见了,又怎能没有恐惧。
在那里就为了维持生命吗?这样维持的结束,不就是死亡的来临吗?这让很多人,尤其是老年人,把养老院看成了死亡的预备区。
或许70后、80后老了,可以接受去养老院,但在养老院中,老人不再是父亲或母亲,不再是爷爷或奶奶,甚至不再是邻居或老友,而仅仅是一个消费者。老人的幸福仅仅是设施齐全、服务周到的养老院能够给予的吗?
因为社会结构的需要,养老院无疑会成为更多老人的去处。对于有孝心又没有时间照顾老人的儿女来说,养老院确实是一个能够帮助儿女尽孝的选择,但它是否同样会让那些漠视老人的儿女的态度合理化呢?不要让养老院成为遗弃老人的一种方式。
无论哪种去向,仿佛都不是老人想要的归宿。我看见,那满地的黄叶,或是卷曲在角落里,或是被秋风刮向远方。它们无法左右方向,只有满眼的苍凉。
3.人群中的荒岛
我一直都觉得,我比其他年轻人更理解老人,后来我才知道,我又何尝不是老人呢,所以,我理解的是我自己。
虽然我现在才三十多岁,但按照我的人生长度来看,我相当于六十岁了。很多事我已经像老人一样放下了,像老人一样一笑而过了。因为我像老人一样,在人群之外,过着身体受局限的生活。这也让我像老人一样,被照顾,被帮助,被嫌弃,被轻视。但我的心灵却是没有经过世事的幼稚,总是不甘心休闲养老,总是难以理解,人们为什么对我的一点努力而夸赞不已,多年后我才明白,这和对老年人发挥余热的夸赞是一样的。
我就这样,年轻的灵魂体验着年老的人生。或许这是残疾人、病人和老人的共同属性吧,但体验这些都是无意识的,直到我发现了父母的衰老。
我真切地亲历着父母老去的时光,我清晰地看着衰老一寸寸蔓延着他们的日子。
我必须承认,并无比自责的是,我的父母是如此孤独,甚至比其他老人更孤独。尽管有我们寸步不离的陪伴,尽管照顾我们的艰巨任务不变,但这并没有阻挡住孤独将他们包围,并没有阻止他们身陷荒岛之中。我看着他们越来越远,但无论我如何想方设法,也不能越过那孤独的河流,将父母救出来。
尤其是我的母亲,在我们搬进县城后,她经常说心里闷得慌,去哪里玩、见多少人也不能改变的那一种闷得慌。我看见,抑郁的情绪在母亲的周围浓度越来越高。我多少次看着她坐在阳台上,不知望向窗外的何处,时不时地说一句遥远的事。她暗暗的脸色仿佛阳光怎么也照不到,她的目光也失去了光芒。母亲感叹道:我真是丢了没人找,木(没)了没人拾了。母亲深刻地感受到,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在乎她了。她的父母、兄弟姐妹都相继去世,侄男少女(河北方言,兄弟姐妹家孩子的统称)虽然过节都会来看望她,但再没有人会说不清什么时候来电话和她互相说废话了,再也没有人靠近她的生活和让她靠近了。一辈子围着我们转的母亲没有什么老友,仍然要围着我们转的母亲对于儿子儿媳更没有多少利用价值,所以,年老的母亲,仿佛和这个世界脱离了关系。
我知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情感都是有期限的,只是长短不同罢了。我们每个人都在旧的关系消亡中,建立着新的关系,一个人出生,他的身边是父母、兄弟姐妹、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在这些关系结束之前,他就会建立起新的关系,那就是伴侣、孩子、朋友、同事,以及这些关系产生的间接关系。但当旧的关系消亡,又没有能力建立新的关系,他的世界便萎缩了,直至成为生活的旁观者。那就是他老了的时候。
正因为我们对父母多年来时间和精力的占据,他们的人际关系网才格外薄弱,世界才萎缩得特别快。
如果说母亲越来越孤独的原因,有一些是生命规律的必然,但还有一些却是令人不愿接受的。那便是残疾人、病人、老人的共同属性——弱者,弱者直接带来的便是轻视。邻居当中已经有一部分人不再主动和我的母亲打招呼了,这些人就是年轻人;我的父亲去理发店,可以明显感受到理发师对他的态度要比对年轻顾客冷淡得多;身边经常听谁谁家的孩子理直气壮地对老人说:不缺你吃喝,你别插话就行。在一个又一个细节中,我的父母感受到的是年轻人对老人的界限划分,是很多人内心深处不自觉地对老人的不尊重。然而这样的现象又是普遍存在的,不仅我身边的老人有同感,就连日本的一位女大学生,在装扮成八十岁的老太太后,也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待遇,世界不再那么美好了。近些年,我的父母一直处于适应期,但他们的年龄越大被轻视越明显,适应仿佛难以跟上。我的父母和其他老人当然也得到了很多优待,但难以改变大气候。
这个原因比社交范围缩小更能加深老人的孤独,因为它是更深层次的一种否定。
好在母亲要强,又牵着我们,她依然顽强地抗争着,与一身的病痛抗争,与无边的孤独抗争。这让抑郁围绕的母亲没有陷入抑郁症的行列。
但陷入抑郁症行列的老人并不在少数。在我几年的心理咨询工作中,五十岁以上的女性求助者百分之九十都是抑郁症。从专业角度说她们是病态,但如果不带任何学术观点来看,她们的状态又何尝不是生活的直接反射呢。她们的状态或许可以称为:无法接受和世界脱离关系。
或许我个人的工作经验并不具备普遍性,但在这个普通的县城里,在一间微小的心理咨询室里,所出现的现象也并非偶然。
一位女性求助者,退休十年的时间都被抑郁症占据了,由于她反复诉说各种不适和烦恼,成了儿女们眼中的“祥林嫂”,儿女们已没人再听了。心理咨询当中,我只给了她一些理解,她就感动得泣不成声。她的空间之所以被孤独占据,除了自己心理素质的不完善,又何尝不是外界支持的缺失呢。
老人离我们那么近,胡同里总会坐着几个老人,公交车上总会遇到几个老人,回到家中对你嘘寒问暖的仍然是老人,但我们并不了解他们,我们对他们的想法、行为和喜怒哀乐都存在很多误解和不解。可悲的是,这种不了解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不想了解,视而不见,懒得费神。
记得两年前,胡同北头有一位九十岁的老人,每天坐在胡同口,冬夏无阻。三个儿子都盖了新房,却没有他的一间,多年来他住在别人的旧房子里。夏天我们在街上乘凉,经常听到他说:吃了馒头还吃馒头,有什么意思呀。如今他已去世,但每当看到街边的老人,我都会想起他的感叹。难道这就是长寿老人的人生感悟吗?
如果说人生是一场修炼,那老年就是难度最大的阶段,有较高悟性、德性、智慧的人才能顺利,更多的普通人要跌跌撞撞,还有一些人没有那么幸运,他们从孤独走向了绝望。
抛开确诊的标准,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的老人有抑郁情绪,这种现象近些年尤为突出,他们的状态让我想到了一个词:社会死。虽然它被广泛地定义为大众否定。但我想用这三个字来形容我的母亲和所有与她同样状态的老人们,那是一种被遗忘。死亡的定义是多维的,我分明看见有一条是人和人之间的,是生活事件和情感联系上了的。当一个人不再被需要,他就会被忽略,当他被所有人忽略,在别人那里他就死了,他就像活着离开了这个世界。
难道每一个老人在真正的死亡到来之前,都要先经历这一种死亡吗?这不应该是生命的必然。
每一个老人都独自在一片荒岛上,我能看见他们期待的目光,却听不见他们的叫喊。
4.老成什么样子
生病是一种生理现象,也是一种社会现象。一个猴子患了癌症,临死之前依然是活蹦乱跳的,而一个人癌症晚期,一定是奄奄一息的,除了对身体的感知,那便是对这个病的认知决定了他的状态。同样,一个人将老成什么样子,不仅取决于生理变化,还取决于他对老的认知,更取决于他周围环境对老的认知。而且他身处的环境对老的态度又决定了他自己对老的态度。从这个角度说,是年轻人在创造老人,是这个社会创造了老年人的生活。
人们对老的态度是消极的,接近于对死亡的态度,是一种无奈的回避。比如我,儿时向往长大,青年时对中年的成熟也有些许期待,但从来都不向往老年,因为在我的认识中,老年就是悲惨的代名词。这样的认识不能不说是我的环境给予的。可随着时代的进步,这种消极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有所增加。
重小轻老越来越突出。在农村,让儿子儿媳住高堂正厅,让老人委屈在冬凉夏热、矮小潮湿的偏房,已极为普遍。村南老刘花两千块钱给孙子买玩具车,却在收废品的车上,花五块钱买了一副修修还能用的旧拐杖,为的是让腿脚不利索的独居母亲拄着,邻居看到都夸他有孝心。邻村老高家娶媳妇,把患脑血栓的老人送到亲戚家住,原因是老人脏。原本该坐正位的长辈却被藏了起来。奇怪的是,这样的做法没有人感到不妥,没有人责怪他们嫌老人脏,更没有人质疑他们为什么让患病的老人那么脏。
虽然主旋律一直在提倡孝老敬老,也有了很多好的现象,比如在公交车上几乎百分之百有人给老人让座,但那只停留在公共礼仪层面。消极的力量仿佛更大,因为它涉及多方面。不免让人担忧,老人驶向幸福的船是否能保持正确的方向。
近些年来农村的人要到城市生活,打破了几代人生活在一个地方的模式,这让老人无法再依赖于家族养老。家的容量越来越小,老人的家庭只有两个老人,如果其中一个去世,那剩下的这个人只能独居,从社会学上说,他已没有家了。老人无论是独自留守一个老院子,还是跟着儿女进城做一个“乞讨者”,生活都难免凄凉。
现代人越来越重视个人空间的独立性,这让一个三口或四口之家,对一个老人的同在是排斥的。生活环境越亲密,那种排斥越明显。这是自我意识的进步,但这种个人空间的捍卫,又难免不成为能力的较量。老人必然成为失败者,被他人的利益左右,被他人的空间挤压。
我们每个人都承认,今天的一切都是老一辈创造而来的,但实际生活中会发现,老人是一个边缘化群体,是处处碰壁的弱者。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去银行或医院,如果无人陪同,就必须步步求助。记得一位老人面对如此情景感叹过:世界已经不是我们的了。不仅是生活方式,对于今天的理念、思维方式老人也是失语的,不能给年轻人(儿女)提供用得上的经验,自己信奉的道理教给年轻人却是无用的,这让年轻人对老人越来越轻视,甚至是形成一种屏蔽。
当人们去新的地方重新建立生活圈,父母创造出的人际资源就基本废弃了。不像过去,人们在熟悉的环境中生活,老人创造出的条件对年轻人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那时可以说,人老了也是有用的。有用者,必有他的生存环境。
可见,社会经济、科技迅速发展,老人的经验、理论迅速失效,是当今老人生存环境迅速萎缩、生存地位迅速下降的原因之一。
穷在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今天的农村老人是最穷的,这个穷不仅体现在经济上。农村老人在失去劳动力后,生活支撑基本来自三方面的拼凑,一是儿女们过节象征性的一点孝心,二是只够吃馒头的养老金,三是一辈子省吃俭用攒下的还不够买药的家底。如此拼凑也只能让老人维持基本生活。与生活的艰难相比,更让人痛心的是,没有经济保障,就没有了尊严的保障。
我看见,步履蹒跚的老人们被这个奔跑的时代甩得好远。
而这些外在的现象仿佛冰山一角,当我把头扎进水面,我看见更为庞大的内在原因——人们过于现实了。
当一个人长大成人,不再需要父母的保护和养育,那么他和父母之间所维系的基本是两条线。
一条是情感。情感源于需要。对于未成年的孩子来说,父母是赖以生存的重要他人,所以对父母情感是非常浓的,三岁的孩子看到下班回来的母亲,会像小鸟一样欢呼雀跃地跑过去,三十岁的成人不大可能这样去迎接自己的母亲了。所以对于一个有着独立生活能力的成年人来说,和父母之间的情感就只剩下了心理层面的依赖,而这是脱离实际在虚中存在的。对于看重情感、懂得感恩的人来说会非常珍惜这份情感,而对于以实际利益为价值准则的人来说,情感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实际益损的副现象,所以在他们眼中这份虚层的情感就会非常薄弱。这样的逻辑让我理解了为什么有一些人对父母无情无义,却疼爱爱人和孩子。这些人对爱人和孩子的情感是真实的,但他们的情感只能局限在实际价值的范围内。这是一种麻痹和狭隘。这也让我联想到了当今较为普遍的一个现象,那就是女儿要比儿子孝顺,或许就是因为女性更关注虚层的情感,这会让她与父母更加亲近,自然也就更能体会父母的冷暖。相比之下,儿子如何对待父母,主要取决的不是情感,而是理性认识。这也就是我要说到的第二条线。
这一条就是观念,准确地说是道德观和价值观。
例如,孝顺这个社会准则已被越来越多的人搁置一旁,尤其是一些新的观念加入后,妈宝、软弱这些贬义混淆在孝顺这个词的概念中,改变着人们对孝顺的认识。现在很少再看到有人用孝不孝顺来要求自己或者评价别人。一个卧床的老人,两儿两女一人一天送饭,但晚上没有人留在老院里照顾她,给她穿上纸尿裤就走了,那关掉灯的漫长黑夜,不能动弹的老人是如何度过的?村里没有人评价她的儿女是否合格,而人们议论的是他们四个谁过得好。
再例如,自我意识的过度放大。过度重视自我感受、个人利益、自我认知,是当今年轻人的普遍现象。在一个家庭中,这无疑会让两代人之间产生冲突,无疑会出现对老人的摄取过多、付出过少的现象。大部分年轻夫妻不愿意和老人同住,极少部分愿意同住的,如果你问她理由,她会告诉你老人可以帮忙做饭、收拾家务、看孩子,比保姆更可靠,还不用花钱。
过度务实,从情感和观念两方面,改变着人们对老人的态度,从内部决定着老人将有怎样的生活,决定着在这个时代中,一个人将老成什么样子。
这或许是经济发展的催生现象,但绝不应该是必然现象。如果现在我们不能在自我价值体系偏差上有所觉察,那很可能走向歧途。
看一个地方,看老人们是否生活得幸福,就知道它的生物法则和人文法则是否平衡;看一个人,看他如何对待老人,就知道在他心中兽性与人性哪个占上风。老了,成为被群体驱赶的大象,那是丛林法则,成为被礼教神化了的掌权人,那是封建社会。只有当人老了,生活上能受到尊重关心,能过得安逸无忧,精神上能洒脱释然,能有自己的乐趣,那他所在的世界才足够文明和富足。
如何让老不再是凄凉的代名词,如何让老人获得幸福,如何让老年成为有独特魅力的人生阶段,我还不知道,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这条路必然要经过每一个人的心。
5.秋风萧瑟
老是什么?
老是麻烦,是啰唆,是吃饭掉满地饭菜,是朝夕相伴的病痛。当然,老还是茫然后的懂得,是喧闹后的安静,是期待后的释然,是比一辈子赚取的任何东西都珍贵的功德。在病房我见过一个老人,他反应迟钝了,动作缓慢了,但他坚定又洒脱的笑容让我相信,死亡和疾病又怎么能遮盖生命的通透,那满脸的皱纹,那随风飘荡的华发,才是生命最美的绽放。
老,会让人成为生活上的弱者,也会让人成为精神上的强者。
老是什么?
对于生命个体来说,它无处不在。它在一个人的面容上、眼神中、声音里,它在一个人的动作中,在又摸过一次的老物件上,在一遍遍思念的人或地方那儿。老并不只是老年人的,其实它早已在每一个人的体内隐藏着,随着时间的召唤,一点点地溢出来,直到溢满整个世界。所以,不要觉得衰老多么陌生,那是你再熟悉不过的事了。对于昨天的你来说,今天的你就是老的。
当我又来到了窗前,归来的我已比出发前老了。因为这一刻我不再向往远方,我更愿意在日复一日的重复中安下心来。更愿意看到天暗下来,就知道风凉了,听到一些动静,就知道谁来了。谁这辈子不得老几百回呢。
而对于人生这个大的轮回来说,老又是独一无二的,一个人在老之前别想体会到老的滋味,一个人在老之后也别想告诉不老的人老是什么。老和不老之间有一堵无形的墙,能够穿越它的,只有岁月。
等我老了,会成为人群当中的谁?会拥有什么样的世界?
秋风中我看见,老越来越近,它正向我走来,正如这浩浩荡荡的秋天一样,不会忘记每一个人。
【刘厦,1985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在《诗刊》《中国作家》《文艺报》《北京文学》《星星》《广西文学》《延河》《当代人》等刊物发表。获2019年《北京文学》年度作品奖、2020年首届“贾大山文学奖”。著有诗集《长草的时光》,散文集《遇见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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