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批评史是大学中文系的重要学科门类之一。长期以来,一般论者把陈钟凡《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华书局1927年版)的出版视为该学科创建的标志。作为一部批评史著作,陈著确实具有发凡起例的意义。但是据陈氏自己追述,“原来不预备做这部书,不过写完了《韵文通论》(原名《韵文评论》)之后,再把古人对于文学的批评附带说个大概,作为比较。及至书局出版,乃请他分成两部,用这个《批评史》的名字”(季通《容旁观者说几句公道话么》)。而且,一本教材不等同于一门学科,追溯中国文学批评史或中国文学理论的学科起点,需要进一步考察中国现代大学学科的发生史。
作为学科的中国文学理论
作为学科的中国文学理论与中国文学史一样,最早在清政府1904年1月颁布的《奏定大学堂章程》(以下简称《章程》)中就已出现。大学堂分为八科,文学科是其中之一;文学科又分为九门,其中一门为中国文学门,设置7门主课,9门补助课,主课中的“文学研究法”“历代文章流别”“古人论文要言”是中文系文学概论、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真正学科起点,奠定了现代大学中国文学系最初的学科格局。《章程》规定了“中国文学研究法”研究文学的要义,并具体列出41目,均是关于文学理论的问题。“历代文章流别”课程说明中写道:“日本有《中国文学史》,可仿其意自行编纂讲授。”“古人论文要言”课程说明中写道:“历代名家论文要言,如《文心雕龙》之类,凡散见子史集部者,由教员搜集编为讲义。”这就是中国文论或“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学科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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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大学堂不只是一所大学,还兼有学部管理全国各地学堂的义务。因此,《章程》不只是一所学校的章程,对于全国各地学堂都具有指导意义。一些大学也开设了《章程》规定的“古人论文要言”课程,如江苏高等学堂斋务长邹寿祺于1905年撰成讲义《论文要言》,辑录从唐代韩愈的《答李翊书》至当时吴汝纶的《天演论序》60余篇论文章之作。这是现存可知符合《章程》“古人论文要言”课程要求的最早的讲义;南洋公学校长唐文治于1911年撰成《古人论文大义》二卷,选录从韩愈到吴汝纶的论文章之作110篇,其中,曾国藩的文章最多,达19篇。20世纪初,废除科举后,桐城派古文代替八股文,被尊为国文,盛行全国,邹、唐二书近似于两部桐城派文论选。
这一时期,京师大学堂的中国文学讲坛也是桐城派的阵地。大学堂成立伊始,严复、林纾分任大学堂译书局正副总办,辛亥革命后,严复任总监督兼文科学长;1914年,大学堂聘请桐城派宗师姚鼐后人姚永朴任国文教授。同年,姚永朴仿照《文心雕龙》体例,撰著讲义《文学研究法》,实际上是一部以桐城派古文观念为核心的“文学概论”。1916年,林纾的《春觉斋论文》梓行,也是一部得桐城派匠心的古文理论讲义。这两部讲义在系统阐说历代文论的基础上总论研究文学之要义,适应《章程》中“文学研究法”和“古人论文要言”的课程要求,开中国现代大学文学概论和中国文学批评史课程的先河,而且是立足于中国自身文章理论基础上的文学理论。
1914年,章太炎的弟子黄侃进入北京大学讲授词章学,他不认同桐城派的阳刚阴柔等论,而以《文心雕龙》为教材,撰成《文心雕龙札记》;1917年,刘师培进入北大讲授中古文学史,撰著《中古文学史讲义》。因黄侃、刘师培都属于骈文派,在北大讲坛上便形成了姚永朴、林纾与黄侃、刘师培之间的骈散对立,在课程设置上则显示为国文与词章学的对立,反映了民国初年中国文学理论的基本格局。
建设现代的中国文学理论
五四时期的文学革命倡导从思想文化到文学的革故鼎新,在文学理论学科上表现为固有的骈散之争被斥为“选学妖孽”“桐城谬种”而遭到抑制,同时重在介绍西方、建设现代“文学概论”的课程应运而生。首先是日本同类教材被翻译,如章锡琛翻译本间久雄的《新文学概论》(1920)。现可知最早的文学概论教材是由广州高等师范学校教员文学士伦叙(字达如)编著的《文学概论》(1921)。周作人等于1921年前后在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开设文学概论课程,其他各高校也纷纷开设此门课程。但是“古人论文要言”课程并没有被取消,而是作了相应的改革。北京大学中文系预科“国文”科目就包括一门“文论集要”,并于1920年由国文学系教授会选录从《论语》到黄侃的《补文心雕龙隐秀篇》200篇历代论文之作,编为《文论集要》讲义,该讲义骈散兼顾,古今并重,如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章太炎的《文学总略》、刘师培的《论美术与征实之学不同》都被入选,是一部观念中正通达的中国历代文论选。与此前唐文治、邹寿祺所编讲义相比,该书既跳出了“畸骈畸散”的格套,又能保持指导创作的一贯特点。有人曾批评陈钟凡的《中国文学批评史》道:“全书的材料只是一部从前北京大学预科用的《文论集要》。”可见《文论集要》对于此后批评史著作的奠基意义。当时的部分文学概论课程是重视中国自己的文论传统的,如刘永济的《文学论》(1922)就附有《古今论文名著选》,选录从《诗大序》到曾国藩的《湖南文征序》历代论文之作45篇。
中国文学理论的学科格局
从整体上看,1920年以后的中国文论学科格局有三方面的特点:
其一,外来文论与固有理论并存。引入国外的文学理论,如翻译日本厨川白村和本间久雄、英国温彻斯特、美国亨特的教材;或在国外理论基础上,建构新的文学理论。但同时也存在一些立足本土固有文论的文学理论教材,如章太炎的学生马宗霍、姜亮夫讲授过文学概论,分别编著过立足本土文论的讲义;郭绍虞也编著过文学理论教材,立足于阮元等的骈体正宗论。此外,王光烈著的《文学大义详注》在体例上近似于《文心雕龙》,是中国传统文论话语体系的延续。
其二,骈散之争依然角力于文论学科。新文化运动之前的文坛主要是骈文派与散文派之间争夺话语地位,新文化运动之后的主要矛盾是新旧文论冲突,但是骈散之争依然在暗中较劲,甚至转化为文学与国文、纯文学与杂文学之间的分野。施畸所撰的《中国文体论》(1933)就坚持“国文”立场。陈钟凡撰著的《中国文学批评史》(1927)以诗词曲赋理论为主,大幅削弱了古文家的分量和地位,该书在论述方苞的古文理论时却大段引用了钱大昕的攻击文字,并评论道:“知据私见立说,垄断文坛者,皆拘挛之偏解,难免贻大雅之讥也。”许文雨在《文论讲疏》(1935)讲义中,“收载中国历代各体文论,颇以表彰自然英旨之作为主,借觇纯粹文学之真诣”(《例略》),唐宋古文理论一篇未选,仅选了姚鼐的《古文辞类纂序》。郭绍虞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也认为古文家的文学观念混杂不清。而桐城派后人方孝岳在中山大学的讲义《中国文学批评》(1934)中却能给唐宋古文和清代的方、姚以恰当的位置。同时,还有李华卿的《中国历代文学理论》、王焕镳的《中国文学批评论文集》,都充分认识到古文家理论的价值。如果对比李华卿、王焕镳、许文雨等人的文论选,能清晰地看到骈散之争的余绪。
其三,“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名称源自于整理国故思潮,它自觉地将传统历史化,强化了传统与现实的距离感。现可知国内最早用这七个字做名称的是汪馥泉的《“中国文学史研究会”提议》(1922),在提议中,“中国文学批评史组”与“中国文学创作史组”并列,下再按体裁分为“中国文学批评思潮史组”“中国诗歌批评史组”“中国小说批评史组”“中国戏曲批评史组”,因为汪馥泉持纯文学观念,所以未列“中国文章批评史”。此外,朱光潜的《中国文学之未开辟的领土》(1926)和郑振铎的《研究中国文学的新途径》(1927)两篇文章都提出了建设“中国文学批评史”的期望。这些都是当时的新文学家研究旧文学的“整理国故”思路,把自身的传统当作“国故”,用现代的理论眼光重新估定它们的价值,加以科学的整理,这样,文论传统便成了“传统文论”。
陈钟凡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就是在这个背景下问世的。早在1923年任教于东南大学时,陈钟凡就开设了“历代文评”课程,并编撰《历代文评》讲义,辑录从《吕氏春秋·音初篇》到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共21篇历代论文之作。当时,《韵文评论》也在撰写之中。1937年,陈钟凡在《二十年来我国之国故整理》中回顾道:“陈钟凡昔著《中国文学评论》,以文学批评史弁其简端;中华书局因分印为《中国文学批评史》及《中国韵文通论》两部。”也就是说,他本非计划用此书名,但是早年在北大接受了刘师培、黄侃的文论教育,在东南大学编过《历代文评》,这部《韵文评论》又把古人对于文学的批评附带说了个大概,因此在整理国故的背景下,自然可以独立成为一部《中国文学批评史》。在此后的大学讲堂上,历代文评、中国文学批评、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文学理论,课程名称依然未能统一,但它发源于《章程》的“古人论文要言”是毫无疑问的。
追溯这段历史,除了正本清源以外,文论传统如何成了“传统文论”,本土文论如何应对文学现状和外来文化以发展自己,文学理论与创作该有怎样的内在联系,这些相关问题都值得进一步探讨。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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