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南有一个改不掉的坏习惯,喜欢用手抠痣。那是一颗颜色深黑的痣,长在她的左手腕上,经过常年的抓挠,黑痣至今完好无损,似乎有意向主人宣示它定居的合理性。赵梓君多次制止巫南,巫南却不以为然,她把右手食指弯曲着塞进嘴巴里咬住,局外人似的欣赏着对方脸上担忧的神情,有时候她还会咬着手指偷偷地笑。父亲也阻止过巫南,结果她也是咬着手指头一笑而过。巫南的母亲不一样,不吃巫南咬手指偷笑这一套,还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便对她厉声恫吓,母亲说,再看见你抠,打断你的爪子。巫南的手指在母亲暴力的警告中僵住,她不知道是该马上放下来,还是该及时向母亲承认错误。母亲见她怔在那里不动,生气地说,还不把手放下来。她这才怏怏地放下。后来母亲消失了,没人再去过分干涉巫南抠痣的自由,她可以肆无忌惮地抠了。住在乡下的祖母和外婆,对巫南的坏毛病下过结论,指出巫南是烧香摸屁股——惯坏了手脚。两位老人的总结一针见血。因为长期的抓挠,巫南的手腕隔几天就奇痒无比,必须要通过抠的动作镇压。
巫南的家坐落在郊外一片隆起的空地上,属于过路边,屋后有几口私人鱼池,屋前的柏油马路下通镇区,往上是安居、乐业、团结、友爱几个村子。三个邻居家的孩子都比巫南大,最小的也上了初中,巫南不和他们来往,因此她的童年是孤独的。上学后巫南与茅茨畈街上的赵梓君成了好友,她们的父亲多年来也相处融洽。但最近他们之间出现芥蒂,起因出在赵梓君的父亲这边,他承诺给巫建军介绍一桩装修吊顶的活干,结果别的木匠请他喝了一顿酒,他一激动就把活介绍给那个木匠了,巫建军为此憋了一肚子闷气。那天巫南一回家,巫建军便用木匠的视角睃了巫南一眼,问巫南,你下午在赵梓君那儿?巫南点了点头。巫建军说,她爸爸在不在家里?巫南说,她爸爸好像在外面干活。巫建军低头刨出打卷的刨花,他抬头望着门外的雨水,鄙夷地迸出一句,一个泥瓦匠,下雨天哪来的房子起?你以后不要去赵梓君家玩了。巫南不知道她们父亲间的过节,跺脚表示抗议,她说,我就喜欢跟赵梓君玩。
巫南找来小板凳坐下,左手撑着下巴看父亲刨木,父亲的身体一起一伏,刨花掉在地上,像一截截蛋卷。父亲每刨一会儿,就拿起枕木的一端,抵在左眼下睑看。没多久巫南咯咯笑个不停。父亲问她笑什么,巫南用食指摩擦着左眼睑,说,好奇怪,你明明要用这只眼睛看,却又把它闭起来。父亲说,这叫木匠吊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巫南最讨厌的职业是木匠,成天没完没了地刨木,动作像妇女擀面似的,因此她从没正眼瞧过父亲做活。但那天下午巫南一改往常,围着父亲打转,父亲正在凿孔,他挥手说,站远点儿,不要站在斧头前面。巫南在父亲的禁令声中抓起一把刨花,用鼻孔深吸一口,拖长了音说,好——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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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让巫南找个地方打发时间,她松开手里的刨花,手掌相互拍了拍,也不知道是不是得意忘了形,或是拍掌的力气过大,她扑闪着大眼睛,用一种受疼的声音对父亲说,赵梓君说我手腕上的痣是美人痣。巫建军在巫南的脸上看到得意之色,说,你们小孩子知道什么?他又说,美人痣一般长在脸上,而且是长在眉心的。巫南噘着嘴巴争辩,反正赵梓君是这么说的,她不会骗我的,我相信她的话。巫建军放下斧头,借题发挥说,你说是美人痣,那你以后别再抠它了。巫南说,我也不想抠它,但它痒得我受不了啊。巫建军说,别找借口,你要不天天抓它,它好端端的咋会痒?巫南力争道,我没找借口,我不抠,它就痒得人受不了。巫南说完,手腕就感到钻心的痒,于是她绕过父亲,走进贮木间。
贮木间四四方方,里面常年堆满木材以及父亲的木匠工具,它们紊乱地挤在一起,散发着陈年旧木的味道。巫南虽然不喜欢木匠这一职业,却从小钟爱父亲身上的味道,父亲的身上有股清新的树香。巫南坐在地上垫着的一块油布上面,身体倚靠木椽,蓄着指甲的拇指和食指又爬上了手腕,微痛先在她俊俏的脸上激起一层层褶皱,继而又舒展成惬意的享受。没多久,巫南倚靠木椽打了一会儿盹。
夜晚下起了雨。巫南躲在屋檐下,看雨水撞击灰色瓦垄,蹦出条形雨花,白花花的一片,照亮了雨夜。没多久,一个年轻女人牵着一头狮子走过,女人穿一条深蓝色连衣裙,扎橙黄色亚麻制头绳,手端一盆植物,绿色花萼状如扇形。那是一条好长好长的上坡路,路边黑魆魆的刺柏向上纵深铺展。女人与狮子一样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月光照着女人与狮子渐行渐远的身影。巫南发现狮子茶色的体毛熠熠生辉,盆内植物的朱红色花苞,像一根呵斥的手指,大胆地指向夜空。
是屋外的赵梓君叫醒了巫南。巫南出门时听见厨房里折断柴禾的声音,赵梓君把巫南拉到路边,雨停后的傍晚让两个女孩看不清彼此的脸,赵梓君从口袋里摸出两袋小方块,正要递给巫南时,巫南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什么东西?赵梓君说,是沙琪玛,我爸爸晚上买回来的。巫南问,你吃晚饭没?赵梓君伸着的手垂了下来,声音充满抵制意味,他带饭回来了,但不是他买的,是那个女人做的,不想吃。巫南被赵梓君说得摸不着头脑,继续追问,你说的那个女人又是谁?赵梓君跺着脚说,不要再问了。沙琪玛你到底要不要?我要。巫南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妈跟一头狮子走了,手里还端了一盆绿中带红的花。
巫南似乎在昏暝的暮色中也看清了赵梓君的满脸错愕,她听见赵梓君说,你都多大了啊,巫南,明年我们就要上初中了,你还在天天玩小孩子的把戏。
巫南说,你不信算了,我就是对你说说,别大惊小怪的。我妈真的跟一头狮子走了,那头狮子和《动物世界》里的狮子一模一样,我妈手里还端了一盆绿中带红的花。
巫南万万没想到赵梓君把她的秘密出卖给班主任了。事情发生在周五最后一堂课,班主任把巫南叫进办公室,说,你干吗对同学们说,你妈妈跟一头狮子走了?巫南睁圆了眼睛,半晌后支吾道,我……我没说过啊。班主任是一位穿着时髦的美丽女士,众所周知,她的严肃总是三分钟热情,无法给学生以持久的震慑,对于巫南也不例外。她厉声道,还说没说,没说我是怎么知道的?巫南低头作可怜状,我知道了,是赵梓君打的小报告。班主任见巫南一副可怜模样,柔声说,那不叫打小报告,是关心同学。赵梓君跟我说,她担心你的心智发育问题。巫南说,我很正常,赵梓君心智才有问题,赵梓君早熟!巫南被自己的话吓坏了,她怯弱地扬起目光,看到班主任由于惊讶露出了两颗洁白的门牙。班主任显然也不敢相信心智发育不良的巫南能够说出关于早熟的话。
你是在攻击同学。班主任板起脸说,迅速把问题上升到人身攻击层面。
巫南呜咽着说,我没攻击赵梓君,是赵梓君攻击我!
巫南的哭声轻松瓦解了班主任外强中干的严肃,她偷偷注意到班主任的脸色正趋向常态,在接下去凝固不散的静寂中,她发现班主任身上惊现出某些疑似母亲的特征,不知为什么,巫南笃定眼前的女人不久将会以母亲的方式消失。班主任上前抚了抚巫南的肩膀,你妈妈究竟怎么回事,想好了再跟老师说。巫南低头扯着衣角,目光无处安放,失去轴心似的在室内游荡。
门后酱色的花盆吸引了巫南,花盆边沿破损处的豁口呈一个倒立的三角形,盆内植物绿色花萼状如芭蕉叶片,花萼内的朱红色花苞像一根呵斥的手指,直指天花板。花盆的一边,巫南看到靠墙竖着一张泛黄的方形纸壳,上面用记号笔写着——
题美人蕉
带雨红妆湿,迎风翠袖翻。
欲知心不倦,迟暮独无言。
巫南在心里默读了《题美人蕉》。班主任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巫南猛地抬头,惊觉地说,我妈妈不是跟狮子走了,是牵着一头狮子走了。
巫南的母亲不是跟狮子走了,是牵着一头狮子走了。
班主任从教案中抬起头,长时间迷惑地看着巫南,惊讶的表情渐变成怜悯,她说,我知道你妈妈很多年没回家,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师也是关心你,要是别的同学,这样的小事老师根本不会过问。你要不想说就算了,去教室拿书包,早点回去。以后别再说这些傻话了,同学会在背后笑你的。
巫南在门口驻足了一会儿,泪水倏然间溢出眼眶,后来她没去教室拿书包,而是径直奔出校门。路上下起雨,巫南没有在意,只顾一路奔跑,眼泪也在雨水中奔跑。巫南坚定地认为赵梓君把她的秘密告诉班主任后,还当作笑料分享给其他同学。到了漫水桥,巫南坐在桥墩上,剧烈的奔跑让她喘着粗气,等到心跳和呼吸平复的时候,她的一只手爬上了另一只手腕,蓄着长指甲的拇指和食指刺破表层皮肤,而后缓缓嵌进肉里,冰凉的皮肤组织液从指尖涌出,随着外涌的液体变得温热,她的面部线条出现扭曲,眼睛和鼻子拧在了一起。不时有路人看向桥墩上的巫南,路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们从她淋湿的模样推测她可能是个被遗弃的孩子,有几个留心的路人注意到这个冒雨流泪的女孩,正用右手不断抠着左手腕上的什么东西。
巫南永远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她停止抠痣的时候,目光流离失所了,睃过路人和来往的车辆,心里留不下任何东西。过了好一会儿,她把目光放到了地势低洼的河对岸,一眼望去,那边是一片田野,阡陌纵横,每一条都可通向消失,也可走进迷惘。巫南看见一个黑衣老人,打着一把跟他的生命一样晦涩的伞,在最宽的一条小路上,踩着雨水走来又踏着雨水而去,他身后跟了一只花白的猫。老人和猫折身往回走,走到一棵树下时,巫南看见猫嘴里咬着一枝金黄色的天人菊。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巫南继而被树上挂着的一圈花边头绳吸引,一只浅棕色的鸟在树冠上跳跃,带着向头绳迫近的迹象。巫南敏锐地捕捉到鸟尖锐的目光也专注在头绳上,她预感到那只鸟将会与头绳发生某种关联,鸟会叼起它在空中飞翔,消失在人们无法企及的远方。
巫南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再看,那只鸟一振翅,叼起了头绳,踩了一下湿淋淋的枝叶,在天空中展翅,划出一条巨长的抛物线,随后消失在巫南的视线里。与此同时,老人和猫已经不再踟蹰,而是顺着巫南看过去的方向走。巫南望着老人与猫越走越远的背影,最后成为一大一小的圆点时,泪水从她的眼眶里喷涌而出。泪眼朦胧中,巫南看到一个穿深蓝色连衣裙、扎橙黄色亚麻制头绳的年轻女人,牵着一头狮子,手托美人蕉,正沿着老人和猫的足迹往前走。巫南知道那女人是她的母亲,巫南也知道那狮子是母亲的狮子。她从桥墩上站起来,目送母亲和母亲的狮子,她知道再往前,再往她看不见的前方,就是一条很长很长的上坡路,路两边有一排刺柏,妈妈牵着狮子,手端美人蕉,穿过刺柏的树影,不疾不徐地走向消失。
那年秋天,巫南有一大半时间独来独往,不再搭理赵梓君了。巫南和赵梓君属于典型的小女孩闹别扭,相互不搭理只是基本操作,将对方推向孤立才是根本目的。这方面,巫南要比赵梓君棋差几招。赵梓君把巫南身边仅有的两个伙伴拉进自己的队伍,对于平素对巫南心存看法的同学,更是挑唆她们加倍鄙夷巫南,赵梓君形容巫南时用得最频繁的词是幼稚,矫情,忘恩负义。巫南针对幼稚给了回击,看到赵梓君跳绳、踢毽子、扔沙包,目光斜睨,扔下一句,真幼稚,咋不去玩老鹰捉小鸡呢!巫南就是这么没有攻讦天赋,她不知道此话由于缺乏针对目标,说出去得罪一群人。她们声音尖细地愤怼道,你不幼稚,但就是没人跟你玩!就是老鹰捉小鸡,也没人和你捉!那年秋天余下的日子里,巫南在同学那里失去了自我,活成了赵梓君为其量身打造的人设。
事实上,巫南迫切地需要在感情上与赵梓君再续前缘。但巫南无法迈出示弱的第一步,父亲看出端倪,示意巫南可主动与赵梓君和好。巫建军说,赵梓君不来找你,你就去找她玩。你不是说让我不要和她玩吗?巫南生气地说,再说,她凭什么不来找我玩,非要我去找她?她打我的小报告,还在同学那里说我坏话,我以后再也不跟她玩了!巫南在嘴上完成了与赵梓君的一次次绝交,但在心底却期待赵梓君突然出现,给她两袋沙琪玛。
是赵梓君先服了软。那天放学回家的路上,赵梓君一脸歉意地找到巫南,希望她冰释前嫌。但巫南嫌弃地看了赵梓君一眼,说,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赵梓君的关注点显然错位,她说,你在哪儿学的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巫南翻着白眼说,要你管!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赵梓君说,谁是井,谁是河?巫南噘着嘴说,神经病!巫南已经走远了,赵梓君朝她的背影喊道,巫南,你别嘴硬,你会后悔的!
巫南是在想起赵梓君的院子里有一丛美人蕉的时候开始后悔的。那年初夏,赵梓君的母亲外出打工,她们在院子里追逐一只巨大的玉带蜻,几经周旋后,蜻蜓歇脚在院角落美人蕉的叶片上,巫南无声地逼近,由于激动,捕蝶网盖下去的时候,扑断了美人蕉,当时赵梓君埋怨说,这是最大的一棵,巫南你给我搞断啦!但巫南怎么也想不起来赵梓君院子里的美人蕉是从哪一天消失的。她想把那个灼热的秘密告诉赵梓君,然后问她要一些美人蕉的种子。巫南后悔把话说得太绝,她想,赵梓君即使有美人蕉的种子也不会给她。
如果巫南多一些朋友,或许就不会那么孤独了,也不会有后来的偷窥事件。那年深秋,不单是赵梓君,很多同学也发现了巫南的鬼鬼祟祟。赵梓君无疑是最关注巫南的,她看着巫南一次次穿过教室前那片宽敞的空地,来到教师办公室前的走廊,向门缝里张望。青天白日下,巫南毫不避讳地为自己勾勒偷窥者的形象。对巫南持续关注后,赵梓君发现了巫南灼热的秘密,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巫南身后,猫腰顺着巫南的目光往门缝里看。
噢,我知道了。赵梓君说,看吧,天天看,也不会给你的。
巫南的身体触电似的一抖,回味着赵梓君的话,尽管压低了声音,她也听出了幸灾乐祸的味道。
巫南说,你知道什么?你个跟屁虫!
赵梓君愤愤地说,谁稀罕跟着你!
不知道什么东西触发了巫南,她大喝一声,你不稀罕,跟在我后面干吗!班主任出来制止了她们,班主任说,你们在外面搞什么鬼,大呼小叫的?赵梓君捷足先登,老师,我没搞鬼,是巫南偷看你们办公室,她偷看老师的办公室很久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巫南还沉浸在刚才的断喝里,就被班主任叫进办公室。面对满屋的老师,赵梓君的叙述和风细雨,为了佐证所说,她专门报上了一长串同学的名字,她说,他们也都看见巫南偷看办公室了,可以作证。班主任认为赵梓君的话缺乏核心内容,她说,赵梓君,你的小嘴叭叭半天了,你倒是告诉老师,巫南在偷看什么东西啊?
赵梓君指着门后的美人蕉,不容置疑地说,巫南在看美人蕉。
班主任对巫南说,美人蕉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到处可见,值得你天天扒门缝看吗?
巫南说,我小时候只在赵梓君院子里见过,我妈妈很喜欢美人蕉。
班主任说,你妈妈在你几岁的时候走的?
巫南说,我读一年级那年,之后就再没见过她。
你知道你妈妈走了,咋还说你妈妈跟一头狮子走了?班主任说到这时,已经是柔声细语了,看着巫南的目光浓情而炽热。
巫南说,我妈妈不是跟狮子走了,是牵着一头狮子走了。那是一个梦。我妈妈长得很漂亮,跟老师您很像。
班主任笑了笑,说,傻孩子,梦是假的,不要相信。
巫南说,老师,我想养一盆美人蕉。
班主任说,等你长大,想养什么花都可以。
巫南其实是想要办公室的那盆美人蕉,可是她没有勇气直接开口。
傍晚,赵梓君在校外的梧桐树下喊巫南一起回家。巫南看到赵梓君的脸上堆满了笑,她犹豫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走过去,在接近赵梓君的时候,她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正在用匆匆脚步丈量与赵梓君间的距离。她们一直走到漫水桥头,巫南才打破沉默,她说,你那里有美人蕉的种子没?
早就没了,但我可以帮你弄一棵美人蕉。赵梓君说,在我走之前,我一定帮你弄一棵美人蕉。我知道哪里有。
巫南问,你要去哪里?
赵梓君神秘地说,等我想好了再把这个秘密告诉你,现在还不是时候。她拉起巫南的手,说,巫南,你想你妈妈吗?
巫南说,不想,我只想要一盆美人蕉。
巫南母亲消失的那个黄昏,巫南正和赵梓君在郊外玩过家家。那是一个隆起的小山坡,周围绿树成荫,站在上面能俯瞰茅茨畈学校前的季节河流,她们把新掰下来的玉米塞进浅窝里,烧火时,隆起的烟雾像一条墨黑的飘带,从洞穴里逸出来,先是朝两个孩子的眼睛里灌,而后烟带拐了一个弯儿,笔直地升向天空。巫南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用熏黑的手指揉着流泪的眼睛,然后坐在干爽的草地上,心安理得地抠起了手腕上的痣,丢下赵梓君在一旁供火。
这是一个美丽的傍晚,所有的事物都疲惫地走向消失。一只翅膀残破的蝴蝶落在枯涩的茅草上,很长时间都没有抖动翅膀,从树林深处传出鱼目混杂的鸣叫,像蟋蟀,像蛐蛐,像螳螂,也像金蛉子,天空中不时飞过几只小滨鹬或翻石鹬,紫红的晚霞在天边燃烧,又一片一片地把河流覆盖,河面上像是飘满了炫彩的浮萍。
一个年轻女人手挎竹篮,踏着细碎的步子走向河边,她先把竹篮放在身边的磐石上,从里面抽出一条长长的湿裙子,抛进河流中左右来回涤荡。女人浣洗的动作轻盈而优美。白天鹅在河边看着自己的倒影翩翩起舞,是巫南知道的传说;一个年轻女人在河边以浣洗的动作表演一段别样的舞蹈,是巫南看到的真实的存在。
巫南说,你妈妈洗衣服的动作真美,像跳舞。
赵梓君说,她总是天要黑了才洗衣服,也不知道白天在干什么。
巫南说,你妈妈真勤快,这么晚了还在洗衣服,洗的还是夏天的裙子呢。
赵梓君说,玉米快烧熟了,过一会儿就能吃了。
两个女孩同时听见了玉米烧爆的声音,赵梓君用树枝拨出玉米,剥去外面烧焦的苞叶,让玉米棒在草坪上冷却。巫南猴急地用手感触玉米棒的温度,当感到可以入口的时候,让赵梓君把玉米棒抵在膝盖上掰成两截。巫南吃着赵梓君谦让的大截玉米,乐滋滋地说,天快黑了,我们回去在路上吃吧,回家晚了我妈妈又要骂我。几乎在相同的时间里,镇上卖包子的王老头的妻子出门时看见巫南的母亲坐上一辆黑色汽车,汽车风驰电掣地驶过镇区,没人知道她要去向哪里,汽车载着巫南的母亲一路向北,茅茨畈在她的身后以更快的速度节节败退。
那天黄昏,人们看见巫南的母亲一路向北地消失后,认定她再也不会回来,只有巫南不知道母亲已经永远出走。巫南问父亲,妈妈去哪儿了?当时镇上电路出现故障,家家点起了蜡烛,巫建军踌躇良久,说,你妈跟一个大家不认识的人走了。巫建军的脸庞隐没在微弱烛光里,巫南只看见父亲的双眼泛出两道醒目的白光。
立冬前的几天,茅茨畈扎实地下了一场透雨,傍晚时街道的积水已没及脚踝。茅茨畈街上的U型漫水桥被河水淹没,需要过桥回家的孩子都让父母领着另抄小路,有的家长背着孩子从漫水桥蹚过,只有巫南在桥前驻足良久,她在等父亲接她回家。赵梓君等不及了,让巫南去她家留宿一夜。巫南说,你先回去,我爸要再不来,我就走小路回去。赵梓君说,有小路你早说啊,现在天都要黑了,走小路多不安全。巫南说,我还很小的时候,跟我妈妈走过那条路,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记得。赵梓君当机立断,我和你一起回家,要走趁早走,等天黑了就看不见路了。两个女孩立即达成共识。
天空渐暗,暮色层层降落。巫南领着赵梓君沿河道走了两里路,在公厕处踩着横跨河流的三根废弃的水泥电线杆到了河对岸,那边是一条没有硬化的肠状小路,稀泥沾满鞋底,她们索性趿拉着鞋走。下坡来到与田野毗邻的砂子大路时,巫南指着远处的一座瓦房说,看那个窗户亮黄光的房子,我们就从房子下面的路走,然后拐弯再走一段路好像就到了。赵梓君说,你搞准些,别走迷路了。巫南说,不会的,我看到那个房子就有印象了。
如果巫南足够敏感,就会发现赵梓君极不自然地与她拉起了手,赵梓君用带着恐惧的口吻说,巫南,我们牵着手走。赵梓君几乎在拉着巫南走,起初巫南有些跟不上节奏,赵梓君不断催促巫南走快些,巫南才勉强跟上。两个女孩很快走过瓦房下面的路,拐过那道弯后她们看见一排簇新的房屋,外墙的仿瓷在潮湿的夜色里浮现出乳白色的光。
这房子是我爸爸去年秋天时起的。赵梓君说,再往前走,有一间土屋,里面住着一个老头,等会儿从那里经过时,我们跑过去。
巫南说,干吗要跑,冷死了。
赵梓君说,跑会儿身上就热了,现在就跑。
赵梓君边说边拉着巫南跑了起来,中途巫南像是踢着地上的什么东西,一个踉跄鞋子脱脚了,飞出几米远。赵梓君扶着巫南,在火石堆垒的闲置猪圈边找到鞋子。巫南蹲下穿鞋子的时候,抑不住激动,兴奋地说,赵梓君,美人蕉美人蕉是美人蕉!巫南猛烈地蹿到猪圈脚下的美人蕉前,她伸出手掌在叶片上面轻轻拂过,突然从里面跳出一只花白的猫,猫从她的脸庞边呼啸而过,巫南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身体后倾,一屁股坐在地上。赵梓君上去拽起巫南,小声说,别怕,是只猫。我们现在快走。
巫南定了定神,说,我想挖一棵美人蕉。
赵梓君说,没工具怎么挖?
巫南说,我们进屋里找那人借个铲子挖。
话音刚落,黑暗中响起开门的吱呀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是谁家的娃在外面?
巫南看见门口站着一个黑魆魆的人影,怀里抱着刚才惊吓过她的猫,猫眼放射出夺目的琥珀色光芒。她随即挣开赵梓君紧紧抓住自己胳膊的手,顺着猫的目光铺展的路走过去。
巫南对老头说,你有好多美人蕉,能不能挖一棵给我?你家里有铲子吧,就用铲子挖。
老头没有拒绝,转身进了堂屋,说,你跟我进来,我找找看。
堂屋里漆黑一片,巫南拽着老人的衣角,右拐进了里面的房间。里屋烧着一堆敞火,竹子在火焰里噼啪作响,火星飞舞,巫南被一片烟雾包围。赵梓君在外面生气地喊道,巫南,你快出来!听声音,好像是赵师傅的姑娘。老头说。猫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八仙桌,蹲在上面纹丝不动,一对绿眼睛炯炯有神地注视着巫南。巫南感到一股凉气从脚跟朝上飙窜,刹那间遍布全身,她怯怯地说,是赵梓君。老头扒开靠在屋角的两捆柴,蹲下去找着什么。巫南说,爷爷,房间好黑,能不能把灯开着?老头转身走向火边,黄灿灿的火光映照出老头的脸,巫南只看见了坚硬的络腮胡子,黑白掺半。你是谁家的姑娘,爸爸叫什么?老头问。巫南听见赵梓君在喊,巫南,我数三下,你再不出来,我就先回去了!巫南听出赵梓君声音中的焦躁与愤怒,不敢再耽搁,慌张地冲了出去。
巫南从一进去就感到恐惧,幽暗的房间里飘舞着磷火般的火星,即使火光也照不亮老头黯淡的脸,那只一动不动盯着巫南的绿眼猫十足像一个幽灵。她疾步穿过堂屋时听见脚下砰咚一声,像是踢倒了什么东西,脚从上面跨过去的时候,她恍若听见了叶片拂过裤子的飒飒声,她猜想那一定是一盆美人蕉,但她顾不上去证实,她对门外的赵梓君大声喊道,快跑快跑快跑!
那晚她们上演了夜半惊魂后,第二天赵梓君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她们说过,选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去老头那偷一棵美人蕉,巫南盯梢把风,赵梓君负责挖。随着赵梓君的消失,巫南的美人蕉梦化为泡影。
巫南问父亲赵梓君的踪迹,巫建军一脸严肃地打断巫南,小孩不要过问大人的事。巫南反驳说,赵梓君不是大人,赵梓君是我的好朋友!巫南从父亲那里套不出一句话,便开始向班主任打听。那天放学后,巫南踌躇了好一会儿,才进办公室,班主任对赵梓君的消失也是一无所知。她说,赵梓君的家长也没来过学校,我们去了她家好几次都是门上一把锁。巫南已经走到门口了,又突然返回办公室。巫南发现办公室门后的那盆美人蕉不见了,那个瞬间,赵梓君信誓旦旦的承诺充斥了她的耳畔,她的双眼焕发出觉醒的神采。巫南把赵梓君的消失与美人蕉的消失联系起来了,她的眼前浮现出这样的场景:赵梓君手托美人蕉,穿过月光下刺柏的树影,不疾不徐地走向消失。
巫南说,老师,怎么没看到办公室的美人蕉了?
班主任说,带回家了。
巫南接着问班主任,老师什么时候带回家的?
班主任不高兴了,嚷嚷着说,你问那么多干吗?早点回去。
巫南没再追问,她心里断定班主任把美人蕉带回家的那天,正是赵梓君消失的第一天。巫南凭本能感觉到赵梓君已经回家了,她被一股强劲的力量鼓舞着,脚底生风地穿过街道,跑到赵梓君家所在的巷子口时,远远看见一个穿宝蓝色卫衣的女人正给赵梓君家的锌皮院门挂锁。巫南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赵梓君”,然而声音却是喑哑的。那女人转身朝巷子尽头走去,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巫南想追上她,但试着跑了几步,就手捂胸口蹲了下去。
那段时间里,巫南放学便去赵梓君家门口蹲点,每天都是扑空。巫南曾多次把那个穿宝蓝色卫衣女人设想成母亲,后来理智无数次发声说母亲的身影比她玲珑太多,她才打破设想。巫南又把她想成是赵梓君的母亲,她回想起那个玩过家家的傍晚,内心涌现出甜蜜的忧伤。巫南先是在赵梓君家门口等待自己母亲归来,后来是等待赵梓君的母亲归来。她想,只要赵梓君的母亲归来,赵梓君也就回家了。
赵梓君是在一个周末再次出现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冷,茅茨畈白雪茫茫,镇上的河流局部结冰。巫南在屋前路边堆雪人,赵梓君戴一顶猩红色圆帽出现了,见到消失许久的密友归来,巫南冻红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暖色的光芒,她在裤腿上揩去双手上的白雪。当时两个女孩相隔十米,她本想跃到赵梓君面前,抖出心底的全部疑问,可赵梓君的巨变使她裹足不前。
赵梓君以惊人的速度迅速成熟了,她丰满的体态像茅茨畈街上的妇女,脸上露出落落寡合的表情,暴露在猩红色帽圈外的头发长不过一寸。
巫南惊讶地说,你去哪儿了,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
赵梓君羞赧一笑,说,我这样好看吗?
巫南说,怪怪的,还是扎辫子看着习惯些。
好不好看,就这样了。赵梓君说,以后我就这样,再也不留辫子了。走,去我家,有事跟你说。
赵梓君拉着巫南的手,朝茅茨畈街上的方向走,没走几步,巫南停下来,说,我们转去从老头那儿走,看他在不在家?
赵梓君说,太远了,先去我那儿。
巫南说,我们只是去看看,又不是现在去偷。
赵梓君说,美人蕉我帮你弄,不要担心,先去我那里。
巫南清楚记得那天赵梓君让她发的誓言有多歹毒。赵梓君在巫南进了寝室后迅速把门反锁住,之后又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才神色凝重地看着巫南。巫南注意到赵梓君满脸通红,像是刚经历了一次漫长的憋气,她双手按住巫南的肩膀说,你发誓,今天看到的,还有我对你说的话,你不能告诉别人。巫南说,我发誓,不告诉别人。赵梓君对巫南潦草的表态并不满意,她说,你要赌咒,赌咒才行。巫南说她不会赌咒。赵梓君继续引导,说,你要说了怎么办?巫南说,我要说了,我就是小狗。赵梓君说,不行,太轻了。巫南说,我们拉勾上吊,我要是说了,我就是乌龟王八蛋。赵梓君说,小孩子才拉勾上吊,我要你发誓。
赵梓君伸出右手的中间三根手指,说,就像我这样,我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
巫南说,好。
赵梓君表情庄重,一字一顿地说,我巫南对天发誓,赵梓君对我说的话,给我看的东西,我告诉别人了,我巫南一家人不得好死,都要下地狱。
巫南跟着念完赵梓君为自己拟定的咒词,后知后觉地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
赵梓君在巫南不防备的时候褪去自己的棉裤,露出里面的米白色内裤。巫南一时不知所措,瞳孔放大两倍,她纠结继续看下去算不算是对赵梓君的冒犯,那条内裤上面洇红的印记刺痛了她的眼睛,其中几片血迹的形状酷似开放的梅花。
赵梓君迷茫的声音在屋内的静谧中响起,她说,你知道为什么这样吗?
巫南说,不知道。
赵梓君说,我也不确定。只有我妈才知道。
巫南说,可是你妈好多年都没回家了,想问她也找不着人了。
赵梓君说,所以我要去找我妈问清楚。
巫南说,你知道你妈在哪里?
赵梓君说,知道,我妈在南方。
巫南刚想说什么,赵梓君打断她说,你妈在北方。
巫南说,你怎么知道我妈在北方?
赵梓君说,你妈跟别人跑了,那人说普通话,穿西装,打蓝色领带,开黑色轿车,一看就是有钱人。我爸爸说,你妈坐他的轿车向北边去了。
巫南问,北边是哪边?
赵梓君说,前面是东,后面是西,左边是北,右边是南。你妈去左边了。
巫南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左边那么宽,你怎么知道哪边是北?
赵梓君说,你把脸对着早上的太阳,就能分出北的方向。
巫南说,你说了半天,我还是找不着北在哪里。
赵梓君问,南辕北辙你知道吧?我们学过这个成语故事。
巫南说,记得,就是两个相反的方向嘛。
赵梓君说,对,我妈和你妈,就分别在方向相反的两个地方,你以后长大了,就去北边找你妈。
巫南说,我不想找我妈妈,我就想养一盆美人蕉。
赵梓君骄傲地说,去找我妈之前,我帮你实现这个愿望。
巫南说,明天我们就去老头那里偷一棵回来。
赵梓君说,你不要去,我帮你弄回来。
巫南说,我们一起去,好作伴。
赵梓君说,你不要去,那老头是坏人,他的手硌人,身体被他的手碰到就像刀子割一样。
巫南兴奋地说,你认识那老头!可不可以找他要一棵?
赵梓君说,你爸爸也认识他。
巫南说,我爸爸怎么会认识他,他住得离我们那么远?
赵梓君说,那晚我从他屋里跑出来的时候,碰到你爸爸进去找他。你爸爸喊他老黄,要他打两个竹篮。
巫南说,你认识那老头,还去过他屋里,里面那么黑,你一个人肯定怕得要死。
赵梓君说,我爸爸在他家旁边起房子,我一个人转到那里去的,是他让我进去烤火的。那老头特别怕冷,还没到冬天就在家里烤火。
巫南说,我一个人不敢去那里,你也不要一个人去,要去一起去。
赵梓君说,我必须去,我有事要找他弄清楚。这是我身体的秘密。我要找他对峙,是他让我变成现在这样的,他要是不承认,我就要我妈去找他对峙,揭穿他的阴谋。
巫南说,他家没通电,黑漆漆的,你别去。
赵梓君没再接话,她掀开床头的枕头,拿起一个香槟色的方块电子产品,上面缠着一副金色耳机。她说,送给你的。
巫南说,是MP3!
赵梓君说,是MP4。
巫南说,谁买的?
赵梓君说,她买的。
巫南说,你爸爸对你真好。
赵梓君说,不是我爸爸买的,是他情人买的。
巫南说,你爸爸的情人真好。但这东西太贵了,我不能要,借我听几天可以。
赵梓君说,你拿回去听就是了,我明天再来找你。
巫南说,你快跟我说说,这么长时间,你去了哪里?
赵梓君开门,推着巫南说,我明天再告诉你,你先回去,我还有事。
巫南把MP4攥在手里,脚步轻快地来到街上。街上光线昏暗,巫南忍不住戴上耳机,打开MP4调试,最先播放的是《七里香》,她嫌前奏太聒噪,切换到下一曲,《童话》的旋律一响起来,又被她切换掉,巫南也不喜欢听红极一时的《童话》,她觉得光良的歌声有气无力,有着压制后的做作。连续切换了很多首后,巫南选定听《不想长大》,到副歌部分时,她跟着一起哼唱: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长大后世界就没童话;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我宁愿永远都笨又傻。
第二天早上,茅茨畈在橘黄色的阳光里苏醒,街上的行人似乎比往常多了一倍,沐浴在阳光里的人们脸上普遍带着舒畅,部分知情人三五成群在交头接耳,他们唏嘘不已,口吐白雾,围绕赵家之女离奇消失或死亡的话题展开争论。有人对街上炸油条的王老头的话深信不疑,复述王老头的说法,赵师傅的丫头赵梓君在灰蒙蒙的黎明时分走在横跨河流的电线杆上,脚下一滑掉进结冰的河流中,发出一声巨响,不然结冰的河面那么大的圆窟窿是从哪里来的?理智的人有理智的看法,他们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电线杆下的河水水位高涨时也不过两米,就眼下的深度只能溺死几岁的孩童,那王老头还不如说赵师傅的丫头是摔死的更可信些,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摔死的也好,淹死的也罢,总得看见人吧?人家王老头和赵师傅站在电线杆上朝下面的窟窿看了半天,连根头发也没发现,就连赵师傅都认定王老头大清早的瞎扯淡,扇了王老头两个巴掌。
巫南是在菜市场里通过父亲的转述知道这个消息的。卖豆腐的张秃子把两个版本都告诉了巫建军,并说他现在去现场看稀奇还赶得上。巫建军应该是属于不理智的一类人,他取下巫南的耳机,说,赵梓君掉河里淹死了。巫南手里提着一袋青椒和一袋子马铃薯,父亲的话给了她当头一击,马铃薯当场从她手里脱落,滚落一地。
巫南被父亲牵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她泣不成声地告诉父亲,这个MP4就是赵梓君送我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她死。巫南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语,赵梓君是她最好的朋友,她不要她死。巫建军这时候才想起张秃子对他说的另一个版本,他说,赵梓君可能没死呢。巫建军说着蹲下去,让巫南趴上肩膀,他要背女儿去赵梓君家了解情况。巫建军说,现在去赵传文家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巫南的哭泣终止在父亲的肩膀上。她说,爸爸,你走快点。在通往赵梓君家的巷子口,巫南从父亲的背上下来,拼命似的跑到赵梓君家门口,对着院门疯狂地喊了几声,又转过头对父亲喊道,门锁着了,里面没人。巫建军说,回来,我们去河边。
巫建军和巫南去到河边时,公厕前还有十几号人。巫南远远看见一个红衣少年勾着身体,站在电线杆上俯瞰河面的冰窟,岸上有人朝他喊了一声,嘿,小屁娃儿,看到什么没有?红衣少年的右手一巴掌拍在自己撅起的屁股上,失望地说,连根鸡巴毛都没看见!巫南看见一缕光线射在红衣少年大腿处的弧形银色铁链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他把脑袋转向岸上的人群,重复道,真的连根鸡巴毛都没看见呢!巫南突然觉得阳光下这个穿着破洞牛仔裤的红衣少年面目可憎。
巫建军向在场的人打听情况,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告诉他,是王老头在造谣,在诅咒赵师傅,巴不得他家里死人。一个提着面粉的中年女人一本正经地纠正道,老王头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不会拿人命开玩笑的,他早上去店里炸油条时亲眼看到赵师傅的丫头从电线杆上掉下去,可怜的老王头好心去告诉赵师傅,还被扇了两巴掌。他们各执一词,巫建军难辨真假,只好扒开两个感叹生活诡异的茅茨畈妇女,自己看个究竟。椭圆的冰窟里隐隐冒着白雾,冰的厚度在两到三厘米之间,巫建军看见清澈的河水静止不动。
红衣少年又回到电线杆上,他举起一块石头,嚷嚷着,别说话了,看我把这块石头丢下去,要是咕咚一声,说明水很深,要是不咕咚一声,说明水不深,根本淹不死人。红衣少年把石头扔了下去,但没人听到水声,人们看到石头落在冰面上,发出一种古怪的沉闷声。石头没扔进冰窟里,而是在冰面上弹了两下,又横着滑向了河岸边。有人说,你真是个歪把子,我闭着眼睛就能扔到洞里去。另一个男人说,人家还是个娃,要像你那么会找洞,长大了怎么还了得?那人话刚说完,人群中发出一阵笑声,一个妇女笑骂了一句“老流氓”。那红衣少年说,我再扔一次,这次肯定能扔进去。这时巫南失声大叫,先是几乎忘记巫南存在的巫建军被吓了一跳,而后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巫南的身上。
巫南独自站在人群五米开外的地方,手指河对岸的灌木丛,跺着脚喊,是美人蕉,我看见了是美人蕉,赵梓君给我的美人蕉!
人们顺着巫南手指的方向,的确看见了堤岸灌木丛中的美人蕉,大家感叹巫南的眼睛真尖。即便隔着七八米宽的河流,巫南也发现了花盆的异样,她蹲在人群前,指着灌木丛里的美人蕉说,看,花盆上有一个三角形豁口!
接着所有人都听清了巫南惊人的话语,她霍然而起,轻松地说,赵梓君没死,我知道她在哪里!
巫建军发现巫南沾满泪痕的脸上挂着一种怪异的表情,看似骄傲。也许是担心巫南受到打击,怕她继续说下去遭人笑话,巫建军动作僵硬地把巫南拽出了人群。
巫建军说,你刚胡说些什么,也不怕人家笑你。
巫南理直气壮地说,我没胡说,我知道赵梓君在哪儿!
那天午后,巫建军让巫南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许去,巫南只好偷偷溜出去了。在上老头屋前的那条上坡路时,巫南看见老头坐在屋门口晒太阳,他面朝西北方向,身边蹲着那只花白的猫。老头没发现巫南的造访,巫南端详许久,才发现老头的目光落在屋檐下的柴火上面,一只蓝灰色的火斑鸠,正在啄柴火上圆簸箕里的芝麻。老头起身操起屋檐下的一根竹竿,轻手轻脚地向前走了几步,这时猫喵了一声,老头突然一脚踢飞猫,伴着空中一声嘹亮的惨叫,猫滚出十几米远,那只火斑鸠张开双翅,箭似的飞向远处的天空。
巫南突然明白,火斑鸠飞行的方向正是北京。巫南在一阵心惊肉跳中如梦初醒,她明白赵梓君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知道火斑鸠飞行的方向,是母亲消失的方向,也是赵梓君寻找母亲的方向。赵梓君寻找母亲的路线一开始就是南辕北辙的,可是巫南没有机会纠正赵梓君的错误。赵梓君寻找母亲,可是她不知道母亲在寻找什么。当巫南低头的时候,看见老头在转身之际,手里的竹竿碰倒了柴火上面的什么东西。她朝前欠了欠身体,定睛一看,从柴火上面滚下的是一盆美人蕉,酱色花盆,醒目的三角形豁口,绿色花萼状如扇形。
【作者简介:杨夙,青年作家,现居湖北随州。本文为作者小说处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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