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哥说,从湖北打工回来的某某,在家自我隔离了很久之后到村里转悠,转到一户人家四人在打麻将,眼见他要进来,四人不约而同轰的从麻桌上弹起,四下逃窜。
这情景让我想起海。遥远的时光里,当我带着鱼竿和水桶一踏上滩涂,海上的情形也是这样的。跳鱼儿倏忽不见了,红钳蟹纷纷跑回了洞里,一秒钟的忙碌后,海上一片宁静。
【资料图】
那湖北回来的某某眼见大家这般躲他,应该是知趣地回家了,再不出来吓人了吧。
但我不。找一处落脚点,蹲下或坐下,拿出鱼竿。说是鱼竿,只不过是细竹竿加一长线,长线尽头拖一细铁钩,上面勾着一个白白的小棉花团。
然后便是等待。
不知多久,红钳蟹慢慢地从洞口冒出来了,先是一小部分,然后完全露出了身子,腹上两个小眼睛滴溜溜地动。它是在试探。我于是慢慢提起鱼竿,将棉花团朝它靠近。它一见,立刻掉头跑回了洞里。
几分钟后,跑回洞里的红钳蟹按捺不住了,它又从洞里试探着出来。它瞅了瞅洞口的棉花团,有些发愣,但棉花团一动不动,它的胆子便大了起来,也一动不动地停在棉花团边上。它似乎把我忘记了。
我小心地提起竿子,棉花团动了一下。红钳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举起红色的蟹钳快速跑远了几步,那是它的武器。但很快它发现棉花团一动不动并没有其他动作,于是,它又慢慢凑过去。这时,我又将棉花团动了一下,带着一点点的攻击性。这个动作显然惹怒了红钳蟹,它挥舞着一只大钳子扑向棉花团,并死死钳住了它。
然后我便将鱼竿提起,竿子带着线,线带着棉花团,棉花团带着红钳蟹,滑出一道弧线,最后落到水桶里。威武的红钳蟹用它其中一只几乎比身子还大的钳子钳住棉花团,要把它从绳子上甩下来还需要一点时间呢。
但我并不心疼时间。小时候,每个夏天都有一个冗长冗长的暑假。
(二)
爸妈在下洋涂承包了一个橘园。这是一片被围垦的土地。这片土地,有些种了橘子树成了橘园,有些种了棉花成了棉花地,还有的围成了对虾塘。虾塘有不少,分别由不同的养殖户承包了去。划分和连接这些橘园、棉花地和对虾塘的是一道道土路,我们叫它塘岸,塘岸上有很多高大的草本植物,于是我们叫它塘柴。这些塘柴不知是种上去的,还是自己长的。三十多年后我才知道,这些叶片像含羞草,白天张开,到了夜间闭合,夏天里开着豆角一样的黄花的塘柴学名叫田菁,还知道了田菁耐盐、耐涝、耐瘠、耐旱,抗风能力很强。
这就对了,塘岸走到底,那头就是海了。海风无遮无挡,吹起发梢吹起衣角。但是海风是咸的,所以身上总是黏的。吹着吹着,皮肤就吹得很黑了。
塘岸尽头,有一个水泥建筑,那里就是“顶门头”了。小时候听大人这么叫,但是不知道怎么写。顶门头大概有三层,最上面一层裸露着一条铁柱子,铁柱子带着螺纹,上面布满了黑黝黝的机油。这个叫闸门。
闸门的下面一层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房子。里面住一个黑黑的老头,脸上的褶子里也是黑的,大人们叫他道明。也不知道道明到底是真的老,还是太黑而显得老。他住在这个房子里,里头堆满了他的落海工具和生活用品,所有的东西都是乱糟糟的,黏糊糊的。人们如果经过就要绕过油腻腻的闸门,从这个四方房子顶上踏过。
四方房子的最下面一层,是水。分别是海水和河水。有一道水泥堤坝筑在房子下面从中将两道水隔开。道明说,海水是很咸的,根本没有法子喝的咸。河水也咸,但是没有那么咸。他没有说能不能喝,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道明或者远处橘园里我的父母他们喝过河水,他们喝的水是从天上接的。后来,我分辨出了这两种水的味道,在道明跟我说了之后我去尝过。
道明就住在这两种水的上面。现在想来他是真正的枕水而眠。涨潮的时候,水声轰隆隆的,海水想要进来,河水想要出去,它们像吵架一样,但听不清说了什么,就像道明在他的房子里说话我听不清一样。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房子里道明是怎么才能睡着觉的。
我常常去找道明。道明的工作除了放闸,还有大把的时间就用来消磨。退潮了,海水渐次远离,海涂就像真相,也不断浮现出来。
道明在海涂上建了不少蟹屋。“蟹屋”,他用方言叫,用去声收尾,听起来这两个字天然地包含了某种阴谋。所以,我将那些蟹屋视为陷阱。这些陷阱类似一条短短的密道连着一个小屋子,涨潮时,螃蟹被潮水带来进了密道,退潮时便留在了蟹屋。
退潮后,道明找到蟹屋,用海泥糊住蟹屋的洞口,然后用一把小铁锹在离洞口一点距离的地方,铲下去,走投无路的螃蟹往往就在里面。道明堵住它,压住它的背,螃蟹张牙舞爪也奈何不得,一会工夫就被道明用稻草捆住了手脚,扔进了客箩,那客箩口子小,肚子大,螃蟹进去之后,自己是爬不出来的。
道明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他为螃蟹们搭的屋子,这些大人和道明叫“游呣”的愚蠢的螃蟹也不太辜负道明。只是我总是想不明白,螃蟹怎么就知道水底的海涂上有房子,潮水把它们送来,潮水退后为什么就不走了?
跟着道明抓了很多次的螃蟹后,海涂上的蟹屋很多我也认得了。有一天我独自到海涂上,把蟹屋一个一个地捣了。我一脚一脚地将蟹屋踩平,我知道螃蟹进出的门连带洞穴都被我踩平了。
我不知道道明见到这些被毁的蟹屋是什么心情,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猜出是我所为。后来,由于害怕或者也因为羞愧,我就很少去顶门头了。那个叫道明的老人,渐渐地也不知去了哪里。
(三)
我继续在海边四处闲逛的暑假。
盛夏的海边,正午时光是灼人的,塘岸上的泥地很是烫脚。大人们把不用的门板一头靠在门槛上,搭出一张斜斜的床。这样睡着就不用枕头了。风很大,但风是黏的,并不觉得有多凉快。
那么就去葡萄架下吧。橘园大致是方形,一条对称线自南向北开辟了一条石子路。爸妈就在路的两侧种上了葡萄。两边的葡萄都往架子上爬,在同一个架子上相遇,然后它们手牵手给这条长长的石子路搭起了一座长长的路廊。走在下面,光影闪烁。葡萄一串串从头顶上挂下来,但是矮小的我想吃这上面的葡萄还是够不到的,如果要吃,必须带上一把凳子,站上去,像选美一样地挑选合意的那一颗,摸一摸,摘下来。
葡萄的品种很多,有巨峰、红富士、甲州三尺、红香蕉……巨峰果形比较大而圆,但是总带点酸味。红富士是椭圆形的,黄绿色带着透明光泽的时候就是成熟了。甲州三尺忘了是什么味道,只记得串形比较长。最喜欢的还是红香蕉,一颗颗果实长得细小精致而紧凑,尽管果实都聚在那里,还是挤出一串长长的葡萄,我想这就是为什么管一串葡萄叫“香蕉”的缘故吧。成熟后的红香蕉葡萄自然是红的,而且红得好看,是那种带着一点紫色的沉着又不失艳丽的红。
于是,我把吃过的葡萄皮撕下一片,贴在指甲盖上。葡萄的汁水充分,葡萄皮贴在上面就很服帖,乍一看,像涂了指甲油。接着,再吃,再贴,贴了一只手,再贴另一只手。现在,两只手都像是涂了指甲油。我便不再吃了,翘着手指头在光影下独自欣赏。欣赏够了,便猛一甩手,紫红色的指甲就甩到地上去了。
也不总是在这条葡萄廊下玩。有时也跑到河边去。橘园的南面、西面和北面邻水,爸妈就在南面和西面河滩上也种了葡萄,葡萄从直角三角形的一条直角边往上爬,爬到另外一条直角边,而我就在这三角形的斜边位置。这真是一个好地方,坐在河滩上,就像坐在屋檐下,晒不到太阳,暑气被葡萄架挡住了。脚下还有一些跳鱼儿自娱自乐,还有红钳蟹忙忙碌碌。要知道,在围垦开荒之前,这些地方是海,这些跳鱼儿和红钳蟹还以为是在从前的海涂上吧。
那么,其实橘园、葡萄,还有我,都是在海里。
当我一个人走在塘岸上的时候,这种感觉也向我跑来。这种感觉很奇特,你想啊,你明明在走,走在土路上,两边高大的田菁将你掩在其中,可是这一切曾经是在海里。于是,当看向远处涨潮了的海面时,我就想,水的下面,或海涂的下面,是否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呢。
但渐渐地另一种感觉却爬了上来。是惆怅,还是悲怆,还是什么,现在的我完全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那个八九岁小孩的心情。只记得,当太阳往西边掉下去,田菁的叶子像两只手掌慢慢合起,走在塘岸上的我,开始莫名地伤感。田菁的一片叶子上又对称地长了很多细小的叶片,顺着叶子的底部往上捋,就捋了一手的叶片,带着植物原本的潮气。于是又把手掌摊开,海风吹来,叶片纷纷被抛到脑后。
于是想到那些被我甩在地上的紫红色的指甲,忽然也一并伤感了起来。
想到在对虾塘里抛下去的饵。那是一小块木头拖着一条勾着诱饵的细绳,木头尖的一头插在岸上的石头缝里,另一头垂在水里。每当心情开始低落的时候,我就想起要去看看我的饵。有那么一次,一条杜鳗吞了我的饵,但是我却无法把鱼钩从它嘴里取出,终于取出,鱼嘴已经破裂,杜鳗奄奄一息。
沿着塘岸往家走。天快黑了,田菁的叶子已经完全地闭上了,像是太阳的眼睛。海风吹来,田菁摇摇晃晃。许多年后我长大了,我迷信似地认为,是葡萄和红色的指甲,是夏日的塘岸和塘岸上傍晚的田菁,还有夕阳,还有吞了刺的杜鳗,还有我身处其中的海,它们不谋而合地串联在一起将一种叫寂寞也叫忧郁的东西,注入了我的生命。
(四)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海边来了一批人。他们有的测量,有的绘图,似乎是要对海做一个工程。
那个大男孩,是一起来的人里面的其中一个。好像才大学毕业。他的脸看起来很苍白,这使得他脸上的胡子看起来很黑很茂密,尽管他是长了就刮的,还是可以依稀见到青蓝色,从下巴蔓延到两颊。
他大概也寂寞,常常来我们的住处聊天。家里有的是水果,爸爸妈妈招呼他吃,他也不客气。很快我们就熟了。
有一天,他发现了新大陆似的跟我说创造了新的玩法。我跟着一直走到了海边。可是他看着海又神秘兮兮地说要等一会。彼时的海,一片汪洋,但是可见海岸线在下降。是退潮时分。
终于他说可以了。那时海里的潮水几乎退尽,裸露出高高低低的牛脊一样的滩涂。在一个高高的“牛脊”上,他坐了下来,两腿伸开贴着滩涂,两臂同身体呈垂直,一声“耶!”从最高处滑了下去,飞快地滑到最低处,一骨碌爬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到这种玩法的,他一定是从滑滑梯上得到的灵感。我们兴奋得大喊大叫,他也像个小孩,好像跟我一样才上小学。夏日海的空气里是黏糊糊的咸味,但身体冰冰凉凉的,滑行的感觉又像飞翔,带来了流动的风。很快我们就变成了两尊泥塑。
如果一直做一尊泥塑,就发现不了我已经受伤了。但是你知道,这不可能。当我用水一点点冲去身上像衣服一样服帖的海泥时,我看到了殷红的血,然后感觉到了钻心的疼从屁股上传来。
我的屁股被割开了。被什么割开的,什么时候割开的,我当然无从知道。而且连伤口怎样,我更无法知道,因为那个位置即使拧断了脖子自己都无法看到。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血从腿上不断流下来。
当然包括伤口愈合的样子,我也无法看到。因为是屁股,又作为一个女孩子,我不可能总是去摸自己的屁股。所以,对于那道伤口触觉上的感受,自己一点也记不起来。很快,我连疼痛都忘记了。
但一直记得,有个夏天的傍晚,寂寞与快乐曾在我的身体上划开一道口子。知道这个秘密的,除了我,只有海。
(五)
我在海边度过了很多个夏天。从童年到少年。直到一场台风起,海水倒灌,淹没了围垦的所有土地。又逢大潮汛,海水持续上涨,没过一个叫文围的村庄。一切就像当年那个瘦小的我走在塘岸上想的一样,海里于是有了一片村庄、棉花地、虾塘和爸爸的橘园。三天三夜之后,海水退去,虾塘毁了,棉花死了,爸爸的橘园没了。
文围村的村民是当年从慈溪迁移过来的,在这里围垦开荒,生产建设。他们的家园来自海又回到海里,当家园再次从海里浮出来,他们中的很多人,从此回去了故乡。
我的父母也从那时起,撤离了这个叫下洋涂的海塘。之后我外出求学,也再没有去过那里。
但总是会在某些时候想起,一个类似的场景,或一个话题或一篇文章。有些时候又有些恍惚,不知自己是否真的有过这样一片海。我把钓蟹的经历告诉旁人,但是有人说,这样是钓不到蟹的。方木老师的《靠小海》里,红钳蟹是要一种像船锚形状的工具钓的,一钓一个准,但是难度很高。可是,我印象中那么具体真实的钓蟹情景又是哪里来的呢。那些道明造在海涂上的蟹屋,今天我把它们写出来,又觉得神奇无比。还有橘园里的葡萄,那些奇奇怪怪我却记得十分清晰的名字,今天再去搜索,却发现没有一个名称可以在网络上找得到。
可我分明记得葡萄的味道,记得螃蟹屋的样子,记得光滑的海滩上红钳蟹的洞口总记录着一串串神秘的泥土凝成的字符,记得田菁的叶片捋在手心潮湿的感觉,记得在海涂上飞翔的游戏,只是海上那个年轻的大男孩从此不知去了哪里。
我记着我的海。
很多年后我看北半球的海,也看了南半球的海,我所到之处见到的海,都不是我的海。
我的海是黑白灰三色的。潮水来时,海一片苍茫,映着天光,它是白色的。潮水退了,裸露出海深灰色的脊背和皮肤。当夜晚来临,海风吹来深沉的潮水的呜咽,那时的海是黑色的。
苏礼巧,80年生,浙江宁海人,英语教师,爱好文字,偶有散文发表于报刊和公众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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