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今日报丨《西湖》2023年第1期|杨咏:燃烧的月亮

2023-03-23 09:17:06 来源:教育之家

杨咏,1999年生,湖南湘潭人。华东师范大学2021级创意写作专业研究生在读。

程箐心不在焉地站在厨房,刚切好的马铃薯块参差不齐,像一座小山堆在盘里。鸡汤的松香气缓缓地从炖锅里漏出来,逐渐弥散在整个厨房。砧板上遗留的辣椒籽沾到了手上,手指和掌心发烫地疼起来,如同架在无形的火上炙烤。她望了一眼窗外,眉头紧皱着打开水龙头,流动的水不停从指缝里冲出去。她有些恍惚地看着水往下坠,落到下水道的黑洞里。这时围裙兜里的手机响起,她关掉水,不耐烦地拿出手机。是李海娜打来的。喂!妈,买哪个牌子的生抽?程箐没好气地回答,你不知道问老板别人一般买什么?这种事还要教。李海娜立刻回嘴,你告诉我不是快一点吗?没等她说完,程箐先挂掉了电话。


(资料图)

她走向客厅,解下围裙扔在餐桌边的椅子上,手仍然疼得厉害。她返身回到厨房,倒一盆凉水,把满勺盐放进去搅动开,坐到了沙发上。手上的疼痛立刻被冰凉的盐水压住,她呼了一口气,朝电视的方向无神地坐着。高压锅在厨房发出哧哧的声响,电视机里只出现画面没有声音。遥控器在她的身边放着,她放空地看着屏幕。一个圆脸的女演员戴着夸张的发箍坐在工位上,眉头紧皱地处理工作。经理办公室的百叶窗后,男演员望着女主角的背影,眼睛像一颗无用的玻璃珠,除了瞪人,看不出丝毫情感。她移开视线,往门边那架盖着黑色防尘布的大钢琴望去,几封保险公司的信件被她随手放在上面,许久无人问津,显得格外落寞。她突然想起,前两天在研究李海娜老师发来的国外语言学校网站时,收到了一封私人邮件,但当时忙着与老师沟通,就忘记了这回事。

她猛然起身,抽出茶几上的纸,使劲擦干手,走进自己的房间。戴上桌边的眼镜,在未读邮件里瞬间找到了彭文君的名字。她顿了一下,又再次看了一眼发件人。

彭文君在邮件里简单地问候了她和父母,说他过几天要到鹤岭这边办些事情,暗示希望能和她见一面。邮件最后留下了他现在的号码。她看了一眼今天的日期,突然意识到他或许已经在鹤岭了。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她心里微微一颤,回头望了一眼房间的门把手。犹豫一会儿,把电话保存下来,关掉了电脑。她有些急迫地走出房间,顺带关上了门。李海娜穿着印有国际学校校徽的蓝色校服懒散地走了进来。把鞋摆好,说了多少遍了,像什么样子。李海娜撇一下嘴,再次弯腰提起那双被称为“贝壳头”的女款运动鞋,这是李海娜去年过十四岁生日时收到的礼物。除去球鞋,李志还送给李海娜一个平板电脑。程箐皱起眉头,看着李海娜不情愿地把运动鞋放到了鞋架最上层。李海娜有一只与程箐相似的鼻子,山根不高但侧面翘起。程箐看着她,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饭做好了,自己去装。还有,去把汤倒出来。李海娜放下书包,拉出一个漫长的“噢”,发质粗硬的头发扎成一个极粗的马尾,在背后晃荡着。好好说话。程箐又教训道。李海娜不理会她,赶紧走进厨房。程箐也走过去把盐水倒进了洗手池。

你刚干什么了?李海娜舀起一勺鸡汤,头也不抬地坐在餐桌对面问她。程箐顿一下,立刻说工作上的事。李海娜抬起头,困惑地望着她说道,什么工作,我是问你的手。程箐这才反应过来,耳根有些发烫。火烤的感觉又渐渐恢复。看到自己的手掌依然呈现明显的红色,程箐的眉皱得更深,脸上的雀斑显现出来,闷躁的情绪结成一块石头堵在她的胸口。她抬眼,不耐烦地瞪了一眼李海娜,还不是做饭做的?李海娜耸肩,做出一个鬼脸,不再说话。

程箐是鹤岭镇人。鹤岭镇,乍一听像个世外桃源,实际上满地都是穿金戴银的矿老板,日夜兼程地开采锰矿石,听说那是一种珍贵的战略物资。鹤岭镇的主街,两三个铺子后,就有一铺五金建材店的大门敞开。白天不开灯,从远处看,黑漆漆的一片。凑近看,地上铺着,架子上放着,都是圆柱形的钢管,直径不一,满满当当地整齐罗列。

夏天,蝉鸣像发电机一样躁动喧哗,五金店的门口蹲着一两个赤着上身留板寸头的男人,不时和路过的熟人打个招呼。他们打招呼的方式很随意,朝对方抬起下巴,眯起眼睛,嘴里“嘿”一声,要么干脆不说话。等熟人递来一支烟,他们便自然地接过,别在耳朵上,嘻嘻哈哈地说起荤话。程箐还是孩子的时候,和父亲出门,路过那些成堆的五金店,总是不得已地停住。因为五金店的孩子们都是父亲的学生。店门口的男人给父亲递烟,拿出自家腌的腊肉,父亲总是干脆地拒绝,拒绝不了的时候就说谢谢,喝口茶就好。大人们闲聊的间隙,程箐会走进五金店里面乘凉。小时候她喜欢踩到铺在水泥地面的钢管上,小心翼翼地使钢管滚动起来。彭文君和父亲路过时,总是发生一样的情形。于是彭文君便也跑进五金店里,安静地待在一旁,看着她的脚在钢管上游戏。

锰矿资源几乎成为了大部分鹤岭人的生活来源,后来,不论是外地人还是本地人,都直接管鹤岭叫锰矿。久而久之,鹤岭这个名字消失了。但程箐家不一样,程箐父亲是镇上唯一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他不称鹤岭为锰矿。每当有人问她是哪里人,她总回答,鹤岭。鹤岭在哪里?她沉默一会儿,却发现鹤岭没有其他可说之物,只能不耐烦地回答,就是有锰矿那里。噢,那里呀,人们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如果彭文君在她身边,他就会立刻补充道,鹤岭在古代是指仙人住所的意思。人们就又对他们点点头。

程箐家在镇的南面,彭文君家在市镇交界的北边。南面有一条河,河岸两边各种着一排杞柳。夏季闷热,镇上许多人,大部分是年轻小伙子,都跑到河里来游泳。他们成群结队,露着平坦的小腹,像一条条滑泥鳅,钻到水里就不见了人影。她打开房间窗户时,他们的脑袋一个一个冒上来,成了吐泡的鱼。

彭文君是唯一不下水的人,每次他都待在河岸上,要么低着头看书,要么平静地望着河面。

夜晚的河边静悄,风从河岸吹过来,温热、舒缓,带着河边植物与水的气味。程箐走在前面,彭文君和她隔着一个人的距离。不一会儿,她停下脚步,往河边走。他鼓起勇气问她,去干什么?她不说话,捡起一块黑色的石头,突然用力掷向河面。石头沉入水中,涟漪在平静的河面荡开,几只鸟扑腾着翅膀从芦苇丛里飞走,闯入一片寂静的黑。她回头对他笑,要丢吗?他犹豫一会儿,使劲摇摇头,扶一下眼镜,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月亮在远处,沉静地落在云里。她耸肩,抬起头,墨绿的夜一片寂静。他的视线也跟着她向上望。忽然,不远的地方传来两声狗吠,出现窸窣的响声,似乎有人朝这边来了。她牵起他的手,下意识地走进旁边的芦苇丛。一辆三轮车从拐角里出来,晃悠悠地路过,他们的身影被高高的芦苇盖住。水缓慢地流过,银色的波光在河面闪动。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拉着他躲进来。她轻轻地问,是谁?他挠挠自己的脑袋,说道,看不清楚。两个人沉默一会儿,她蹲下来,并不看他的脸。你在看什么书?她问他。什么?他问。白天,白天你坐在那。她指着芦苇丛。哦,没什么……他吞吐着,扶了一下眼镜。不好说?她笑起来。你为什么来河边又不下水?他的耳朵迅速红了,急忙说,我……我妈说这儿的河水不干净。噢。

彭文君和父母后来在一个夏天离开了鹤岭。

小镇的时间像南面那条平静的河水,难以察觉地流逝到遥远的地方。介绍人渐渐地常来程箐家做客。嫂子,我和你说,他们家离这不远,也是鹤岭的……来当说客的中年女人眉飞色舞地讲着,茶几上放着她替人带来的两条香烟和一篮鸡蛋。到后面介绍人压低了声调,像在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程箐关着房门。等媒人出去后,她打开衣柜,静立良久,终于拿出一条淡蓝色的长裙。米色的帘落下,房间像裹上了一层驴打滚的黄豆粉。她换好裙子,站在穿衣镜前看着自己。她的身量小,肤色白皙,淡蓝色更衬出她的气质。她对着镜子微笑,检查完裙边的褶皱,才打着伞往外去。

她骑着单车绕到北面主街的商店前。店老板的后脑勺对着街道,正站在柜台里上架烟酒,青皮脑袋连着后脖子的地方挤出两道像香肠的厚褶皱。程箐喊一声叔,熟练地从柜台右边拿上一张信封。那时程箐随着时髦交了一个笔友,是一个上海女孩,年纪相仿,都刚大学毕业。每个月她们按时给对方寄上一封信。程箐称自己是鹤箐,而对面的女孩每次署名只有一个符号“∞”。上个月上海女孩向她倾诉自己的情感经历,模糊地吐露自己可能要结婚了,这也许是她们最后的一封信。于是程箐决定也给她回一封长信。在信里她提到了彭文君。

老板娘掀开后门的布帘,穿着一身黑的绸料子走进来。看到程箐,她矫揉造作地挽起她胳膊,眼珠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我们的才女来了。程箐喊了一声吴姨。找对象没有哟?还没有啊,那要抓紧,我们程老师该着急了。要不要给我当儿媳啊,她指着自己儿子,正好你俩还是中学同学。妈!别开玩笑了,面呢!她儿子叫起来,不好意思地朝程箐望了望。老板娘的儿子在锰矿国营厂做工,她记得他的外号叫老丁头。中学时他的两鬓便发了白,像一个小老头。那时候彭文君和他常常同路回家,她和他打过几回照面但没说过话。她有些反感老板娘的话,只礼貌地朝中学同学露出无奈的笑,就不再答腔。老板娘的儿子转过身在后面的小桌子上吃面,发出吸溜的响声。

老板娘坐在门口的矮椅上嗑起了瓜子。过一会儿两三个买完菜回来的女人路过,停下和老板娘攀谈起来。昨天手气怎么样?不好不坏。那你发财。不一会儿,她们朝程箐的方向望,好奇地问,这是哪个家里的?老板娘吐出瓜子壳,说,程老师的女儿。他们家养女儿养得好呢。人家有文化。还没结婚?一个脸上有小块红斑的女人边打量边问。另一个穿黑花裙的女人撅起嘴,细声说,你不看看人家什么条件?条件好有什么用,过几年更不好找了。老板娘转身瞄程箐一眼,她装作没有听见,在信封上虚画几笔。

女人们围成一个圈,一个刚刚没有说话的女人突然说道,前两天,彭师傅回来了一趟。老板娘一时想不起人,问道,哪个彭师傅?就我邻居啊,后面搬走了。噢!以前镇里组委办的彭岳。老板娘拍起手,早几年我听说他儿子也当上公务员了。说完她叹口气,似有所指地感慨道,人家的儿子都争气。程箐听见,不觉心里一震。她走到女人们身边的冰柜旁,向老板喊道,老板,我再选支冰棍。老板娘望她一眼,继续问女人,他一个人回来的吗,他老婆和崽呢?女人立刻接话,他崽,听说都准备结婚了。听老彭说,找到一个长租户,好像是个独居的,一次性租好几年。老彭不打算直接卖掉?穿黑花裙的女人插话道,老彭精着呢,要是我我也不卖。不晓得,反正这次回来就是为签什么协议。老板娘点头,也能收到笔不小的钱了。结婚要这个啦,女人做出一个手势,大家都默契地点头笑了。听说女方也是大学生。那蛮般配呢……老板拿起信封,问程箐,一起给吗?程箐这才胡乱从冰柜抓起一支。她走向柜台,低着头问,一起多少钱?八毛。她放下一元硬币,逃似的出了商店。

她推着车,摇晃着往家中走,不知道究竟走了多久。午后的阳光落到鹤岭的街面上,河边的芦苇在热浪中晃荡。雪糕在单车前的篮子里逐渐融化,糖水滴下来,落到地面,几秒钟后就被太阳蒸发,仿佛没有存在过。

李志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程箐踏进约定的餐馆时,媒人正皱着眉头往门口张望。看到程箐进门,媒人似乎松了一口气,赶忙迎上来拉着她的手,把她摁到了座位上。那我就先走了,你们聊。说着媒人退了两步,转身往门口和老板打了个招呼,掀开帘子去了。他们有些拘谨地介绍了自己。她往四处望,餐桌的左手边放了一个透明花瓶,里面插着一朵塑料的红玫瑰。他坐在对面,肩膀有些耸。他突然对她说,我给你倒杯水!说着起身拿起壶。刚一坐下,他挥起手喊老板。当时老板不在,厅堂里唯一的服务员也忙活着给另一桌点菜。他有些窘地笑起来,说道,我还是给你去拿瓶矿泉水吧,茶太烫了,你刚从外面来……见他忙里忙外,她忍不住笑了。不用麻烦了,天这么热,喝点茶水降火。他这才安心坐回座位,也跟着她笑了。两人之间沉默片刻,她反而轻松起来,她悄悄观察起李志的样子,五官还算端正,头发又黑又密,只是鬓角剃得太多,有些流氓气。她本不打算来见他,那天,因为去外地工作的事情和父亲闹了矛盾,才赌气答应了媒人。她低下头,往碗中倒下热水,瓷勺随着手在碗中搅动,发出清脆的细响。李志看过来,也向碗里倒水。这时,老板端来了第一道菜。粉色的藕片沉没在汤里,葱末浮在上面,散发阵阵油香。老板热情地朝他们笑了笑,吃好。程箐说了一声谢谢。

菜陆续端了上来,夏季白昼长,窗外的天露出淡蓝色,店外已经支起了棚帐和桌椅。小龙虾一盆盆摆到外边。两人都渐渐停下了筷子,鱼火锅在中间独自发出欢腾的咕噜声响。李志关掉火锅,旁边桌的人忽然全部沸腾起来,似乎是在给谁过生日。程箐往旁边看去,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杯啤酒,热闹地往别人的酒杯碰去。李志又突然地向程箐发了问,你过生日喜欢人多还是人少?她转过头,顿了一下,脸上的情绪淡淡的,似乎在认真思考。人少点好。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呢?程箐又问李志。李志说,我也觉得人少好,安静。说完他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憨厚地笑起来。

吃完饭,走在回程箐家的路上,李志从兜里拿出一个白塑料袋,里面放着几包分好的小药袋。刚下过一场短暂的雨,草药的清苦味儿融在夏夜潮闷的空气里,倒有些清新。他说,我去店里的时候听吴姨讲,你上班很远,一周才回来一次。这个是祛湿茶,现在天气热,你带去喝吧。她惊讶地看着他,你还知道这些东西。他露出两颗虎牙,说道,我看我姐她们都泡这些,说还能减肥。

两人结婚后的第二年,搬到了鹤岭市区。李志依然在五金建材店送货,但他学东西快,跑的地方多了,肚子里逐渐攒了一本生意经。程箐和李志商量,一直在建材店忙活不如自己单独出来干,前期虽然辛苦,但现在形势好,许多人都积攒资本创业。于是两个人决定好,就拿出各自的积蓄进了一小批货。不久她辞去市里的工作,陪着李志四处揽业务。有时在办公室等一天,吃饭、送礼,最后依然签不上单。好不容易签上单,又要忙着催款,跟进项目。在单位做了几年会计,程箐做事情很有条理,嘴上也会说,帮李志拿下来几个大单。等李海娜出生时,建材店的陈老板和他两人合资把工厂办了起来,生意有了很大起色。

有一年,李志开着新买的车,带程箐和李海娜回了一趟镇上。李志姨妈的儿子刚刚结婚,见李志要回来,便让亲戚们都到新家来聚一聚。开饭前围坐在沙发聊天,程箐把李海娜叫到跟前,整了整她衣领上的蝴蝶结。李志的姐姐看到,笑着说,弟妹养女儿还是细致,不像我们家的,我随便他野到哪里去。坐在李玲旁边的男孩手抓着柑橘,汁水沿着下巴滴到衣服上。程箐瞥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亲戚们逐渐来齐,见李志到了,都打趣他,李总终于肯回乡了。说完众人大笑。李海娜跟着几个亲戚的小孩在新娘房里玩儿,李志的姨妈走过来,笑眯眯地对他们说,要不要玩蹦蹦床?要!孩子们异口同声,几个男孩率先蹦跳着爬上床,在上边滚来滚去。李志的姨妈满面笑容,等李海娜准备爬上去,她却突然拦住了李海娜。小姑娘不要上去。说着她把李海娜推开,让她去别的地方玩。

菜肴上了桌,几个兄弟非让李志坐平辈中间,李志笑着推脱,最后只得倒了满杯啤酒站起来。那我先干为敬,祝各位都发财。说着满桌的人都站了,碰杯的声音接续不断,只有程箐默不作声地坐着,只给自己和李海娜夹菜。

饭后各家都散去,走到楼下,李志的姐姐喊住李志。程箐对李志说,把车钥匙给我,娜娜累了,我先带她去车里。李志看了程箐一眼,从裤口袋掏出了钥匙。程箐坐到副驾驶位上,打开车窗,后视镜里,李志背对着,李玲不知道又在说些什么。她往马路对面望去,几家五金店依然盘踞在街边,黑漆漆的一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关上了车窗。

饭桌上,李志的姨妈问李志,什么时候再生一个,众人调笑起来,说李志再生两个都能养。李志脸上泛着油光,头发留长了一些,乐呵地笑。堂哥给他敬酒,他连忙挡回去,说等下要开车。程箐夹了一些青菜放到李海娜碗里,冷不丁地说,我没这个想法。餐桌上无人接话。李志低着头,眉头蹙成一个川字,转动着手中的酒杯。一时众人脸上都有些难看。一阵沉默后,有人讲起老区准备拆迁的事,才敷衍着过了这个话头。

李志打开车门,刚系上安全带,程箐对着窗外轻声说,我和娜娜今天回我家。李志沉默一会儿,先把车开出了小区的门。你又怎么了?他问。她转过头,车里弥漫着一点烟味。她皱起眉,说道,你不知道?他沉默一秒,姨妈就是有点迷信……那你姐呢?不也明里暗里地催你,还说是你爸的意思。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你在亲戚面前讲这些有什么意思?她望着前面,冷硬地说,走河边。他啧一声关掉车窗,用力按了两下车喇叭,踩下油门,超过了前面两台车。

那之后,程箐不再和李志一起回锰矿,也不许他带李海娜回去。

大概过了两个月,程箐在家里接到一个电话,显示是李志打来的。她看了一眼时间,晚上十点多。丝丝的细小声响从电话那头传来,她表情平静地坐到沙发上,一只手拿着银色的小勺继续搅动着花茶。保姆带着李海娜在楼上的房间睡觉。喂……电话那头传来试探的女声,搅动花茶的手顿停一下。程箐深深吸了一口气,依然没有出声。焦灼在电话两端来回传递,最终对方挂掉了电话。

那天晚上,李志从外面回来,重重地敲响家里的门。李海娜已经熟睡,程箐坐在棕色的漆皮沙发上,没有开灯。窗帘打开着,客厅飘窗上放着许多玩具,摇摇木马和一堆从夹娃娃店里带回的劣质玩偶。周末的时候李海娜很喜欢让李志带她去夹娃娃,李志只要有时间就会陪她去。程箐缓缓起身,走到门前,刚摁下门把手,李志满身酒气地冲了进来,吓了她一跳。他直接坐到了餐桌旁的椅子上,鞋也没换。喝这么多酒,谁送你回来的?她沉着脸问。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沉默半晌,才抬起眼回答,陈老板送的。今天是哪几个人?你不认识。说着他起身要往楼上走。他看着她从自己身边走过,喊道,去把你的衣服换掉。他踩着皮鞋继续往楼上走,木质楼梯发出吱的响声,缓慢而顽固。李志!他停住了脚步。听见没有,把衣服换掉,洗了澡再上床。他转过身,看到她皱着眉头。他抹了两把脸,突然怒吼起来,你想怎么样!啊!你想怎么样啊!她站在楼下,呼吸变得急促,她不断吸着气,一只手攥成了拳头,身体微微发抖。你现在是什么意思?你不怕吵醒娜娜吗?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他惩罚似的往自己的头上打了一拳,又走下楼来,晃荡着往窗户边走。我什么意思?我能有什么意思?不是每次都是你吗!他转过身,把西装外套往地上扔去。她吸着气,抹掉落下的泪水,不再说话。他蹬掉一只皮鞋,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瘫倒在沙发上,酒精让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她缓缓走过去,坐到那张结婚时买的贵妃躺椅上,随意盘的头发飘下来几缕,眼圈下带着青色。客厅依然没有开灯,黑与焦灼长久地在这个夜晚蔓延。

程箐打开李海娜房门,瞥了一眼空调温度,看到她已经睡下,轻轻退了出来。走进自己房间,在电脑前坐了一会儿,再次打开了彭文君的邮件。距离收到的时间已经过去三天。她拿起旁边的手机,出神地看着联系人的界面。窗外的黑逐渐浓重,隐隐裹着一团雾,脑海里不断重复着鹤岭和过去发生的事情。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她回过神,心骤然收紧。屏幕上显示的是彭文君的新号码,她下午才存下的。她有些惊讶,下意识看向了门,犹豫地按下了接通键。喂,是程箐吗?嗯……哪位?电脑屏幕在黑暗中发出蓝光,她盯着回收站里他的邮件。这么晚,真是打扰了,那个……我是彭文君,你有印象吗?她沉默一会儿,小声地回答,记得。彭文君似乎松了一口气,笑了笑,说,这么晚了,你还没睡?你有什么事吗,她的语气淡淡的,尽量保持着冷漠。或许有些受挫,电话那头出现了不明显的杂音。那个,是这样,我最近回鹤岭这边了。两人又沉默一会儿,他才接着说,我想回鹤岭镇上一趟,你还住那边吗?她没有回答。他只能继续说,老家房子要拆迁了,我爸年纪大了,不方便回来。所以……我不太熟悉这边的人,想找你帮忙……她听完,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嗯”声,表示她明白他的意思了。他的声音此时变得更加紧张。如果不方便的话……那就算了。电话里沉默良久。当他正要准备说再见,她突然说,可以,什么时候?电话那头的声音瞬时变得上扬起来,那……明天周六了,行吗,到时候我请你吃饭。

她挂了电话。他们约好第二天到市中心见。

车停在一幢写字楼的门口,和她定位的地方相隔一条马路。彭文君已经坐在对面百货的咖啡店里等她。她刚走过马路,他就从窗边的位置站起身,确认是她后,便挥起手。他们一起走到百货商场的B座电梯,他按下21层。她穿着一件淡蓝色针织衫,下身搭配牛仔裤和米色高跟鞋,头发稍微打理过,服帖而整齐。欢迎光临海恋,祝您今晚用餐愉快。站在门口的服务员作出往前走的手势。他走在前面,蓝色的波光在餐厅的各处若隐若现,中央的玻璃台上放着一架自动弹奏的钢琴。她一眼认出,这是一架斯威特。李海娜小学时,她买过一架,甚至请了家教。但李海娜练一会儿就哭,挨了几次骂,李志一回来李海娜就躲到他怀里。最后小学毕业,李海娜的钢琴也才过了四级。现在钢琴只能搁在角落里落灰。

男服务生将他们领到了离钢琴隔着两张小桌的小包厢。彭文君问程箐,这里可以吗?她点点头,没说话。这时服务生走过来给他们倒水。她说了声谢谢。他低头看着菜单,一套黑色的正装,有些紧。她一边和他说话,一边不自觉地把眼前的人与中学时作对比。似乎比印象里胖了很多,但眼镜让他看起来还是那样温和。这么多年过去了,人总是会有变化,比如在说话时,他总是会摸一摸他那块看起来有些旧的手表。

两人选菜,彭文君总是先问程箐的意见,这忽然让她有些不适应。当年跑业务,她和李志顾及的是客户。等有了李海娜,李志便总想着孩子爱吃什么。每年她的生日,也成了生意的交际场,高级包厢里两桌人,亲戚朋友和重要的客户家属,一盘盘的冷碟开胃,鱼虾鸡鸭,她实际上也不爱吃。她只能说都可以。他笑,这可不好办,一般出门我不负责点菜。她带着玩笑的语气,试探地说,家里有人做主还不好?他沉默一会儿,笑容慢慢有些僵滞。两只手放到了桌子上,握在一起,交叉又放松,想要说什么却又似乎有些痛苦。她心里有了猜想,便转移了话题。两人之间沉默片刻,他低下头,说道,我离婚了。一年前离的。她顿一下,本想开口,他先做出释然的样子,摊开两只手笑了笑,说道,我点了几样推荐菜,等下你尝尝。她一时心情有些复杂,便没有给出什么回应,只淡淡地说都行。怎么现在都行了,以前当班长的时候说的最多的不是“不可以”吗?她恍惚一下。“班长”这个名号太久远,她结婚以后就不怎么去参加鹤岭的同学聚会了。当时两人同班,但他中途转学走了,她只模糊地听说他去了上海。见他打趣自己,她也不客气起来,你倒是变了不少,夹枪带棒的,以前问你话,和老驴推磨似的,半天压不瘪一个豆。彭文君大笑起来,我收回刚才的话,你一点没变。程箐低着头笑。他接着说,这些年我都在上海,很少和中学同学联系了。你一次也没回来过?是啊,当时转学是因为我爸妈工作调动,后来他们退休,我工作了,就一直待在上海了。噢,是这样。她若有所思地低下头。他问,怎么了?她说,没事,想起以前我和一个上海女孩做过笔友,她……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两个人的视线都往屏幕看去。他站起身,指了指手机。她点头,他一边接起,一边往外走。

回来后,彭文君似乎还有些烦躁,手指下意识地点着桌面。看得出在她面前他尽量克制着,不时对她微笑,但回短信时依然没忍住发出了轻微的啧声。两人沉默一会儿,他放下手机,又恢复了自然的样子。他问起她这些年的生活,她只好避重就轻地讲起了李海娜。她现在读初二的国际班,明年下半年就要出国了。他突然有些感兴趣,前倾着听她讲话。出国,不在国内高考?她不避讳地说,她成绩不好,只能出国。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是条路。那决定去哪里了吗?还没有,在和她老师商量。你想把她送去哪?日本现在是最理想的,欧洲有些困难。她坦诚地说。那她自己有什么想法没?她想法就是太多了。说完她无奈地笑了笑。他也笑,还是个孩子,不过养孩子确实挺费精神。她赞成地望着他。他低下头,突然补充道,我没有孩子。她一顿,不知道该说什么。服务生刚好端来了一份三文鱼沙拉。他替她夹起一块,她刚想说自己来就好,他直接放到了她盘子里。你不爱蘸芥末。她有些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他有些得意,说,细心观察。她愣一下,愉快地大笑起来。

彭文君把她带上车,程箐看到牌照是鹤岭市区的,有些好奇。他系好安全带,准备伸手过来帮她按进去。她马上说,我自己来。他没说话,只笑了笑。你猜这台车是谁的?谁的?不猜一下吗?她无奈又好笑地看着他。老丁的,你的电话就是他给我的。老丁?她努力回想这个名字。噢,是那个少白头,吴姨的儿子。他点点头,说,去年他爸去世,他继承他爸原来那个商店,卖掉了。那吴姨呢。听他说老太太每天混迹麻将馆。她想起那个午后,打开了车窗。他看她一眼,继续说,他现在混得不错,全国各地飞。她转回头,隐约有听说,你和他们联系多吗?他想了想,也不多,只是去年上海开了个同乡会,老丁也在,就聊了聊。也聊起我了?他笑,嗯。

把她送到单元楼下他就走了,似乎还有什么急事。她坐到沙发上,在一片安静的黑里,倦意漫上来,像夜晚海边的潮浪,带着一些轻盈。进出电梯的时候,他总是先用手挡住门,让她走在前面。在餐厅的时候,也总是征求她的意见。她又想起了鹤岭的那个晚上。看完月亮,他跟在她后面,把她送回了家。两个人互相道了晚安,他把纸条塞到她的手里,便跑走了。

如果彭文君留在了鹤岭,事情会不会不一样?如果一开始能够选择和他在一起,她的生活会是怎样的?他会是一个温和沉稳的丈夫吧。她做饭的时候,他会帮她摆好碗筷。在餐桌上,他会对她说辛苦了,然后两个人开始讨论明天的午餐。他还会成为一个负责任的父亲(是的,他一定会),孩子们会去上双语幼儿园,学习钢琴、绘画。即使他很忙,他也会抽出时间来陪自己和女儿,带着孩子和她一起去野营或者旅行。他是家里的独子,那她也不用花费精力处理难看的妯娌关系。况且,他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明事理,懂得分寸,不会让孩子们为难。他们会把最好的一切都给自己的孙辈,而她也不用过得这样困顿。窗外渐渐黑了下来,她闭着眼睛,不可遏制地陷入了一种轻快、甜蜜的情绪。

客厅的灯突然亮了起来,她吓了一跳。李海娜关上门,问她,你怎么坐这?还不开灯。她望着李海娜的脸,和李志一模一样的眼睛正望着她。她皱起眉头,说,回来这么晚,你明天还上不上课?李海娜被程箐突然的怒气吓到,低下头没说话。她往墙上的钟望去,发现已近晚上九点。快点去洗澡,几点了,是你读书还是我读书?李海娜依然低着头。客厅的空气有些凝滞,突然,李海娜走过来,把书包摔到了沙发上。你什么意思!她喊道。李海娜瞥她一眼,眼睛微红,冲进自己的房间。闷重的响声像打在她脸上,李海娜在房间喊道,你不喜欢我你直说!那一瞬间,她的心又沉重起来,隐隐地刺痛。内心的隐秘像一个膨胀的气球,被眼前的李海娜一把刺破。

那天晚上,李海娜没有再出房门。她独自在客厅矗立良久,餐桌的白灯有些晃眼,她想起今天是李海娜去补习数学的日子。她缓慢走近李海娜的房门,敲门的瞬间又收回了手。她竟然有些害怕了。她回了房间,坐在自己的床上,羞愧、后悔的心情慢慢涌上来。自己或许不应该去和彭文君见面的。

这时,手机上传来彭文君的信息,问她休息没有。他说今天见到许久未见的同学,久违地感到轻松,他还会在这边待一阵子,希望可以再见面。她看着信息,思绪不自觉地飘到刚才,他侧过身,想要帮她系安全带,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近,衣料摩擦到了一起,发出细小的声响。等她反应过来,心中一惊,立刻关掉了手机,没有再回消息。

程箐和彭文君第二次见面,去了海恋楼上的酒店。

他落在她的身上,她陷入了一片云里。他的手慢慢抚上来,先很轻,有些粗糙,像那天晚上蹲在芦苇丛,草划过她小腿的痒。她晃荡着,晃荡着,窗外的月亮隐约显出轮廓,影影绰绰,像那个夏季夜晚河边的倒影。天花板的白融化了,像白色的熔浆,涌进她的眼睛,她的心,她的全身。渐渐她有些看不清楚。他细软的头发不停地挠着她的下巴,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她闭上眼睛,紧紧地抱住了彭文君。她看到黑色的石头落到水中,河面荡开涟漪,急促的呼吸声充斥在耳边,他们也一起沉入了水里。

结婚前两年,程箐觉得日子是充实而向上的。但最后,她却时常觉得自己在面对一堵没有出口的墙。白天,夜晚,她坐在客厅,躺在床上,都是一样地重复。她弄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但醒来时却又过着和昨天一样的生活。李志他却永远在外面。

接到李志手机打来电话的那天晚上,她拿出了证据。李志痛苦地垂下头。她冷冷地问他,她犯了什么样的错,他需要用这种方式报复?他焦躁、彷徨地用两只手抹着脸,而他最后的话像一场海啸,淹没了她最后的念想。他说,有些情感是控制不住的,和她没有关系。她把娃娃全部从窗台扔了出去。她对着李志发出刺耳的声音,插着洋甘菊的玻璃瓶摔在地上,迸裂开来。

当李志还想挽留时,程箐牵着李海娜走出律所的门。李海娜的抚养权归给了程箐,同时还有现在鹤岭市区的这套房。

彭文君躺在她身边,问她,愿不愿意和他回一趟上海?她沉默着转过身,视线盯着酒店桌子上的玻璃花瓶,有些心不在焉。他从背后轻轻抱住她,我是想带你去玩几天,带你散散心。

把放暑假的李海娜送到了鹤岭镇上的父母家,程箐独自去了上海。下了飞机,她提着好几年前时髦的挂锁款行李箱走到出口,一眼就找到了彭文君。她淡淡地笑了起来,他自然地接过她的包,看了一眼行李箱的品牌标志。这是和李志结婚之后买的,当时一个要两万多块。两人上了一辆机场的出租。他穿着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西装裤下一双普通的黑粽皮鞋。他转过头,微笑着问她,想吃什么?走出机场的那一刻,她心里确实非常兴奋。她往窗外望去,车正经过世博会的中国馆。她和李志带着李海娜来过,当时他们买了小板凳,排了三个小时的队。但现在,她只能想到和彭文君在一起的事情。夜晚在外滩边散步,坐着邮轮渡过黄浦江。汽笛发出低沉的鸣响,像在水面上缓行的大象。程箐对彭文君说出这句话,彭文君拿起手边的酒,笑着说,这个比喻挺有意思。她低下头,笑起来,这不是我想的。那是谁?我在鹤岭的时候和一个上海女孩通过信。嗯,你说过,那时候流行这个。他想了想,说你现在还和她有联系吗?她顿了一下,说,没有。她想起,在那封聊到她和彭文君的信后,她离开了鹤岭,去了外地上班,对方也没有再寄信来。

那天在海恋酒店,程箐问他,你为什么离婚?彭文君仰躺着,模糊地说,年轻的时候太自大,总以为能改变别人。但结果却是越来越糟。她想到她和李志,但真的会有天生合适的人吗?她对彭文君的话持着怀疑。但她还是想要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李海娜打电话来的时候,她已经在上海待了两个月,李志不得不回去帮李海娜搬行李回学校。李海娜选择了去日本留学,而李志答应会出这笔钱。李海娜在电话里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她有些不耐烦,对李海娜说,你已经很大了,不要管我,管好自己。说完她有些过意不去,又安慰李海娜,过段时间,很快就回来。

这一过便是半年,李海娜出国的时候程箐回了一趟她和李海娜的家。之后彭文君在自己家里向程箐求了婚。他们办了两桌酒,彭文君的同事和朋友坐在席上,酒杯不停地向程箐凑过来,她露出盛满光彩的笑容回馈宾客。每当这时他便会侧过身,视线在宾客和她之间来回,她知道,这个时候他正借着这些人的眼光审视着自己。他喝了酒,露出几分得意的笑。她往四周望去,都是陌生的面孔。老丁也来了,她心里突然有了一丝安慰,但他敬完酒,便只安静地坐着。她这才发现他是一个沉默的人。这时众人开始起哄,他望着她,笑起来亲了她的额头。去民政局领完证,他便陪着程箐从她和李海娜的家搬来了所有东西,却留下了钢琴。

彭文君对她像开始一样,似乎温和体贴。一年之后,她生下安安,他们的女儿。彭文君的父母从老房子搬到了儿子家,五口人,住在五十平方米的房内。那天,程箐做好全家人的饭,彭文君小心地问她,你要不要出去找一份工作?程箐顿了一下,彭文君正准备继续说什么,程箐便说知道了。

李海娜第一年放假回国的时候,程箐让她到上海来住两天。彭文君请李海娜吃了一顿饭。李海娜坐在一边,程箐和彭文君坐在另一边。彭文君时不时向李海娜抛出问题,你在日本还习惯吗,打算回国吗?李海娜只随意地回答,眼睛看着程箐。

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吗,李海娜问她。程箐没有说话。良久,她只说,你还小,你不懂,一个人是很孤单的。李海娜说,你把我一个人丢在房子里的时候,说我已经很大了。

夜晚,李海娜回了酒店。程箐走到窗边,安安和彭文君睡在床上。李海娜告诉她,李志再婚了。她往外看去,这栋楼房被周围发光的大厦挡住,每天能看见的只有弄堂里来往的人和对面矮小的窗户。她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往床上望去,彭文君的手机亮了起来,她慢慢走过去,打开了那条微信消息。是他前妻,彭文君没有过多谈起过她,只听说是上海本地人,在做文字编辑的工作。上次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他们离婚的时候。前妻说,我生不了孩子,既然你妈非让我们离,那就离吧。彭文君过了一天才回复她,听你的。最新的一条,前妻问他睡了没。程箐沉默半晌,面无表情关掉手机,放回了原处。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鹤岭的那条河。自己站在河边,周围一片黑暗,她看不见家,看不见对岸,只能隐隐约约听见流水的声音。她有些害怕,喊着父母的名字,却无人答应。月亮跳跃着从矿山公园升上了夜空,周围豁然明亮起来。风摇摆着吹过来,两岸的杞柳沙沙作响。一个男人的背影出现在水面上,他向程箐走来,一会儿是彭文君的脸,一会儿是李志。他们都是年轻的样子。程箐在梦里突然好奇自己的脸,她往水中望去,却看不清楚。突然,月亮的颜色起了变化,樱红色,然后是绯红的颜色,渐渐地侵染整个月亮。月亮燃烧起来了。越来越近,跨过山,跨过河,在程箐眼前将芦苇丛变成了一片火光,接着是杞柳,是房屋。男人不见了踪影,红映在程箐的眼睛上,月亮就这样一直燃烧着,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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