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5月的一个上午,天气忽晦忽明,忽阴忽晴。羊狮慕的千百条壑谷里,山风劲猛含情,也不知是出于爱,还是怀着恨,在群山峻岭里疯狂追逐云雾,令它们奔跑、起伏、消消长长。或与山同高,或与山比高,或从虚空跌落,倒伏在山脚下。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大峡谷就像一个特殊的大战场,云雾和山风在这里交战、厮杀,甚至温柔讲和。
这场与岁月同长的战争,没有起点,也不会有终点。这个诞生于开天辟地的远古战场,其实不曾有过胜败,也不曾有过死亡。风从亿万年前吹来,云雾也是永生的云雾。一个看云观海的人,反倒成了可有可无的多余之物。
抱定这样的认知,以过客身份,我在高高的东山棱线上,且走且停,目接四方,内心悄无声息,然而同样激荡着风和云。
山棱线起起伏伏,高高低低。两座山岭相接的低凹段,正是一条西低东高的气流通道。我正要走过此间时,毫无防备地,一股庞大粗壮、难以计量宽高体积的滚轴云,从西边山谷里起身,沿着虚空爬上东山来。它横在我的身前,距离不过两三米,直接挡住了我的去路。
“啊?过山龙!”我一激灵,记起某本气象书上描述过的民间俗称。
这条人世罕见的“白龙”,紧贴山面植被匀速移动,不疾不徐,像脚步迟的贵人,悠悠踱往东山另一侧。对的,“龙”之风范,就该这样有万年的从容。我大气不敢出——眼前既是一条云龙,又是一座云山。站在“山”脚下的我,本想更贴近“龙”几步,想伸手去触摸“龙”的身体,却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是怕“龙”伸出手来,把我牵入它的怀抱——
啊!它会不会把我卷进怀里,摔到山的那一边去?
或者,突然又腾空而起,让我直接乘“龙”飞向天空?
…………
眼前白茫茫一片,我忽而妄念纷飞,忽而大脑空白,就这样,惊了,呆了,傻了,痴了。然而,面对着一条挡道“巨龙”,谁又能做得比我更好呢?
奇迹把时间无尽拉长,拉长。那一刻,遇见奇迹的人长驱直入,到了一个短暂的“永恒”里。
终于,云龙过山而去。寂寥的山坳里,万物迅速恢复原貌,唯有我,七魂六魄给激散了,一时归不了原位。
今天,每每攀上故地忆念起这一幕,我有些诧异:真实无虚地,一条“白龙”在羊狮慕来访过我的人生,然而,这桩事情,又缥缈得就像我和青山曾经共有的一场梦。
2
当我第一次仰望天空,就爱上了看云的感觉。
那时我三四岁,祖母把我放在池塘的青石码头上,码头有好几阶,又长又宽,容得下五六个人。她一边忙着捣衣,一边和邻舍闲聊。我记得,其中还有两个特别清爽好看的“地主婆”。是初夏,那时池塘的水很清,天很蓝,一朵一朵白云倒映在塘水里。没人注意到,在一片捣衣声里,我溜到天上去和云朵们玩了好久。
这个经历很神秘:那天的云朵里,有老牛、公鸡、小狗、马儿……各种各样的动物,它们在云朵里变把戏,像村里的小伙伴们在捉迷藏。那天一个小人儿细小的魂魄,不知被谁搭起长梯牵领着在云朵里跑。她那么小,生命中第一回抬头看天,就被这个世界迷惑了。她的记忆史,大概也是起笔于迷失在这一天的云朵里。她自然不会知道,从此,命运和看云结下缘分,不可思议。
那天辞别朵朵白云,我从天庭悄悄回到青石码头。祖母一手挽着衣篮子,一手牵我回家。我没有跟祖母说起到云端玩耍的事。我的人生头一回受到惊动,不知道怎么说与大人听。
从此,生命里长出了第一个秘密。
这个特别的时空截面,镌刻在了光阴长河里。如今,捣衣的老妪一个不见,祖母和她们结伴去了云朵里。青石码头上的小女孩,则流转于大地山河,时时漫步于云彩之间。飞机上、火车上、汽车上;草原深处、高山之巅、长河岸边、乡村旷野、异国他乡。甚至于城市的水泥森林里,结两三伴逛街,我从密不透风的话林子里分神,一抬头,手指西边:“看天上的云,真好看哪!”那时斜阳藏在一团云身后,云色灰暗中发红,云际镀着金光。
她们略微一望,自是不屑:“再平常不过,你激动什么?”
我不再出言。读云就像读情书,不宜分享讨论。
云是大自然自由书写在天空的诗篇,只要愿意,所有人一抬首都能读到。人世匆匆,红尘滚滚,几人如我,这样容易被云卷云舒带着魂儿跑?
3
我一般不和人谈论羊狮慕的云。
就像踏在人世的开端上时,我不曾和祖母说去过天上和云玩。我长熟了,已然明白,语言实在难以触及灵性,真正震撼灵魂的事物,根本无力相告于人,只宜自家珍藏。
直到有一天,接我的范师傅相告:5月里的某一天,“这里的山山岭岭之间,都荡着一朵一朵洁白的云,就好像有神仙,在每一个山旮旯里种下了一朵又一朵棉花”。
他散文一样的语言惊动了我。一问,当过语文老师。
这样,我才知道,在云山羊狮慕,我并不是唯一的孤独的漫步者。还有另一双看云的目光,深切投向了山谷四季的云卷云舒。
云是梦想者的最爱。有多少人的梦想在云朵里开了花?
在青石码头看云之后,我悠悠长大,沿着命定的轨道一步一步前行。路途中,我不断抬头看云,也看云里长出的各种各样的动物。奇怪的是,它们全不是那一天的云朵,更不是那云朵里变来变去的小狗老牛。那些事物,就像一纸命运的诏书,宣读过,就被神明收走了。再后来,不知为什么,看到的云只是云本身,眼里的云,再也长不出可爱的动物了。
奇迹发生在十年前的夏末。
那一天,呼伦贝尔草原上飘荡着朵朵白云,我站在草原深处,忽忽一下回到青石码头上方的云里,看见那些久别的鸡儿马儿,一一跑出来和我叙旧……
草原的骄阳之下,我假装平静,合起双目,眼角滚出两滴泪花。
原来,云朵里不生长动物原因不是我的眼力变差,而是我的天空变得动物不愿来玩了。一个事实就是,我的村子里,清亮的池塘早填埋了垃圾,青石码头从此只垒砌在乡愁里,而天上,确实很难荡起纯洁的白云了。
呼伦贝尔的云朵,和故园青石码头上的云朵相连相通画了一个圆。这个圆,很大。对于我,是真正的白云苍狗。
彼时,我还没有遇见羊狮慕。我望不见未来,不知道四年以后,在羊狮慕看云,会成为我一回又一回逃离红尘喧嚣的秘密通道。
4
重重山脉,山向各异,由阔至窄夹一个山谷,名羊狮慕。西南阔处接一大湖,名武功湖。特殊地形,造就了源源不断的水汽,沿山谷由西南往东北角输送。气流由西南进来,到东北角被封住去路。由是,水汽凝结在山谷上下左右,终年缠绕着山体,随山形而变幻无穷。如此,一年中的大半日子,羊狮慕成为一座名副其实的云山。一千七百多米的海拔,又使得羊狮慕云外有云,天外有天。
春天,云气很重,雾裹山谷,山体神秘缥缈沉浮不定。此时,云是依山势抬升的雾,雾是放下身段来到山间游玩的云。人行山雾中,实质上就是藏身在云的怀抱里。地球很大,而人的脚力有限,对于我,这里是能体会云间漫步滋味的唯一所在。无有挂碍,把身心安置在云的怀抱里,这是一种尘世间难以获得的生命经验,独到,意味无穷。
独步云山,不会有兴高采烈的感觉,而有一种奇异的迷失感。云色忽明忽暗,雾幔忽薄忽厚。大山沉寂,一声鸟鸣也无。人也沉寂,雾缠云绕的响动一一入耳。大山在沉寂中回到万古,人在沉寂中生出畏惧:好几回,我小心翼翼独步茫茫云山,在一处两峰交角的山坳口,又黑又浓的云雾爬上来,直扑胸襟,惊得手心冒汗、腿脚发软,以为是童话里被镇在魔瓶里的妖怪来找玩伴了。赶紧把自己变成孙悟空,一顿棒杀走到雾色稍亮处,一转身,见身后的黑雾早已一缕不留在空中阵亡,突然得趣,出一口长气,抚心一笑,莫名兴奋言不能述。后来我思忖:这团团莫名黑雾,也不知是不是山中瘴气。
云雾制造出朦胧而迷茫的氛围,开阔了想象空间,令人不安又兴奋。春天的云山,取之自然,以零成本满足了世人对云中漫步的好奇。遗憾的是,少有人和我一样,能够在云的环抱之下,去经历一场又一场迷失和战栗。
然而,对云雾的迷醉世人共享。在遥远的瑞典,有一团“世界上最贵的云”,它是2002年瑞典国家博览会的主场馆。这是一座以云为原材料的奇异建筑,它无形无状,建造的初心,就是要让人们体验云中漫步的美妙感觉。这是一个疯狂而特别的建筑,据瑞士《星期日报》说,“这团云使全国人民都沉迷、陶醉”。
瑞典人真该来羊狮慕看看,他们会知道,真正的云中漫步,是大自然奖赏的厚礼,而不是用巨资去制造一团云雾。
…………
节选自《百花洲》2023年第1期
【作者简介:安然,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水月亮》,散文集《麦田里的农妇》。《你的老去如此寂然》获第三届老舍散文奖,《哲学课》获第五届老舍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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