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魆,一九九三年生于广东肇庆。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钟山》《花城》《青年文学》等刊。出版小说集《角色X》,长篇小说《暗子》。曾获第四届“钟山之星”文学奖,第四届PAGEONE文学赏评审团赏。
最初读到的路魆小说,是发表于《西湖》2018年第3期上的小说《西鸟》。小说以太爷爷曾居住的深宅为密闭舞台,一系列的神秘事件接踵而来,解谜过程令人不禁屏息凝神。路魆塑造的小说氛围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读多了才体会到,这种氛围源于路魆对事物的强烈感觉——这也是路魆能将现代性赋予古典元素的诀窍之一。近年来,路魆发表了诸多佳作,小说集《角色X》与长篇小说《暗子》也相继出版。所以借此机会与路魆探讨更多关于写作和生活的问题。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三 三
乡村给予我最宝贵的东西,是自然风物以及回忆与空想的时间。我希望在城市与乡村的自由往返中,感受世界的弹性
三 三:在《复古城市的文学想象》中,你提及曾在建筑设计院上班,负责工程设计。如今你已移居乡下,养犬写作,是怎样的契机让你远离城市,进入返璞归真的生活?乡村风景又是怎么样给予你滋养的?
路 魆:2018年离开城市后,我经常怀念城市给过我的滋养。比如人们在集体生活之下形成的行为模式、语言模式,明明是陌生人,却因为共同潜在的倾向聚在一起。他们聚在一起时,可以忽略彼此,然而一个无意的对视也会令人浮想联翩。但只有把对方看成无意识蠕动的生物,我们才能在拥有海量信息的城市熔炉里,过一种经过筛选的简单生活。不得不说,在城市里生存,在某些方面需要一些麻木,要有旁若无人的心态。我想,就算是一个研究人类行为与心灵的艺术家或科学家,也不得不在现代社会里选择性地、痛苦地闭目塞听。刚毕业那几年,我是做不到筛选的,一切那么新鲜,紧张,又敏感。人们在公共场合谈论愚蠢的流行事物,在公司执行蜂群模式,分工明确,互不干扰,利益是交流所依赖的信息素。一个全然立体的城市形象塞进我的脑袋。我还要在设计院里当一只工蜂,每天为这个城市蜂巢设计最乏味的结构。如果这只工蜂选择离开蜂巢,独自野游采蜜,它是否能在脱离巨大的集体后存活下来?那天是周六,我在加班画设计图,看着密密麻麻的建筑符号,突然一阵心律失常。我马上关闭电子图纸,决定离开这个行业。那时候我才写作三四年,完全没有把握仅靠写作活下来,可是我还是做了这个决定。可惜乡村不是世外桃源。乡村生活也是自由而空虚的,它给予我最宝贵的东西,是自然风物以及回忆与空想的时间。我后来养成了观察植物的兴趣。当我从植物身上观察到的特征在阅读中得到求证时,我感到无比兴奋;反之亦然,比如当我在书中读到蕨类的珠芽繁殖,后来无意在路边观察到铁角蕨的尖端叶柄插入地面,变成叶轴,克隆出新的植株,跟书中描述是一致的时候,不得不感慨这就是世界的美妙所在!在小说《焚风期杂病论》里,我像夹带私货那样,融合了对蕨类的观察所得,将它们与人的命运进行结合。离开城市许久后,每当又回到城市游荡,我对城市又有了新热爱,曾经那些厌恶与不安,也渐渐转变为一种文学滋养。我希望在城市与乡村的自由往返中,感受世界的弹性。
三 三:自2016年以小说《拯救我的叔叔卫无》亮相以来,你已在各大刊物发表了不少中短篇小说,形成自己鲜明的风格,融合超现实主义和表现主义,着力表现人在特异状态中的行为和心灵裂变。你最满意的是哪一篇作品?你又是如何维持这种统一、鲜明而紧张的写作风格的?
路 魆:从不同的方面来谈论“最满意”,可以列举出不同的作品:《夜叉渡河》有河流和救赎,《最后一次变形》有戈壁和绝望,《绞刑山索隐》有群山和恐惧,《窗外的黑色马》有海洋和毁灭,《臆马》有旧货市场和记忆,《磐石与云烟》有原野和自由,长篇小说《暗子》则是一次多主题、多场景的熔炼。外部世界有那么多具有象征性的场景,就像一个个可以随意拼接的拼图游戏,一个个功能不同的实验室,配有不同装置,进行人性的切分解剖。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它们一一找出来,写下来。写作风格源自于生存状态,两者密不可分。我阅读卡夫卡时觉得是在照镜子,他的生存状态直指我的过去。但像卡内蒂在《另一种审判》说的:“和卡夫卡一样,我做不到。他的境界是无能为力,为此人们必会永远爱他。”卡夫卡在境遇上无能为力,人们在他身上看到一个人最绝望、自我榨干能到达什么地步,为此我们爱他,同时深感自身仿佛还有自救的机会。我爱他的原因,大概也是一样的。
我热爱雨水,热爱群山,热爱海洋,热爱风暴,它们可以作为充满可能性的文学元素,编织更为广阔的、超越地域的南方文学
三 三:“魆”不属于常见字,我听过不少朋友错读成“葵”或者“越”。“魆”意为极暗,而你的小说也有相似的审美趋势。批评家唐诗人认为你的小说具有“一种属于中国岭南的黑色浪漫主义风格”,而批评家曾攀进一步指出“代表着南方以南的一种独异的美学自觉”。你如何看待这样的论断?这种文本审美是有意识塑造出来的,还是出自天然的内在?
路 魆:时而如潮湿的热带,时而风雨如晦,这样的审美风格必然出自一个南方作者。我完全不否认,也无法根除南方气候给写作带来的野性气息,可以说,我的小说世界根基是建立在南方土地上的,但地域辨识度走到这里,也就差不多结束了。若新南方写作的某些关注点,是在于描摹和重提岭南世界特定的风景与传统文化,那么我可能只能算是一个边缘人,原因在于我的小说很少出现具体的地名,我希望塑造一个多义或者充满歧义的南方空间。热带和亚热带下的心灵,充满了不安的骚动,生命的裂变与腐败在剧烈运动。我热爱雨水,热爱群山,热爱海洋,热爱风暴,它们可以作为充满可能性的文学元素,编织更为广阔的、超越地域的南方文学。所以说,我是在有意识地维持这种出自天然的文本审美,它像一个强大的分析装置,让我看到自身作为一个最本质的南方人,在进入有着多重风貌的文学世界时,会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对抗角力。至于“魆”字,也不是我有意为之要选一个生僻字做名字,故意让别人不会读。这个字是我从字典里挑的,但当初只是为了好玩,而且我本来就会读这个字,自然不会觉得难念。后来拿这个名字发表了第一篇作品,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后来发表多了,也就没法改了。有些广东朋友问我“魆”字的粤语怎么念,其实我也不会念。不久前,在一家咖啡店里发现一本广州话正音字典,查到它的粤语发音跟“郁”的粤语发音是一样的——也好,又暗又沉郁的意思。
若对真理的捕捉和呈现,可以在小说中制造一种特殊的语感,我想这是我们能够去追求的抽象技术
三 三:你的小说中,时常出现与《聊斋志异》相关的元素,如《夜叉渡河》中的夜叉国,《焚风期杂病论》中与蒲松龄所写篇目同名的“张鸿渐”,《绞刑山索隐》中鸣于深山的魈,长篇小说《暗子》中亦有山魈。以《聊斋志异》为代表的一类古典志怪文学,于你而言有什么值得借鉴之处?
路 魆:在我这里,古典志怪文学也属于一种空间。它提供的空间是为了制造辨识度和思维弹性。现代文学的场景,绝不只有咖啡馆、艺术馆、餐馆、小区和大街。我厌倦了人物在单一城市场景里,谈论着相似的话题,做着相似的事,在这样一个人人都在强调想象与创意的写作环境中,私底下可能正写着最重复枯燥的文学生活。现代与古典的结合像前面所说的,在城市与乡村之间往返,过程中的拉锯战会产生文本弹性。弹性不会产生金属疲劳,不会损耗,反而像是拉面筋越拉越有劲道。古典小说言简意赅,但言简意赅不是我在小说中追求的,暧昧多义才是。古典小说在我这里提供的首先是语言的精确。白话文发展到这个地步,有些小说似乎跨过了真正意义上的白描,直接进入一种把破碎苍白的语言当成极简主义的奇怪认识。最近谈起语感这个东西。对小说认识的深浅,似乎不能直接关联语感的好坏,语感是一个天然的东西,虽然可以模仿,像演员演绎角色一样模仿某种语感,但写作作为一种袒露自我和追寻真理的行为,真挚与敏锐是无法模仿的,却可以训练,训练如何把握真理。若对真理的捕捉和呈现,可以在小说中制造一种特殊的语感,我想这是我们能够去追求的抽象技术。在我阅读的现代作家里,残雪和布鲁诺·舒尔茨是两个极端。残雪在朴素的白描中,舒尔茨在意象的繁复中,分别抵达了暧昧多义,抵达了人性潜意识的深度。残雪推崇《红楼梦》;至于舒尔茨,我不得而知,但《圣经》的影子笼罩在他的人物身上。一部古典小说若在语言的精确和精神层次的探索两方面做到炉火纯青,那么与之相比,很多写作仿佛就是艺术的退化。我苦苦地朝前人望去,常常深感自身的匮乏。
三 三:2021年,你出版首部短篇集《角色X》,翌年出版长篇小说《暗子》,并获得PAGEONE文学赏评审团赏。从写作经验出发,你认为创作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的过程有什么不同?这两种文体能带来什么不一样的体验?
路 魆:短篇小说是一次短暂的闪爆,却久久炫目。长篇小说是一场漫长的燃烧,要烧光每一寸土地。以前,我给自己定下的工作是每个月完成一个短篇小说,这样的习惯大约维持了两年,直到我连续花了半年时间,一字一句地把长篇小说《暗子》的旧稿重写成一个全新的作品后,我的心灵土地好像被这场漫长的大火烧光了,所有根系都被炙烤得没有复萌的生机。《暗子》将写作能量夺走了,我感到无限的疲倦,开始一段在等待和阅读中度日的空白期。一旦将自己定义为只有靠写作的意义才能活下去的个体,停下写作意味着堕落,意味着死亡,很多世俗的东西都能将我击碎。所以我没有勇气再动写第二个长篇小说的念头,在我身上,长篇幅的写作极其容易将过去在短篇小说那里积攒下来的稳定感一次夺走,一次摧毁。现在我的写作速度缓了下来,但我仍试图继续前进,写一些篇幅稍长的作品,比如三万字,四万字,提高写作的气息和耐力。
三 三:在小说《去暹罗的船》里,失明的老先生说道,“迦楼罗象征着自由与忠诚”。假设小说也可以沿用这种分类,你认为什么是“自由的小说”,什么是“忠诚的小说”,你更倾向于阅读哪种小说?
路 魆:自由和忠诚的小说不一定都是好小说。自由可以是形式的自由,忠诚是忠诚于内心。然而,形式常常虚有其表,人心又多有可疑。这两个品质更像华贵的点缀,我更在意一个小说它的境界高低,目光放在哪里。哪怕写得笨拙,也不妨碍一个小说动人。相比卡夫卡那些精美绝伦的短篇小说,我一直觉得他的长篇小说其实又啰嗦又难看,可是不妨碍这些庞然的长篇,织出了现代主义文学粘连广袤的意识蛛网,仅仅是一个“城堡”的意象理念,让我们的精神至今仍因此受惠。另外,我觉得没有完全自由和忠诚于内心的小说,因为人的基本矛盾会在作品里进行自欺欺人。比如三岛由纪夫,他这么一个暴烈的矛盾体,在成为自我的自由上是有缺憾的,在对爱欲的忠诚上又做不到,那么他在作品里写出来的淋漓尽致的自由爱欲,又有多少可信度?都不过是执念的化身。但是也正因为这种自欺欺人,达不到自由,做不到忠诚,只能撕裂自身,去想象美与毁灭,我才如此热爱三岛由纪夫的作品。《金阁寺》在我心里,是他的作品里排在第一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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