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旧屋烧信,阿妈打来电话。阿妈说,北京在下雨。阿妈的声音潮潮的,好像她那里真有大雨落下。北京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叫阿妈别担心。
我在旧屋烧信。这本不是今天的计划,但是阿妈说,既然回去了,那就应当顺路去老宅看看,顺带给祖宗烧点纸钱。阿妈的世界里,好像什么都是捎带的,都顺路。既然是阿妈的话,我就只有照做。
旧屋是我祖父建的,那时我太祖还活着。旧屋落成那天,大家都很高兴,我还在阿妈肚子里,阿妈的心跳很快。阿爸说,整个王大庄,再没有比这更体面更漂亮的房子了,石灰是新粉刷上去的,燕子还没来得及做巢,临近的大人孩子都来看热闹。那天村里所有的孩子都分到了喜糖,糖果纸皮落得满院子都是,招来大量蚂蚁。蚂蚁来到院子里,来到门廊下,到后来拉开床前柜子,也都是蚂蚁。红色的蚂蚁,黑色的蚂蚁,成群结队,走起路来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蚂蚁会咬人,咬人会疼,所以,我们一家老小搬进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消灭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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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我们用水冲刷,水流过的地方总有白色蘑菇长出来。祖母说,那是狗尿苔。狗尿苔渐渐成熟,变成褐色,蚂蚁过来,把它吃掉,原处只留下一摊摊黑印子,沿着地板缝隙扩散开来。蚂蚁吃蘑菇,蘑菇吃新屋。于是祖父变作温和派,他在房子周围种了一圈艾草。虫子没驱走,反倒招来许多青蛙,在夏天的夜晚,“咕呱咕呱”吵个不停。祖父又在房子的每个角落都细细粘上几层双面胶带,老实讲,很有用。透明胶带上,密密麻麻粘了一圈,全是蚂蚁,颤动着细的触须和手脚,在做无言的抗议。好景不长,胶带上的蚂蚁足够多了,日积月累的,后来的蚂蚁很轻松就可以借着同伴的尸体越过去,大摇大摆地进到屋子里来。祖父最后没有法子,在一个凉爽的早上,扛着铁锹出门去了。
这场艰苦卓绝的斗争历时数月,终于以人的胜利告终,在离家一里地的一颗樱桃树下,祖父发现了蚂蚁的巢穴。
祖父说,樱桃树的根很细,铁锹铲下去,当时就断了。一大窝黑蚂蚁涌出来,冲得哪里都是。祖父慌忙向后跳了几步,倚着铁锹观望态势。蚂蚁们胡乱冲撞,四面八方,好像梦里刚醒的人。到后面,就有扛着卵的蚂蚁急慌慌地跑出。祖父告诉我,蚂蚁的卵像小米粒一样,有莹莹的光亮,那些蚂蚁举着比砂粒还小的卵,好像大洪水里扛着包裹出奔的人。祖父随手抓起一把碎草,拿打火机点着,火星溅到哪里,哪里的蚂蚁就被烧焦一片,它们还不知道躲。火越燃越大,我兴奋的祖父瞧见,一队蚂蚁抬着一条巨大的白色长虫,从火光中冲出,好像不怕火烧一般,此情此景,就连我祖父也有些犹豫,但一铁锹下去,那白色巨虫和蚂蚁一起掉到土里。
一种烦躁的感觉终于消失,祖父正是因此确认了那些蚂蚁的死亡,他知道此后不会再有蚂蚁去侵扰他的新居。侵扰我们家长达数月的蚂蚁,一下子就被消灭了,但我祖父没有特别高兴。因为此刻又有另一种烦躁的感觉在他心头浮现,只是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乐极生悲,祖父安慰自己。
祖父的光荣事迹直到我五岁上了幼儿园,还在说。每次我被蚂蚁咬到,娇娇气气哭哭唧唧,祖父都要把这件事拿出来说道说道,以此勉励我做一个男子汉。
我们并不知晓后来家里会出现那样多的变故。祖母总是说,或许不应该杀掉那群蚂蚁,说不定是什么地灵神仙之类。每当此时,祖父就变得很不耐烦,祖父说,哪有神仙投胎做这样低贱的东西?!祖父很烦祖母的唠叨,但祖母总是忍不住去说。好像说出去,一切的怨恨和不幸就会消失。
其实我那时已经相当有知识了,初中二年级的生物课本上有蚁后照片,我很想告诉祖父,那天他杀死的只是一只普通的白蚁蚁后和她的子孙后代,仅此而已。那并不是什么值得担心的事情,更没有什么灵异色彩。
但直到祖父死后,我也只字未提。好像是因为我觉得时间已经过去太久,重提没有意义。告诉祖父,然后呢?
都说了没有意义。
现在旧屋又是蚂蚁的天下了,黑色的蚂蚁运送着白色的卵,来来回回。蚂蚁搬家,或许明日旧屋也有大雨。
在旧屋,我追踪这些蚂蚁的去处。想不到荒废的房子里,草这样深,我担心有蛇。按道理,我也曾经在这里生活过十几年,整个旧屋没有我不熟悉的角落,但现在它大变样了,我们不过只是离开一会儿,它就大变样了。我望着这间黑黢黢的屋子,苔藓都长到屋顶了,青蛇一样,歪歪扭扭,附在潮湿的壁上,檐角在滴水,小飞虫落入嘴巴,有辣辣的味道。
旧屋已经是危房了。
祖父当年或许就是像我今日这般,在绿得煞人的草木之间兜兜转转,企图扮演一个耐心的猎人。他心烦意乱,因为太祖对他下了最后的通牒,消灭蚂蚁。
但显然,我已经丧失了祖父当年的勇气,旧屋的沉默让我心神不宁,我怀疑它在窥伺我,等我什么时候放松警惕,就一口把我吞掉。
说远了,我在旧屋烧信,不是突然起了什么闲情,光凭我自己,是死都不愿意回到旧屋来的。但中国人似乎总是逃不过那个“来都来了”的圈套,是啊,来都来了,再待一会儿又何妨。蚂蚁们领着我在我出生的房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弯弯绕绕,好像它们才是真正的主人。我瞧见了一只狗熊娃娃,我明明记得搬离的时候将它带到了新家,然后有一天它突然消失不见,没想到它在这里。可见记忆真是哄人的东西,自己记得明明白白,但也有假。
阿妈的日记是我无意中踩到的,软软的,潮潮的,踩到它就好像踩到了一只濒死的活物,把我吓了一大跳。这些东西,我以为搬家的时候都带走了,或是卖了废品,其实没有。它们待在这里,作为旧屋最后的信使,试图向多年之后的我传递些许过时的讯息。我从里面拣出一本,皮质封面发皱,纸张早已枯黄,不过不碍事,打开来看,字迹还可辨认。里面所记,无非是今天买菜花了几角几分,昨天在哪里遇见了老同学,怎样怎样。完全是流水账。
是阿妈的字迹,确凿无疑。再往后翻是夹页里的栀子花,溃败的汁液穿透了好几层,落到某年某月某日,我被蚂蚁咬到,脚腕那里起了好大的肿包,赖在床上不肯起来,说不能再去学校。阿妈热衷于记录这些琐碎的事情,这是纯粹的女人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阿妈好像可以找到身为主妇的尊严。我很小的时候,总能见到她坐在餐桌前面,一笔一画地记录什么。父亲从不过问阿妈在写些什么,阿妈也从来不说。她写完那些东西,然后细细从头看上几遍,心满意足地叹一口气,合上笔记,这就完了。有时我在餐厅玩皮球,阿妈伸手召我过来,将我置于她的膝上,指着她的笔记,教我识字。黄瓜,豆角,分,角,元……我希望阿妈认为我是个聪明小孩,因而识字时格外认真。至于我读懂阿妈,那已是多年以后的事。那时我家窗户外面,不知长了什么树的叶子,绿得吓人,把整个窗户都填满了,密密的不透一点缝隙,人在屋里一觉醒来,是早是晚,今夕何夕,一时半会儿不能明白。旧屋的这本日记,我看到时也相当惊讶,它对阿妈而言,应当意义重大,我不知道搬家时为什么会漏掉它。
我们是在夏天搬离旧屋的。我父亲先是去了南方,在那里待了几年。有年冬天,父亲休了好长的年假,从腊八开始,他就在家。到家后,阿妈说,父亲一个人在外面,她不放心。父亲讲,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南方什么都有。阿妈不依,闹着要去,渐渐哭起来,父亲没有法子,说,那就一起走吧。我们一家就是这样搬离旧屋的。
搬家那天,阿妈还翻出了父亲从前写给她的情书,开头就是:“琴,你好吗?”我那时已经认得不少字了,阿妈叫我大声念出来,父亲闻声急匆匆从里屋跑出,追着我满院子跑,父亲说,别念了!让你爷爷听见揍你!信还没来得及念完,就被父亲夺走了。于是我绕着院子一遍遍说,琴,你好吗?父亲到后面也就随我去了,失去大人的注意,我渐渐也觉得没有意思,就不再说。那天太阳很好,春天快到了,院子里的那个大雪人一天小似一天,我感到高兴。父亲说,到了那边,我可能要延迟入学,也就是说,我有一个相当长的寒假。
那天我其实有点伤感,因为我还没来得及和我的伙伴告别。或许刚刚路过的,那个穿蓝色裤子的大头娃娃,就是他们中谁的孩子。
烧信是临时起意。日记附近,尚有大量纸张散落,它们没有皮质封面庇护,破损得不成样子。同学录,电话本,一些零碎信件,祖父的语调在其上隐现,我想,如果我再仔细找找,这里仍然会有父亲的一点痕迹,或许当年我没能读完的情书,还在此地。但找到了又能怎么样呢?这些东西在从前就被看作是无用之物留在此地,现在更是各种意义上的废纸,带不走,又不想留,天气干燥得可怕,周围又有蚂蚁。我想或许它们也想重温祖先的梦。
回来的时候就看到有不少村子里的人在看我,他们中的一些人其实我都有印象。
走路一瘸一瘸的那个,年轻时是个羊倌,现在老了仍是。
他老了。但在这群老头老太太中,我还是最先认出了他,他老了。我刚要张口,才惊觉我忘记了自己该叫他什么,是叔还是爷?忘记了。
穿红衣的那个,她小时候抱过我,是婶子还是姑姑,通通忘记了。
我们彼此相对,好像原始社会里两个部落的人,原是一家,现在相见,彼此都熟悉,又怀揣戒心,小心翼翼地较劲。
我长成了他们不敢轻易相认的样子。于是,我索性装作自己不认识他们。
我在旧屋烧信,信纸发潮,并不好烧,苍白的烟灰腾空,好像有多大的怒气。草间有风击打叶片,我抬头望去,檐角有大片乌云积聚。阿妈的电话打来,北京在下雨。
没来由的,我感到恐惧,好像我就要消失。像我父亲那样,趁我阿妈不注意,随便走进哪个地方,然后一去不复返。荆棘地外突然有一女声传来,你是哲生不是?小时候看的那些狐鬼传说一下子被激活:如果有人叫你的名字,不要应答,那是精怪在吸你的精气。
草木中露出半张脸来,你是哲生不是?在村口我就看见你了,但是我没敢认,你都长成大小伙子了。你在这里烧什么?你妈妈怎样,还好吗?你爸呢?还在南洋?对方的话天罗地网一样撒过来,将我困住。我含糊应答,还好还好。对方接着追问,你们现在住哪?爸妈也回来了吗?他们怎么没来?我从这些话中察觉出一种久违的热情,密密麻麻,好像夏天的蛾子,我是唯一的火光。我说,爸妈在姑姑家,让我先回来看看。
哦呦,你到底是大人了!
你现在在做什么?
“只是在办公室写写材料。”
“哦哦,坐办公室好哇,有出息!”
“还好还好。”
敷衍过后,我生怕她又往下问,有没有结婚?孩子多大?
幸好她没有,那个我拿捏不准该开口叫什么的人,她说,晚上来我家吃饭吧!你好久都没有回来了。
还没来得及张口说些什么,烟就呛到嗓子,我咳嗽着拒绝,不用了,谢谢阿姨。
那人笑了,说,你到底是在大城市待了太久。叫什么阿姨,叫姑姑就行。阿姨也太生分。
于是我说,不用了,谢谢姑姑。
姑姑递给我几颗桃子,说,没有打药,可以直接吃,拿着吧。我接过桃子,继续烧我的信。姑姑走的时候说,瞧瞧你,都这样大了。
新房子建好,还没有过多久,太祖就死掉了。然后是祖父的大哥、二哥、三姐,接着是祖父,他排行最小。在我以为一切都已终结之后,父亲离家出走,祖母因此瞎掉眼睛。
祖母说,总归是房子风水不好。有时候连阿妈也这样讲。阿妈总是说她命苦。
把一切的厄运归咎给命运,总是不会出错的。我没有拆穿她们。
后来我学了医,也是阿妈的意思,毕竟我祖父的经验就在眼前。阿妈说,或许你们家族有不好的基因。
其实阿妈说得不错,有些东西不用学医也看得明白。祖父还有他的兄弟们,都因为癌症去世。只有祖父的小妹,是从工地的脚手架上跌下来摔死的。入殓的时候我看到她脚上穿着白鞋子,显得她整个人小小的。父亲禁止祖父靠近他姊妹的尸体。父亲说,祖父年纪大了,不应该与死者距离过近,这是习俗。葬礼结束后,我看见祖父坐在院子里。春天快要结束,我走近时他问,都办完了?我说都办完了。祖父点点头,而后起身回屋,老屋里光线很差,我看着祖父走进阴影消失不见,心头有闷闷的感觉。
接二连三的死亡,使得祖父对于自己的未来悲观起来。他总是说,我得看你考上大学才行。我看向祖父,觉得他说这样的话有点莫名其妙,没来由地让人恐惧,毕竟在我看来,他还很健康,脸色黑红,声音洪亮。我不能相信,这样的祖父,会死掉。
父亲的调令是那年的正月十三下来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日子距离元宵节很近。父亲说,公司要派他去南洋,去菲律宾,公司在那里设了分厂。阿妈开始流泪。阿妈问,你想不想去?父亲说,我去了毕竟是要当经理。阿妈说,可是南洋那样远,你又不会英语,去了人生地不熟,不适应可怎么好?父亲说,怎么,这次你也要跟着去?阿妈不再讲话。
按照公司的计划,父亲要先去深圳的公司办理手续,再由深圳转机前往菲律宾的某个岛上。事情定下来,阿妈难过了很久。
然而还没等父亲去深圳,祖父就病了,他总说肚子疼。县里的医生建议我们去市里的医院瞧瞧,于是母亲知道,事情不好了。医院消毒水的味道让人头昏脑涨,父亲一夜没睡,眼下一片乌青,胡茬看起来很乱,好像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像小时候的那群蚂蚁,雨后齐齐冒出,扰得我们一大家子不得安宁。医生把父亲单独叫了进去,祖父和我们都在外面,我看向祖父,一个黑脸汉子的脸色,竟然还可以这样白。我想,如果我是医生,我绝对不会把患者留在屋外,又转念一想,如果我是父亲,我绝不会把祖父带来。医院等待室的椅子泛着铁青的冷光,我们都好像坐在冰上,在这样的时刻里,我什么都不会做,只是紧紧攥住祖父皱巴巴的手。结果完全可以预料,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还心存侥幸,好像只要医生不说出那一个字,一切就都不存在。
我不能说他们错,因为祖父正是在得知对自己的“判决”之后,突然垮掉的。
祖父病了,父亲的去留成了问题,他和阿妈总是吵架。我晓得父亲想走,其实大家都是支持他走的,祖父也说,绝不能因为自己的病拖累父亲,叫他走。祖父把我和父亲叫到床前,说,光宗耀祖,全看你们。他的手从棉被里伸出来,瘦得可怕,我连忙把手抽回,于是祖父咳嗽两声,将手缩进被子,好像在掩饰一块难堪的疤。此刻我做贼心虚,父亲的眼神锐利如刀。祖父死后,抽手的动作几乎成为我不肖的罪证,我自己也承认,我是罪人。祖父那样爱我。
他死后我总是梦到他,梦里我的手一次次从他的手里抽出来,当时的感觉还在,祖父的手是湿的,凉的,祖父的骨头很硬,硌手,抽出来时我还用了点力气。无论是当时,还是梦里,我都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我怀疑,父亲对我的爱就是从那时消失的。或许有那么几个时刻,他从自己身上看到了祖父的影子,又从我的身上看到了一个不如他的他。所以失望。
但是父亲不晓得,只有我最理解他的痛苦。我知道父亲想走,他可以抛下一切,我们家这么多年来的聚少离多,便是明证。我和阿妈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现在大家都叫他走,就连祖父也逼着他走,他反而走不了了,他有良心的债务。
所以,父亲的脸色总是很差。他日夜徘徊在大河两岸,不知该让脚步踏上哪边。
父亲亦视我为最后的希望。我要好好学习,我得好好学习,我是救祖父的良药。因为医生说,没有药给你们吃了,痛得厉害就吃止痛药。
后来止痛药也没有效果了。
祖父生的希望全在我身上,这是他在死路上仅剩的一点盼头,或许他和死神谈判过,我就是谈判桌上最后的筹码。
祖父瘦得不像样子了,只有眼睛还亮。我有时候希望他死掉,活着对他而言是一种刑罚。我不晓得他哪里来的那样大的能量,能够咬紧牙关不吐露一个“痛”字。
那段时间我想死。
祖父和死神进行拉锯战,我和自己进行拉锯战。一切本来没有那么痛苦,如果不是父亲只把我当作一剂药引子的话。爷爷这样爱你,你真教我们失望!
我正是因此才想死的。没有希望。我的成绩不知为何,总是在坐过山车,父亲说,他不晓得怎么会生出我这样一个儿子。
我一无是处。
父亲甚至不愿意看我一眼。
祖父的病情总是反复,看起来今天要比昨天好,但实际上大家心知肚明,不会有奇迹,死亡只是早晚问题。我很想趁没人的时候悄悄趴在祖父床边,对他说,放弃吧,另一个世界不见得有这样的痛苦。
但我没有。祖父的身体已经开始发臭,尽管他的脸色看起来还很红润,但我们都知道他已经烂掉了,在被子遮挡住的地方。谁都能看他的身体,谁都不愿意看他的身体,除了父亲。他端茶倒水,衣不解带。
人们都说,父亲是孝子。
父亲确实是孝子,但他最后还是去了南洋。祖父说,我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事,如果我能一直活下去,那你这辈子就不要出门了吗?
父亲开始沉默,我知道他动摇了。我们毕竟是父子,虽然我很让他失望。但我们身体里流淌着的是同一种血液。每当此时我都要感慨遗传的伟大。
送父亲的那天,祖父说,好好干,别担心我。父亲点点头,走了。父亲的车渐渐看不到,祖父回过身来,看见我在抹眼泪,于是训斥我:不许哭!母亲把我搂在怀里,替我辩解说,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天还没有暗下去,父亲刚打电话过来,说到了,深圳的天气很热,祖父就死掉了。有人对此颇有微词,认为祖父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时候,哪怕早点呢?其实我自己知道,祖父已经尽力了。
如果可以选择,他绝不会这样死去,也不会死在那天。
祖父死后我感到了解脱,如释重负。我为祖父高兴,为自己高兴,也为父亲高兴。
阿妈打来电话,问我回去没有。我说没有,旧屋破得不成样子了。我说,村里有人邀请我去家里吃饭。阿妈不大高兴,怎么,你想去?我说,没有,只是跟你说说。
桃子还在手里,毛绒绒的,我将它丢入火中,黏糊糊的汁液冒出来。我想起我的那位姑姑,尽管到现在我还没有记起她是谁,但想起她,想起她红色的背影是如何消失在小路尽头,我突然很后悔没有应承下来,直到回答阿妈问话,我才意识到自己多渴望去她家坐坐,不是为了吃什么,哪怕她不是真心。没来由地我开始烦躁起来,一种不可知的力量驱使我抽出烧火的棍子,狠狠劈向四周的野草,茎秆断裂有“刺啦”的声响,闷闷的,我感到快意。我静静地站在那里,静听风声,手掌因摩擦产生的灼热感尚未散去,但也并不令人痛苦。阿妈的电话还没挂断,电话那头说,不要搞到太晚,到宾馆记得给她回电话。我应承下来。阿妈说,你听见了吗?北京的雨还是没有停。我说妈妈,没事我就挂了。总是这样,要我回来的是她,叫我赶紧回去的也是她。
祖父死后,阿妈很担心父亲,担心他会像祖父一样,突然倒下。毕竟一切发生得太快,好像夏季雷雨,砸在地上,“噼里啪啦”,一阵子就完了。地都还没有湿,就结束了。祖父死前还吃了两大碗面条。
在灵堂里,父亲哭了,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抹眼泪,纸灰扬起来,把父亲的脸色映照得很红润,他在跟祖父做最后的告别。我看着台上照片里黑衣黑面的祖父,看着棺下跪着的白帽白面的父亲,他们两个如此相像,我突然产生一种怪异的感觉,父亲就是祖父,祖父就是父亲。总有一天我也会长大,长到父亲这个岁数,送别他,再往后,我会老成祖父,然后轮到我的孩子在棺下哀哭。或许我们的死因也会相似,不是这里长个瘤子,就是那里多了个囊肿。
祖父死后,父亲其实并没有什么反常的,只是沉默寡言,不过他以前也差不多是这样。阿妈认为他的反应是合理的,毕竟是他的父亲死掉了。我后来想,父亲的忧郁大概来自于,他没能做一个十全十美的孝子。人人都说他是个孝子,但他父亲死时他并不在身旁。
有次我半夜醒来,看见一团黑色的影子坐在客厅,和我祖父相当之像,把我吓了一大跳。但很快我就认出那是父亲,他在抽烟,火光一闪一闪。我问父亲,为什么还不睡觉?没有应答。我走到父亲面前,父亲的眼睛,毫无疑问,是睁着的,他看着我,好像看着空气。我不知道是世界消失了,还是父亲消失了,我只是感觉到害怕,虽然父亲一度让我想去死,我也因此恨过他一阵子,但毫无疑问,我并不想失去他。
这大概是父亲最为反常的时候了。这还是我后来在接受警察问话时,回忆了好久才想起来的细节。我说,我很担心父亲会去自杀。
警察问,为什么?
我说,我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
警察,一个温和的中年男人,胖胖的,整个人蓬松得像一团棉花,这让人感觉到安全、可靠。他听到我的言语不可抑制地笑起来。我想,大概是他见过太多这样的案子,太多类似的家属证言。他安慰我说,不会的,在找到人之前,关于失踪者的一切猜测都只是胡思乱想。这句话相当漂亮,相当专业,以至于我每次想起父亲时,都会想起这个警察,想起这句话。我看到他的纸上未留下任何字迹,于是我知道,自己的证词几乎没有价值。
几年后我坐在大学教室里,夏天,冷气开得很足,老师在讲授几种急救方法,我突然想起父亲,祖父死后,他一个人去了南洋,一去不复返。
阿妈说,或许他在外面另外有了老婆孩子。但是我不信,如果只是简单的外遇,他一个孝子,为什么要丢掉祖母。祖母因为他和祖父,瞎掉了眼睛。
我并不反感父亲决心抛下一切去南洋。我甚至允许他抛下阿妈和其余的一切,我只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为什么不带上我。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当我想起父亲,我都忍不住去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不带上我?虽然我知道,以过往的经验,和父亲生活,只会有另一种负重前行的痛苦,但为什么,为什么要抛弃我?—但我从来没有开口问过我的父亲,我知道他只是我幻想出来的影子。
我担心话一旦说出口,一旦父亲的影子说出那个我早就知晓的答案,一切就不可挽回,我连做梦的权力都不再有。
窗外是夏天,大风刮来,教室开始发黄,同学们的脸色暗下去,我很熟悉这种感觉,雨很快就要落下。在这样的时刻里,我突然很想念父亲,于是我哭起来。想到父亲,总是容易让人感到寂寞,日复一日,穿林打叶,穷追不舍,像此时此刻,大雨将要降临。没有人会注意我在哭泣,我想,就连我是什么时候失踪的,都不会有人发现。
窗外的雨还没有落下,心里的雨也没有落下,我闭上眼睛,于大风暴降临之前抢先登上了那座小岛,热带的空气都是湿重的,林子里没有半点风声,我知道,我的父亲在那里等我。
如果我可以出逃,我一定比父亲做得更好,只要我想。
父亲消失以后,阿妈打电话追问到公司。公司说不知道,那边的工厂还没建起来,他就离职了。我妈到派出所报案,派出所说,人在南洋,又不是南阳,我怎么给你追回来?
我妈打电话给我爸以前的同事,得到的回答也都是,好久没联系了,不知道他的下落。我妈那时显示出一种相当的执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甚至辗转联系到了当地的华人团体,恳求对方帮助寻找我的父亲。
时至今日,在我家的户口本上,户主一栏仍然写着我父亲的名字,袁华。但无论是我妈,还是我,都认为父亲已经死了,死在南洋。或许父亲没死,但这么多年没有音信,和死了也差不多,大家只装作无事发生。
阿妈,又是阿妈的电话。又是北京在下雨。我知道,北京三小时前就开始下雨,已经下了六次了,每隔半个小时,就有电话打来,我不是有意忽略一些讯息。接通电话,妈,我还在办事,到宾馆给您回电话。北京在下雨,我知道。
电话那头“哦哦”两声,说,没事没事,北京在下雨。
父亲消失了,换我上岗。哪怕后来去了异地,工作时看向窗外,恍惚间总会觉得,那里有阿妈的一双眼睛。对此我可以理解,阿妈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她失去太多,只能抓住她唯一的财宝。
祖母说,人生就是这样的,你要多学你爸爸,他小时候调皮,没少被阿祖训,你看,后来多有出息!
祖母大概是老了,迂了。她只能记起父亲去南洋之前的事了。
但我没有追究,逃避是人的本能,有的人选择死亡,有的人选择失踪,那自然有人选择忘记,毕竟比起前两种,后者听起来容易许多。
像阿妈虚假的自欺欺人一样,脑海中父亲永远是命运曲折的男主角,说不定哪天就要和她重逢,奥德修斯不正是这样?她是在家中忠诚的妻子,等待,直到永远。我有时候也忍不住会想,如果父亲回来,我们父子相见,我会说些什么?大概只有一句干巴巴的,“爸,你回来了……”我想那该是我的极限。在父亲消失的这些年里,所有想要告诉他的话,他的影子都已经听过了,现在父亲真的回来,我又该说些什么呢?我想,我应该会告诉他,爸,我终于还是考上大学了,虽然复读一年。学的是你和妈都满意的,医学。
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其他。
阿妈总是叹气,她说我跟父亲一样,不晓得心里在想什么。所以我想,如果见了父亲,我大概什么都不会说吧。
总之,我的父亲消失在热带的丛林之中,我无数次在搜索引擎上搜索菲律宾,这千岛之国的每一个小岛上,都可能住着我的野人父亲。他或许已经忘记自己过去有过的欢爱,忘记自己家乡的方言,甚至忘记了他自己。这是分外明智的,记忆就意味着和原有的生活尚且还有联系,那便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总之,我父亲,他以一种意外的方式逃脱掉了死亡的陷阱,在这一意义上,父亲可以比我活得更久。
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自我安慰,我想我大概是理解父亲的,我越长大,越能理解。遗传真是可怕的东西。我理解他为什么要抛下所有,彻底消失。我也时常感受到那种召唤,父亲在挽留我,父亲说,留在岛上,别回去了。父亲一次次挽留,我一次次拨开他的手,这其中是出于真心还是报复,我不知道,但我从中确实感受到快乐,你看,我总算证明自己长大了,我总算战胜了他,毕竟他曾抛下我,毕竟我拒绝了他,我看穿了他,他一定是后悔了,不然不会苦苦挽留我。
人总是在梦醒之后才知道,之前种种,全是做梦。我想,和我一样,父亲的人生或许是一艘潜水艇,从童年开始,在人生的海里不断下潜,下潜,直到父亲死掉。父亲死了,潜水艇只剩下大把自由。
我早就和阿妈分享过关于父亲的一些看法,她在听但我知道她并不在意,或者说,并不赞同。于是此后,关于和父亲的交往,我只字不提。阿妈会说,我在胡说,我在做梦。
是的,大家都在做梦,我做我的,阿妈做阿妈的,祖母做祖母的,各不相干。因为该发生的早就发生,该失去的早就失去,我的世界是废墟一片,阿妈是最后立着的那根柱子。我想,阿妈总是看到别人,看不到自己。如果回到贞节牌坊的时代,她肯定可以得到一座很大的牌坊。
我就比较幸运,年纪轻轻,就知道怎样让自己过得舒服。
因为我找到了一个答案,我想说,我想告诉你们,我是这样了解父亲。
如果有一天你也可以自由下潜,你要去到哪里?
我也曾这般认真问过自己。
和父亲不一样,我没走,我想我对我们家族最后的两个女人负有一定的责任。我从我的父亲那里继承来了这份责任,他因为一些原因一走了之,剩下我接着还债。老实讲,此后的日子不算快乐但也并不糟糕,我家族的女人们和我相依为命,她们害怕失去我,为了平息她们永无止息的忧虑,我付出了相当程度的自由。但我觉得这是我应该做的,我正是以此还祖父的债,还父亲的债,还自己的债。至于这份债务是何时背上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火光越燃越旺,我从口袋里抽出了那封书信,父亲的信。从住处带来的。那天天气大好,阿妈非要把压箱底的衣服晒一晒,旧信就是这样被我发现的。信封带着我怀中的温热,好像一只雏鸟,在手里攥着,尚且有微弱的呼吸。我不明白为什么阿妈没告诉我这件事,只是告诉我,父亲有信来。
只要我想,只要我想,现在就可以拆开,看看里面父亲到底讲了什么,是他终于想要浪子回头,还是要带我一起走?在这谜底即将揭开的最后时刻,我细细欣赏了一番信封上父亲的签名。幻想果然是无底洞,而我在其中耽搁太久。父亲压根就不在南洋,至少十年前他寄信的时候不在。胸中有“轰轰隆隆”的声响,什么东西开始坍塌,等我于废墟之上睁开眼睛,父亲的信燃烧起来。
蚂蚁,到处都是蚂蚁。我原本的意图真的只是回来看看旧屋,是蚂蚁们自己朝火堆扑来。祖父说得不错,它们和当年一样傻,不会有神灵选择成为蚂蚁,因为它们没有脑袋。蚂蚁们携带火种,回到自己的巢穴,好像即将被引爆的引线,长长一条。旧屋就是这样,突然着起火来。一切只是因为天气过于干燥,这里不是北京,这里没有雨水。在熊熊燃烧的火光前,我大笑起来,然后学着父亲当年的样子,点燃了手中的香烟,静静地,看着旧屋,燃烧起来。
黄淮,2000年生于河南信阳,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小说《狂想一九九三》获第六届“青春文学奖”中短篇小说奖。有作品见于《江南》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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