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楫宝,男,197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青年文学》《天津文学》《野草》《诗歌月刊》等发表作品,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散文·海外版》《中国当代文学选本》等选刊选载。出版有长篇财经小说《对赌》《黑金时代》《纸金时代》等。曾获第九届冰心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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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锚》叙写的是陈楫宝所熟悉的金融商业资本世界,这次他将笔力聚焦于都市年轻精英们的精神困境,探讨他们真实的精神生活。小说讲述航大EMBA班学员江一平、范歌与本科女生小米和阿雅在学校与社会的中间地带,产生的种种不一般的交情。青年企业家们在繁忙的生意场外,试图在爱情、友情、亲情等方面寻找神经的缓释空间,两个女孩游弋于突破圈层的欲望和内心纯粹的泥沼之中。纸醉金迷的饭局内外尽显机关诀窍,车辆抛锚后有条不紊地紧急刹车映射了人心于晦暗处重拾光亮。作者克服了对故事通俗性的沉溺,努力揭示人性的幽微复杂,贴近时代脉搏,表达了强烈的人文关怀。
—— 文苏皖
江一平开着路虎从地下停车场盘上来,刚从地面冒头,一股热浪扑进来,欢腾地簇拥着他。他摇上车窗,加大空调挡。车子从市区拐半天上高速路,窗玻璃外,水泥路面泛着银光。早上电视台天气预报提醒,今天是入夏以来最高温,市民要做好避暑措施。电视里的话,从耳朵进去,到不了手脚,却在神经系统那里停驻。他蓦地记起小学写作文,把日常的煎熬写得像诗,年年夏天的酷热,“火辣辣的太阳撕开大地的皮”“空气和太阳一起燃烧”;语文老师惊喜,当作范文大声在班上念。这两句话像是在岁月中晃悠二十多年,这才在眼下找着现实。
午后,高速路上车子不多,日常通勤的人选择城际高铁,北县在纵横交错的高铁线路网格上,是一个重要站点。江一平打开车载音响,是周杰伦的《开不了口》。这家伙唱了这么久的歌,还是咬字吐词不清,《开不了口》是江一平唯一一首能够完整听清楚歌词的,“……就是开不了口让她知道,我一定会呵护着你也逗你笑……”旋律和一百二十迈车速,也没有让江一平晃动分毫。
“砰”……沉闷而压迫的响声,从后方急追过来,车里什物像水草在海浪中颤动,车子右后身一沉,江一平心里也一沉。
同一个轮胎。
一年前的同一个轮胎。江一平泛起一阵异常的恐慌,这声闷响简直是从一年前急追过来的。他身体却是冷静的,紧握方向盘,沉着收油,缓踩刹车减速,打开双闪,把车子停在直线道右侧旁;下车,取出安全警示牌,往后跑出一百五十米,放在地上,转身跳到隔离带外,手才开始微微颤抖。
数年前,他坐客户的车,也是在高速路上爆胎。前胎。那会儿客户慌神,猛踩刹车,车胎摩擦着地面,发出撕裂的声音,车子剧烈跑偏,方向盘被一股很大的力量拉向爆胎的那一边,差点儿转个三百六十度。晚上,他靠在床上,在手机查看视频,确定爆胎时司机的最佳操作,在脑子里反复演练,直到深夜,确信自己会自然而然的反应,才敢闭上眼睛睡觉。
我在哪里?
江一平左右打量,荒野和树木。不是大城市。他已经离开他的城市。恍惚一阵,他依稀想起,这是去往北县的途中。嗯,是的,北县。一个以为再也不会踏足的地方,一个不想再认识任何人的地方。他正在去往北县,赴未知之约。
他低头看表,距离约定的时间有点紧。爆胎……这是什么信号?老天是要阻拦我吗?人生第一次像莽撞而激烈的少年,却抛落在不知名的某个所在,没有村店,没有人烟。是打电话交警拖车,还是4S店过来换胎……不管哪样,时间都耗不起,都会错过前头的约定,虽然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在前头等着。
过了许久,他拿出手机,僵硬的手指悬在空中,勉强笑了笑,拨出电话。
响了十声,没人应答。他数着,摁断,马上再拨出去。
那头很快接了。
老弟,是你?
县长,是我。
你舍得找我了?
我车坏了,困在路上。
在哪儿?
你的地盘。
县长威严而满意的笑声从手机里传来。
找我就对了。
江一平也笑,让电话里的对方听到。
司机去接你,他晚上就给你用了。
谢谢。江一平深呼吸。
阳光从天边洒过来,手机屏幕一片不情愿的橘红。他坐到地上,躺下来,长长舒一口气,在困倦中,莫名感到一阵松弛。快一年前,也是这个时分,太阳开始坠落,那时,他也在奔赴一场指向未知路途的约定。
小 米
对赌。
这个词“嗖”地一下射进耳膜,如玻璃子弹,穿过童年至今的顽固的身体记忆,在体内瞬间变成碎片,小米身体里的一切陡然缩紧,微皱眉头,身体前倾,顶着饭桌边缘,低下头,右手情不自禁地按住小腹,按住疼痛的过往。
玻璃子弹,号称子弹之王,诸国禁用。它外表华丽,晶莹剔透,杀伤力巨大,被击中的体内五脏六腑布满密密麻麻的玻璃碎片,异常痛苦,外人却难以觉察。
说话的那个男性,眨着眼睛,睫毛甚长,像风过时的竹林细梢,却不曾往她这边看过一眼。他浑若无事地说出来,仿佛这些于他人如临深渊的事情,于他不过是日常牌桌上用以助兴的彩头。
他,是这个精心组织的饭局上,唯一一个迟到的。
小米是范歌约出来的。她在学校宿舍里,正翻阅《门口的野蛮人》,沉浸在当年轰动美国的并购案,惊心动魄于华尔街垃圾债券在并购过程中翻手魔杖覆手毒品的魔幻。手机充电,不在手边,电话一个接一个过来,一根筋般鼓噪不停。小米终于抬起头,有些不耐,嘟囔着:真讨厌,没完没了,放到一楼快递柜不就得了?伸手取手机,才发现三个电话都是范歌打来的。周末,她们这些大四学生要么窝在房间、泡图书馆筹备考研,要么跑实习单位,跑各个招聘现场,把时间过得马不停蹄,间或掺杂些许莫名的焦虑,谈个恋爱都是奢侈品。不像范歌这些EMBA班学员,平常周旋在商场职场酒局,课程大部分安排在周末和节假日,美其名曰充电。
小米听到邀约,脱口而出,还有谁?不会就我们俩吧?
范歌在电话中哈哈大笑,说放心吧,不是鸿门宴。
小米走神,想起那天自己在台上一连串发问,台下滔滔不绝的范歌陡然沉默,这位金牌评委、创业导师涨红脸,看向身旁。窘迫,但让人心存可怜。她扑哧笑了,自然而然地说,好吧。放下电话,躺在床上刷微信的阿雅举起手机,探出头期盼地看着她。
看她神色同意,阿雅立刻扔掉手机,翻身下床,拎着化妆品进卫生间,十分钟后精精致致地出来。
聚会安排在城中湖边的四合院。一踏进四合院,左右两棵银杏树,遒劲有力,冠盖如倾,麻雀们飞转腾挪其间,叽喳入耳,阿雅瞪圆眼睛,惊喜地喊,好老的银杏树!好多麻雀!
小米牵着阿雅的手,暗中用力捏一下,别大惊小怪,露怯。
院墙外,金黄的银杏叶遮盖着灰墙灰瓦的四合院,夕阳暖暖地照射在正房二层高的屋顶上,“精英汇”三个镀金颜体字在余晖中闪着光芒。从正房地下一层走出去便是湖边,停靠着两艘褐红色游船,每艘船可以坐两桌吃饭的客人。等夕阳下去,船头坐着唐装女子,抚弄琵琶,这深秋的夜晚,船行水上,圆月高悬,琴声悠扬,“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倒也有抚今思昔的浪漫。
这是范歌改建的现代式四合院。他的私募圈子不定期聚集于此举办投资沙龙。日常大门紧闭,即使开条小缝,也总能窥见一条被长链锁着的大藏獒,低沉咆哮怒目而视,吓得偶尔伸头往里张望的路人赶紧逃离。
被引进主厅,小米脚步迟疑,厅里大桌子快坐满了,清一色西装革履,都是男性。范歌坐在主位,引路员带着两人走到他身旁的空座位。范歌刚做出请坐的手势,小米顺势拉过阿雅,把她摁到座位上。阿雅诧异,抬头看了小米一眼,没有起身。小米对范歌说,我坐那边。说着在范歌对面找了座位,范歌没有阻拦,只是看着小米眯眯笑,笑得意味深长。
……在北方生活几年,对银杏树喜欢得不得了。回到江西老家,捐钱修路,把小县城的马路加宽翻新,嗳,要求就一个,路旁行道树得是银杏树。地方一听,大财神只要种几棵树,简单,别说银杏,金杏钻石杏都没问题。这位老表从北方弄了一批三十年大树,浩浩荡荡运回去……桌上聊得火热,不因小米二人进来而停顿片刻。
这张大圆桌上的男性们,都是航大EMBA班学员,与范歌同届同班。准确地说,他们也是小米这些本科生们梦想着投身创富大潮的创业导师。对他们的面孔似曾相识,她们只是叫不出名字对不上号。不过,这类人本来也面目差不多,连称呼都是清一色的“张王刘李陈”百家姓加“总”字,听得到身份地位,听不到名字。阿雅婴儿肥的脸堆着笑,有些浓重的眼影令人轻易忽略她眨巴的可爱眼睛,自来熟般主动跟大家打招呼。诸位“总”们此时还记得优雅表现,庄重点头示意。
小米觉着受冷落,听到桌上话题,想是借着院子里银杏树聊起来的,有了兴致,侧脸看着窗外,听张总继续侃侃而谈。那些银杏树刚种下是好看,黄灿灿一片,市民都去打卡,成网红景地了。好景不长,没有一年就怨声载道,江西冬天不冷,银杏树照样掉叶,别的路绿绿一片,就这条路光秃秃。到夏天,叶子看着多,可是树冠小啊,遮不住太阳。冬天丑,夏天晒,就秋天瞅两眼,再美老百姓也不干,把市长热线打爆,要换回传统树木。
张总呷了口茶,顿了一顿。阿雅及时问,那后来怎么办?
嘿嘿,不好办。张总放下茶杯。地方政府自是头疼,家乡企业家热心公益,路和树都是人家捐的,不能路修好就把树铲了吧。可是,群众呼声太大,也不能置之不理。烫手山芋扔到林业局那里,林业局想出主意,躺平,不派人维护那些银杏树,等着招虫、干死,再一棵棵替回原来的树。一地鸡毛。
我知道一个类似的事,斜对面坐着的王总接过话头。一个从村里杀出来的企业家,在外面闯荡多年,做大宗贸易,攒了不少身家,衣锦还乡,修桥修路,投几个工厂,把全镇的就业都解决了。他也有个执念,小时候唯一的快乐时光是在村口小卖部度过,已经倒闭了。他就要把小卖部重开起来;不但重开,还要开很多家,街头村尾都要有。这些不是事,只有一个问题,镇上有集市有超市,村民都习惯去那里。这么多小卖部没生意,不挣钱,没人愿意开。可是要都关着门,企业家回乡时也太不好看了。
那怎么办?阿雅又及时问。
镇里把五保户、困难户都找过来,让他们每天守着小卖部。每个小卖部还免费给一批物资,让他们自己卖,卖出钱就再去进货,利润自己留着。这个月守小卖部了,货都及时补了,下个月才能领补助。
桌上人笑起来,有人轻拍桌子,这多好的MBA案例,办法永远比问题多。
这是惨痛的教训。范歌手一摆,桌上声音小下来,听他总结:做企业,永远要紧盯现实。千万不要膨胀——我们这里,现实规律冰冷,现实力量强硬,大家都知道;但是,你们不知道到底有多冷、多硬。越来越冷,越来越硬。在现实规律面前,什么理论、规范……
还有理想,是吗?
范歌循声看过去,小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一时不明所以。
范老师,你给我们上课,要求我们为了理想而战。银杏树和小卖部,不就是他们的理想吗?!你说,企业家精神就在于不屈服于现实,勇于改变现实,不怕挫折,不怕失败。可是,现在你的意思是不是,做企业的,要完全服从现实,跟着现实走?
桌上顿时安静,几双眼睛不客气地瞄过来。范歌看着小米轻薄的嘴唇翕张,说话时嘴角柔和露出轻笑,里头却包裹着看不见的尖利锐刻,心头一颤。他又隐隐感到一股危险的气息,不知从何而来,危险,但吸引人。
隔座的刘总摇了摇头,清清嗓子,要接过问题训导训导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范歌用眼光制止他,压着嗓子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嗯?
我们做企业的,最重要、最敏感的是营商环境。每个人都在抱怨,每个人都在要求,可是当自己有能力有条件参与塑造营商环境的时候,我们做了什么正向的事呢?每个人的行为选择,都有外部性。我们的所作所为,不也是营商环境的一部分嘛。他看向小米,宽厚地说,我让大家为理想而战,是自己勇往直前,不是不惜别人为代价,不惜社会为代价。
小米语塞,像第一次认识一样看着范歌。他那天是怎么回事?和今天完全是两个人。那天,她只是几句略有锋芒的追问,他就那么手足无措,像无辜的孩子。如果不是有人及时站出来救场,反戈一击,扭转战局,他们这些在商场上混得风生水起的所谓大佬们,砸在小年轻手上,会闹成航大EMBA史上最大笑话。
这两下交锋,有人闻到熟悉的气息,登时叫出小米的名字,说不就是那次站在台上的那个同学嘛。他看看小米,继而看看范歌,露出不怀好意的笑。
小米轻轻点头承认,嘴角上翘,露出一丝自得笑意。
阿雅抢着说,那天小米在台上,我在台下。我是啦啦队,鼓掌可卖力了,把手掌都鼓疼啦。
呀,我听到了,喊破了嗓子的后脑勺也是你吧?有人逗她,那大嗓门就像彗星撞地球。
呵呵,连呼大叫拼命鼓掌的,铁定是我,谁让我是她闺密呢?阿雅偏头看向小米,大大咧咧地做出绕肩搂抱亲昵状。
大家哄笑,气氛松弛起来,开始聊起有的没的话题,明里暗里绕着范歌的产业和资本,有意无意捎上小米。小米微红着脸,低着眼睛看向桌面。
还差一个人,范歌右侧的座位空着。
还差谁?有人按捺不住,看看腕表。
是不是等江一平?有人看空座位挨着范歌,反应过来。上午看到他来上课,下午咋就不见了?
原来是江一平。小米和阿雅对视一眼。范歌的同桌,铁杆。那天在台下临时救场,说“一千万比五百万更容易挣到”的家伙。范歌抬腕看表,说平兄下午忙大事去了,已经在路上,等等他。
窗外的湖中游船亮起灯,在古琴曲声中向湖中央缓缓移动。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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