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1980年10月号上,《青春》首开《处女作》栏目,发表了叶兆言的《舅舅村上的陈世美》等六位年轻作者的处女作,此后数年间,女演员陈冲、邢原平、王大进、于坚等一大批作家的创作之路由此起步……为坚守“培养文学新人、扶持未名作者”的初心,本期起,本刊决定恢复《处女作》栏目,以期遇见更多热爱写作的新人。
本期发表的作品来自杭州师范大学的张弘毅同学。主持人大头马说,《数字玩家》是一篇能够让我想起不少小说或影视剧的作品。小说带有科幻色彩,从一笔从天而降的巨款讲起,自此之后,好运和噩梦都接踵而来。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精彩的故事,内核仍然是我们所熟知的浮士德将灵魂出卖给魔鬼的故事,采用了通俗小说的写法,一个有吸引力的开头,一系列有张力的发展和反转,是一篇可读性较强的作品。稍微有些美中不足的是人物刻画略显标签化,克服这一点,小说在质感上会更好一些。
(资料图)
数字玩家
张弘毅
“您最近缺钱吗?我这里有10万元现款,如果您愿意帮我个小忙,我非常乐意把它支付给您。”
游戏里,陌生账号发来私信,我一时有些犯愣。对方的用户名是一串数字,明显是刚注册的账号,但枪法很准,带领我们遥遥领先。
“给我10万?你想让我做啥?违法的事免谈。”我点了一根烟后回复。之所以没有忽视他,是因为我现在手头的确有点紧。
“不,绝不违法!朋友,只求帮忙注册一个App(手机应用软件)。”
“什么App?”
“我们先加个微信好友怎么样?我把App的链接发您,只要您肯注册,我就给您10万。”
如此恳切的语气,难免令人怀疑。我见过社会上的骗子,当年读大一的时候,我舍友刷单,被人骗走3万,不敢告诉家里,只能啃了两年的贫困餐。骗子的手段往往循循善诱,不然也不致冲昏一个成年人的头脑。但是,不知为何,眼前如此拙劣的骗术,反倒有一丝丝吊人胃口。
“你说的话漏洞很多,简直像在白送我钱。”
“说白送其实也没错,我实话告诉您,这App是一个诅咒,我这辈子没遇到过这么邪门的东西,只要能摆脱它,10万都是小数目。”对方说。
我笑了笑,本来还期待对方如何出牌,原来换套路了,整玄学了。
“我可以帮你,条件是你先转我5万作定金,如何?”
“好!先加微信,然后给我您的支付宝二维码,您就会收到5万块。”
看对方如此斩钉截铁,我索性把游戏界面最小化,加了他的微信,是个新号,刚才在枪战游戏里,他也是新号。我又吸了口烟,让尼古丁滚入肺部,融进血液里直冲大脑,我盯着支付宝二维码看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出什么破绽,于是截图转发给他。
我就不信,他能凭一张收款二维码从老子口袋里偷一分钱。
硬币洒落的声音撞入耳膜,我精神猛一抖擞,飞快瞄了眼账户:来自夜兔的零钱转账,金额50000元。我难以置信地凝视着自己的余额,赫然多了5万元的现款!这是真的,不是作假。
“相信了吗?”对方小心翼翼地询问,仿佛他才是收钱的一方。
5万。我环顾自己公寓的小单间,月租1700元,逼仄的卧室只容得下一张床,所谓“桌子”是一块焊在墙上的木板。我把笔记本电脑放在木板上,每晚盘腿坐在床上,打一会儿游戏,抽两根烟,睡觉,第二天继续枯燥的工作。
现代生活即是如此。但有了5万,再有5万,生活兴许能够焕发些光彩。
电脑弹窗轻轻跳动,一条淡蓝色字母的链接发来,夜兔恳请我下载注册,承诺随后就把剩下的5万打入我账户。
几个念头在我大脑里盘旋,我的指尖弹簧似的颤抖,没做任何运动,呼吸却宛如风扇般加大马力运作起来。我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但还没深入思考,指尖已经背叛我,按在那条链接上。页面跳转,一款App的下载界面浮现在眼前,名叫“数字玩家”,软件形象是一个蒙面的女性荷官,生着妖艳的红瞳,乍看上去像某款棋牌类手游,或是不正当的赌博软件。
我咽了口唾沫,下载,登录,操作跟以往任何一款软件一样,注册,绑定手机号,签约一堆琐碎的合约条款,然后用户正式生成,昵称是我的手机号。
“完成了。”我截图给他。一路下来并无异常发生,或许有,但我躁动的灵魂急于索求剩下的5万,以至于我的理智不经意间就让位于欲望。
又是“哗啦”一声,5万转眼到账。夜兔信守承诺后就变成“幽灵”,我压抑住兴奋,问他这么做的缘由,但对面没再回复一个字。第二天我起床再看,他的微信账号已经注销了。
自始至终,我都不知道另一块屏幕前的脸是何种表情。
周一我照常来到公司,明显步履生风,我知道自己得收敛一点,但说来奇怪,人的钱包一旦鼓起来,腰板儿想驼都驼不下来。我走到前台时,她跟往常一样,蓝白色的接待制服,花苞头,脖颈上系着丝巾,淡淡的香水味弥漫在空气中,我一进入她的“领域”,便立即领受她的芳香,心跳悄然加速。
我问她下班有约吗,她想了想,问我去哪儿。我报了一家高档西餐厅的名字,她眨了眨眼,同意了。一整天我都处在亢奋中。我头一次发觉,人只要有期待,就能忍受眼下的枯燥。但接近傍晚的时候,她忽然微信联系我,说今天有别的事,去不了了。我盯着手机里那几个干巴巴的方块字,愣了一会儿,直到同事的大手落在我的肩膀上,我才缓过神。
“没事,改天再约。”
“啥玩意儿?”同事眼一瞪。
“没,没跟你说。”
我把刚才那几个字原封不动敲进她的微信。
刚出公司,我便看见她换了一件一字肩的蓝色长裙,坐进一辆玛莎拉蒂,扬长而去。北京七月份的天空如此燥热,林立的大厦好像才是正常人的身高,而我是一只蚂蚁。我的归途仍旧是一路辗转地铁,回到自己五环以外狭小的住所。尽管她已经在我的微信好友列表里躺了三年,但我一直不怎么敢跟她搭话。她做前台,我做程序员,每天进出公司才能有个照面,我以为账户里的10万元是拉近我们关系的资本,结果反而更远了。
我冲了个凉,光着身子六神无主地躺在床上。窗外刚下了一场暴雨,把炎热短暂地扫空。我凝望着渐渐发潮的天花板,几滴水渗下来,舔在我脸上,我闭上眼,幻想那是她的舌头。说起来,我为什么在过这种日子?印象中自己勤勤恳恳十几年,一直读完985的研究生,才拿到这份工作,蓦然回首,这些年却像白活。
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我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条来自数字玩家App的短信,自从拿了10万后,我就把它闲置在手机里,没想到它现在主动找上我。上面说我的身份核验已生效,可以开始游戏。
什么游戏?我迷迷糊糊地打开App,里面功能并不多,我自己就是敲代码的,一眼看出它的程序极其简陋,暗色调的主界面菜单上只罗列着三个模块:联名账号、任务日历、赏罚机制。
点进任务日历,率先弹出来的是一页公告,讲游戏玩法的。我扫视一遍,很快理解。简言之,这是个集赞App,我可以通过任何社交媒体收集其他用户的点赞数,比如我发一条朋友圈,别人每给我点一个赞,这个赞数就会自动收录到数字玩家里。每天收集的赞数达到或超过规定量,就算完成任务,可以获得奖励。
我进入赏罚机制模块,看了看奖励的构成。奖励由两个进度条组成,一个进度条标明“物理力场”,另一个标明“精神力场”,我目前的数值在两条中所处的位置均居中,也就是“0”,一个临界点,向前滑动,数值递增,向后则步入负数。
我完全不理解这奖励是用来干吗的,也找不到说明,简陋的任务日历上,注明“0/10”,意思大概是集满10个赞,就能获得奖励。我闲来无事,干脆试了试,用数字玩家绑定微信账号,随手拍了一张城市风景照上传朋友圈。
我这个人向来没有人缘,一般不会有人主动给我点赞,我只好挨个跟亲朋好友打招呼,求点赞,满打满算终于凑齐10个。任务达标的那一刻,系统传来提示,恭喜我获得奖励,我打开赏罚机制一看,“物理力场”的进度条向前迈进了5个数值,“精神力场”的进度条亦然。
我顿感无趣,在物质世界生存,没有实质性的回报都是自我欺骗。
我把手机朝枕边一扔,埋头睡了一夜,第二天起床洗漱时,我来到镜子边,愣住了。镜中浮现出一张陌生的人脸,我捏紧视网膜打量了一番,认出来,这人是我自己。
一个全新的自己。
首先,因熬夜而肿起的痘痘消失了,满脸痘子一直是我自卑的根源之一。其次,因吸烟过度而被熏得焦黄的牙齿变白了,唇齿间排列不齐的地方也突然排齐了,因为省钱,我一直不舍得戴牙套矫正,可现在我的牙齿却整齐得浑然天成。
我洗了把脸,确信这不是梦,每个人的相貌都有瑕疵,而我的瑕疵被奇迹般地“修正”了!
今天一路都特别顺畅,我的脚刚刚放上月台的大理石地面,地铁就准时准点地开来,门一开,扑面而来就是一个空座。换作以往,我总要夹在人堆里,被挤成罐头里的沙丁鱼。步入公司大厅,她率先朝我挥了挥胳膊,粲然一笑,就昨天爽约的事向我道歉,然后问我今晚有没有空。
她在主动约我。我意识到,这很不正常,但我还是把玛莎拉蒂的事抛之脑后,独留她的音容笑貌在眼前。
下班后,我跟她来到那间预约好的西餐厅,典雅的水晶大吊灯,配上场地中央的钢琴演奏,宛如电影中贵族用餐的场景。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带漂亮女孩出入高档场所,我发现自己不用刻意装得很绅士,哪怕只是像平常那样讲话,所有人都对我异乎寻常地客气,她也不例外,连我讲Java 都听得兴致盎然。
“感觉你变了很多。”她两手支着香腮,天真烂漫地说。
“哪里变了?”我问,我反倒觉得是她变了。
“嗯……哪儿哪儿都——”她比画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看来不仅是外观、风水,或者说运气,这种玄之又玄的东西,当它突然发生改变,我还是能感受到的。
我猛然想起什么,打开手机,瞄了一眼数字玩家的赏罚界面,“物理力场”点数5,“精神力场”点数5,对应的,我的相貌和运气都发生了超自然般的蜕变。
“能给我点个赞吗?”我拍了一张菲力牛排传上朋友圈,问她。
“当然。”她听话地点头,照做,仿佛我带她去酒店她都能同意。
我看了一眼今天的任务日历,0/20,要求比昨天多了10个,但不算难。晚餐过后,我回家,一路上都在找人点赞,到家赞数刚好满20。跟昨天一样,系统传来奖励提示,“物理”和“精神”的进度条一跃为10点。
这一夜我趴在窗台上,看对面窗户里的年轻女人,昏黄的灯光下,曼妙的剪影像某种兴奋剂,刺激我体内的血液翻江倒海。
第二天刚醒,我猛扑到洗漱台前,镜子里是一个崭新的男人,面部细节已经无可挑剔,衬衣里,原本瘦削的骨架丰盈起来,我第一次体会到强壮的感觉,拳头稍稍握紧,漂亮的肱二头肌棱角分明。我称了下体重,至少长了10斤肌肉,把我一米七五的身材雕刻得十分健美。
我神清气爽地出门,第一件事就是发朋友圈,收集赞数,今天的任务是50个赞,我稍微费了些工夫才攒满。明天就是周六,我约她去看电影,她欣然接受。第二天她穿前天那件一字肩蓝色长裙来见我。电影看到一半,我问她有在跟人交往吗?她脸一红,说没有。我问她现在住哪儿?朝阳,她说。也是住隔断房?我问。谁不是呢,她叹了口气。
“在朝阳整租一间怎么样?两室一厅,带厨房,带卫生间,还有浴缸。”我说,“房子我已经找好了,年租,费用我来出。”
她瞪大眼睛打量我,卷曲的睫毛微微眨动,欲拒还迎的瞳仁刻画出女人最后的矜持。电影步入高潮,满山冰雪被岩浆融化,我扭头,用力亲在她的嘴唇上,她没有抗拒。
等我从疯狂中清醒,我跟她已经躺在酒店床上,我生平第一次抚摸女人的身体,妩媚,妖娆,活生生的像毒药,舔一口便无法自拔。
第二天我就带她去看了房,直接交租,签合同,钱从夜兔给的10万里扣。短短几天,我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这全部仰赖那款名为“数字玩家”的App,我的运气一路飙升,几乎没有不顺心的事。
要说唯一有什么担忧的,就是任务日历的集赞量已经上升到每日200,在朋友圈很难一次性积攒这么多。我又查了下游戏规则,只要来自一个独立客户端的点赞,都可以算进去,无论在哪个社交平台,只要提前用“数字玩家”绑定账号就行。
我开始写知乎,在网上雇水军公司给我点赞,一个赞一块钱,不便宜。不深入这行,我都不知道账号还能这么操作,水军公司的一个“项目经理”跟我说,自媒体上很多大V 都是他们“捧”起来的。一单下来,这人给我的唯一感觉就是很会吹牛,我开玩笑地问:“你能把我捧红吗?”
“只要您给出足够的诚意。”对方圆滑地说。
我笑了笑,最近手头又不宽裕了,同居之后,她很能购物,并且总是用甜言蜜语引诱我买单,不容我稍微推脱一下。
时间已过凌晨,她沉沉睡去,我翻开手机,查看今天的任务日历,数字弹出来的第一眼,我两眼仿佛上了螺丝,刷新一遍再看,数字没变。
0/1000。
昨天还是200,今天一下子涨了800。这算什么?高利贷?我想找客服反馈,但翻遍了App,没发现联系客服的窗口。我上哪儿去攒1000个赞?雇水军公司,每天都要上千块的支出。
一整天我都在烦恼和纠结,在知乎潦草地编了几篇回答,但是不买赞的话根本没人看。一直到晚上,我今日获赞总量才213,离1000相去甚远。
我摆出一副苦闷相,她却视若无睹,不是在镜子前试衣服就是跟闺蜜煲电话粥。我在阳台吸了两支烟,回头望了一眼气派的客厅和她时而进出的妖娆身影。欲望和尊严,这不就是我一直以来索求的吗?我已经很满足了,就这样吧,放弃那个游戏,明天开始努力工作,把目前所获得的维持下去。
我掐掉烟头,甩进漆黑的夜空中,看火星一路下坠。我笑了笑。
第二天我照常起床时,她刚洗好澡,在镜子前吹头。
“你是不是瘦了?”她眨了眨眼睛。
我一愣,朝前走了两步,她下意识后退两步,眼珠里冒出一丝不经意的警惕,察觉后又立刻掩埋掉。我假装没在意,扑到镜子前打量自己,上臂的肱二头肌像是被刀削去一块似的,腹肌也瘪了许多,让赤裸上身的我看上去像一根挂着腌肉的竹竿。
“最近工作辛苦了吧?今晚给你煮点腰子汤喝。”她试探性地问。
我没有回答,飞快地拿浴巾把自己裹起来,一个人走进卧房,打开手机,一个预料之中的信息弹出。
“您好,昨日任务未完成,系统不得不给予您相应处罚。——来自数字玩家”
我压抑住火气,以及比火气更幽深的情绪,打开赏罚机制,“物理力场”倒退了10点,“精神力场”倒退20点!
为什么?不完成任务就处罚我?任务日历每日都在上涨,我怎么可能不间断地去完成?10个赞,100个赞也就罢了,1000个赞?我又不是网红,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人支持我。
我翻开任务日历,赤裸裸的数字像一把缭乱而锋利的刀,扎进我眼里。
今日任务:0/2500。
集赞量比昨天上涨了1500个。
我抓紧手机,一瞬间想把它砸在地上,但出于某种后怕,手臂又渐渐卸力,无力地垂下来。
我多穿了一件衣服,挺起腰背,佯装还是昨天的那个自己。刚到办公室,我蒙了一蒙,没找到自己的座位。不过一天,办公室的布局发生了显著的改变,原本属于我敲代码的地方被一盆绿萝占领了。
我问同事,这是搞什么?
同事警惕地瞪了我一眼,捏起话筒,一通电话后,门口进来两个五大三粗的保安,把我架起来准备扔出去。
我的理智已经意识到不妙,但感性仍在虚张声势,大吼大叫了一番。我被保安架到总经理办公室。
“你一周前就被开除了,不要每天都假装正常一样来上班好不好,保安都烦了。”经理嘬了一口咖啡,看向保安,保安点点头。
我走在繁华的大街上,忽然在一块石头上落座,抬头失魂落魄地望着这座城市。五分钟前,我不相信自己丢了工作,硬要经理开具证明,然而,他只调出了我每天都来公司“闹事”的录像给我看。我因为工作懈怠,加之市场上涌现出一批如饥似渴的程序员毕业生,被公司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了,此后我仿佛精神失常,每天照旧去公司打卡,已经被保安撵出来足足5回!
这些事,从未在我的记忆中发生过,却成为现实。
我看看数字玩家,酒红色长发的蒙面荷官,那双眼睛好像活了,诡秘地盯着我,记忆宛如一根丝线,微渺而清晰地朝前伸去,直直粘上那一晚,夜兔对我说的话。
——“这App是一个诅咒,我这辈子没遇到过这么邪门的东西。”
一个陌生号码突然打来,我咽了口唾沫,接听。出乎我的意料,不是什么勒索,而是来自我的房东。
“我的房子着火了,东西都烧没了。”他冷冰冰地说,嘴里像嚼了块冰。
我发疯一样赶到小区的时候,救火刚刚完成,升降梯缓缓下沉,一队满头大汗的消防员走下来。所幸,只烧毁了家具,没伤到人。
我在人群中看到,她楚楚可怜地缩在一张毯子里瑟瑟发抖。事后她跟我说,是她忘了关电蚊香,让它长期处于工作状态才着的火。但我对外宣称,是自己的烟头点燃地毯引发的火灾,一切损失由我来负担。
一夜之间,我失去工作,又赔上自己银行里的一切存款。我又搬回了五环以外的隔断间租住,不同的是,这一回有她陪着,两人挤一张单人床,狭小的房间,夜晚吃泡面,打两把游戏,都有她陪着,这算是我唯一的欣慰。
但我知道这份欣慰的代价,我不止一次暗示她,如果轻易离开我的话,火灾造成的财产补偿费就会落到她头上。她只是表面光鲜,必须依附别人才能体面地生存下去。
“我没有别的东西了,你是我所珍视的最后一件,千万别背叛我。”夜晚,我把她压在身下,在她耳边沙哑地讲了一句,感受到她肩膀传来的颤抖,我满足地笑了。
惩罚还在继续,这几天我根本没时间收集点赞,我的身体日渐消瘦,变得形销骨立,原本英俊的脸又生出痘疮,油腻而臃肿。尽管我半威胁半安慰着她,但她看我的眼神仍旧在日益变化:从看人,到看动物,再到看怪物……
那一晚,安抚她睡去后,我把房门锁上,独自一人来到郊外河边。我约了个人在这儿见面。黑色的河水上,一个瘦高的男人在桥边抽烟,他装束拘谨,眼睛细得只剩一条缝,却仿佛能把整座城市吞下。
“你能帮我火起来?”
“像之前说的,只要您诚意足够。”
我沉默片刻,说:“我现在没钱,生活已经入不敷出。”
“哈哈,时代已经变了,我们要的不是定金,也不是一笔钱就能付清的交易。”男人转向我,完全睁开的双眼透射出尖锐的光,“我们要你。”
“要我?”
“我们给你投资,你就得成为我们的人,成名后,你的流量就是我们的流量,你所赚的钱要分我们一半。你答应,我就无条件帮你策划运营。”
“既然这么容易,为什么不找一个更有潜质的人,会唱歌的,卖相好的,不都可以做网红吗?”我问。
“包装金子不是我们公司的业务。”男人拍拍我的肩膀,“我的业务是包装石头。”
我从他的眼里看到默契,于是笑了笑。
“我今后该怎么称呼你?”
“乌鸦。”
男人一笑,伸出手,我握住,这是双干枯的手,看上去多少血都无法使其圆润起来。
那一夜,我没完成任务,物理力场和精神力场全部退回零点。我又变回了那个普通人,或许连普通人都不如。但我没有把手机砸了,没有删掉那款App,也没有报警。
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幽幽地告诉我,我需要这个邪门的东西,它就像一把装了子弹的枪,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全看你如何运用它。
第二天,乌鸦带着合同来找我,我把那一摞厚厚的文件潦草地翻了一遍,问这顿午饭是不是该他请。他微微一笑,说可以,然后我签了字。如果我是一颗水果,面前这摞纸就是榨汁机,能把我的水分全部榨干。但我要的不是收益,我要的是点赞,那些肥美而可观的数字如今比什么都更打动我。我跟乌鸦只是各取所需。
午饭刚开始,他就直接进入正题,给我看了几款抖音上播放量十分可观的视频剪辑账号。他让我选一款,于是我选了一款比较独特的剪辑——卡通剪辑,那个作者在剪关于《猫和老鼠》《大力水手》这种兼具讽刺和童趣性质的视频,在抖音上很少见,点赞量却罕见地突破了10万。
“你新建一个账号,头像设置成这一类的卡通形象,名字也起得接地气些,然后,”乌鸦压低声音,眼珠左摇右转,仿佛要向我传递一份军事机密,“照这个作者的视频剪同款,记住,只剪他高赞高播放量的视频。”
“怎么剪?”我问。
“笨啊,那些动画片你没看过?”
“大部分看过……”
“那不就得了,他怎么剪你就怎么剪。”乌鸦说。
“你的意思是,连内容也照搬?”我试探性地问。
“不然呢?现成的汉堡不吃,非得自己手工擀皮包水饺?”乌鸦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咬了一口汉堡,满不在乎地说,“先剪几个,找找感觉,找找套路,把这个作者的创意跟审美学过来再说。”
当晚,我照乌鸦的话做,仔细研究了一下那个作者的作品,一个视频是由几个卡通人物的片段拼接而成的,配上动感的音乐,或热血或伤感的卡点节奏,就很成功。我跟Adobe 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对Pr 的运用得心应手,没花几个小时就做了一款跟那人一模一样的视频,甚至在质量上青出于蓝。
我发给乌鸦看,他说可以,叫我发表,我心底犹豫了一下,但就像轻轻抖落的烟灰,迟疑顷刻间烟消云散,我把视频发到抖音上,又把抖音账号跟数字玩家绑定。我怀着紧绷的心情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夜,到凌晨四五点才微微入眠。
一通刺耳的微信语音通话将我吵醒,我拉开窗帘,耀眼的阳光宛如火焰将我包围,我四处看了看,没见她的身影,她好像一整夜都没回来。我接通电话,乌鸦嘶哑而兴奋的嗓音穿透我的耳膜,让我看自己的账号。
我迷迷糊糊地点开抖音一看,一串优美的数字滑进眼帘,32万点赞,11.5万关注。我有种一夜之间暴富的感觉,忽然从麻雀变成凤凰,从贫农变成地主,一条接一条的好评像卷轴一般丝滑地在评论区摊开。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关注,原来大家都说你好跟你一个人自夸的感觉是不一样的,难怪那么多人想红,难怪那么多人想火。
数字是有魔力的,衡量人价值的魔力。
乌鸦说我开局成绩不错,继续保持这种水准的更新。抖音粉丝都是指数级增长,可能一夜涨几万,也可能十天半个月都不涨。我连续做了几天,渐渐驾轻就熟。我再回首看之前那个作者,热度和作品质量都渐渐不如我,看他年龄大概在上大学,兴许是尝试了一次卡通题材意外走红的。
我知道自己胜之不武,纸包不住火,我很快收到私信,谩骂和质疑我搬运抄袭,但这些人的声音很快被潮水般的“拥护者”挤压下去,宛如大象的脚掌踩在蚂蚁身上,一口气灰飞烟灭。我作为卡通视频剪辑领域的顶流创作者生存了下来。
当然,只有我知道,那些“拥护者”都是乌鸦的手下,他手上至少握有5万个僵尸账号,宛如一支军队,可以瞬间支援或覆灭某个万级流量的博主,主宰舆论走向。
我渐渐明白乌鸦的业务是什么了,他有一支“侦察小队”,专门在抖音、知乎、百家号这种自媒体平台上侦察新兴的内容,那个做卡通剪辑的作者,正是他物色好的猎物。乌鸦很会把握时机,专找那种刚刚小火、有创意但尚未形成影响力的新人作者下手,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培养另一名作者,前期“模仿”新人作者的作品,火了之后便取而代之,把那份窃取来的创意占为己有。这就是他们的业务,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遍布了整个互联网。而我有幸成为他们宰割别人的刀,而非被宰割的对象。
尽管摸清了真相,我仍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到如今,我不在乎有多少人被替代,有多少心血和创意被抢走,我的一切行为逻辑仅仅是建立在完成数字玩家任务的基础之上。
那款App可以修改我的相貌和运气,我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只要拼命用点赞量去填补那个任务空洞就好。
乌鸦自以为占了大便宜,他强迫我签署的合同里不仅要走了我运营抖音账号的大部分收益,到最后出了问题,比如因剽窃纠纷闹到法院,一切责任将由我个人承担,他则脱得干干净净。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要包装石头,因为石头漫山遍野都是,你用它们来做什么它们都得点头听话,不然就丢掉手中那块,捡另一块就好。
所幸我不图钱,依靠日获万赞,我又开始连续完成任务,奖励值回归正数,瘦削、丑陋的我跟充气的气球似的重新变得丰盈起来。而运气的加成又使我的抖音账号蒸蒸日上,粉丝一路上涨到40万,有不少商家开始找我做广告带货,至于议价和磋商则由乌鸦一手操控。
第一笔钱到账,丰厚的数额告诉我是时候摆脱目前落魄的处境了。正好,她的生日快到了,我打算给她一个惊喜。她生日当天,我买了一辆宝马,副驾放着蛋糕,蛋糕礼盒上立着一个玫瑰红的小盒子,里面是一颗钻戒。我打算向她求婚。
我缓缓把宝马开进地下车库,迎面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男人从另一条通道走下来,他徐徐经过我的挡风玻璃,进了一辆车,启动,开走。我停在那里,麻木地盯着崭新的方向盘,直到身后进来的车炸响喇叭,我才机械性地扭动方向盘,把车挤进停车位。刚才开走的车,我只见过一眼,却不可磨灭地刻在印象里——那辆她曾经坐过的玛莎拉蒂。
我回到家,一切都很正常,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空气中喷了浓浓的清新剂,她穿着内衣,慵懒地躺在床上刷淘宝。
“生日快乐。”我微微一笑,把蛋糕放在她面前。她的脸一瞬间像烟火般炸开,问我哪儿来的钱。我说最近做抖音赚了些,起码够体面地生活一段时间了。她立刻说了几句体贴话。我问她前段时间晚上没回家,到哪去了。她吐吐舌头,说总挤在一间隔断间太闷,到闺蜜家住了。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那一晚婚戒睡在我的西服口袋里,永远没醒过来。
周末,我在酒吧喝得酩酊大醉,乌鸦坐在我身边,似笑非笑地盯着我。
“你相信爱情吗?”我问。
“小时候会吧。”
“我现在还相信,是不是很幼稚?”
“也没什么不好,‘相信’这种东西,在每个人心里都会死一次,或早或晚,早了有坏处,晚了也有好处。但无论早晚,都会到来。”乌鸦把玩着高脚杯,轻轻抿了一口威士忌。
“所以,你对自己所干的业务没有丝毫良心上的不安,对吗?”我扭头看他。
“我的事就少谈吧,看在生意关系上,这次才免费帮你的忙。”乌鸦淡淡地说,从怀中抽出一份纸质资料和几张相片。
资料上写着一个人的生平,徐谦,互联网直播平台大V级美妆博主,千万级粉丝的影响力。证件照是一个俊美的男人,很有流量明星的气质。这个人,就是那辆玛莎拉蒂的车主,跟她有染的那个男人。
乌鸦把照片如纸牌般摊开,主角是她和那个男人,有一起购物的,一起进餐的,最后一张是两人进宾馆的背影,她紧紧缠着他的胳膊。
我面如死灰,一把将照片揉成废纸团。照片拍摄于近一周,我请乌鸦调查,乌鸦神通广大,追踪一个人并不是难事。
“一个女人如果美丽,就很难忠诚。正如长了翅膀的鸟不关笼子,就一定会飞,飞了就再也抓不回来。可你又能怎么样呢?又不能把它的翅膀割掉,是吧?哈哈。”乌鸦一点不照顾我的心情,嗓音极尽嘲讽,“倒是这个徐谦有点意思,他到大学毕业为止际遇都很平平,不知怎么就在网上火起来了,然后直播卖化妆品,顺风顺水地活到现在。”
“也许背后有个跟你一样的策划集团。”我哼了一声。
乌鸦摆摆手:“问题是,他前后的变化真大,我人肉搜索出他以前的照片,分明就是个矮穷矬,再看他现在这张脸,说他没整容没抽脂打死我都不信。”
乌鸦嘴角讥讽地一撇,把徐谦上学时的照片和现在的照片对照着摆在我面前,我分明已经醉酒,但看了那照片还是一激灵,酒醒了大半。
一个是满面胡楂,腹部臃肿,皮肤黝黑的胖子;一个是面部刀削如玉,气宇轩昂的公子哥。
乌鸦在调侃的时候,我却产生出一种错觉,或者说,一种既视感。
“他的相貌和运气好起来,大约是在什么时候?”我问。
“他今年24岁,大概就是在一年前吧。别人寒窗苦读10年,还没有他这个中专毕业的短短一年爬得高。”乌鸦说。
我沉默了,没听进去乌鸦的话,因为我在思考别的事情。
回到家,我一点火气也没显露出来,只是有意无意地在她面前提起徐谦,拿他经营的账号当作成功案例分析了一番。她一开始有些狐疑,听我讲得绘声绘色后便信以为真,当着我的面夸起徐谦来,说自己的化妆品就是在他的直播间买的,物美价廉。徐谦为了留住回头客,专门建了一个微信群,她就是其中一员。想必两人正是通过这种媒介勾搭到一起去的。
我听她说那些话,觉得这女人真是没什么心眼。但没什么心眼的女人照样也会出轨,她们遵从自己的天性,谁能在物质上给她们安全感,她们就倾心于谁。
现实世界的爱情就是如此。
我梳理着思绪,视野仿佛从体内脱出,看着那具冷静的肉体听自己的女人说另一个男人的好,无动于衷。
我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只是麻木地跟着乌鸦做业务,从抖音做到知乎,再做到百家号,手法类似。一时间由我掌管的账号高达12个,日获赞量高达百万,这些赞数汇入数字玩家,使我的运势与日俱增,我的存款越积越多,达到了一笔不菲的数目。
然而,明面上,我照旧装成穷小子,跟她挤在一间隔断房,过着一日不如一日的生活,这么做的目的,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就想试试她对我的容忍程度。果不其然,她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差,渐渐地连掩饰都懒得做,催促我去找份正经工作,而不是妄想着像徐谦一样做大。
直到一天清晨,我打开数字玩家,一串遥不可及的零延伸到寻常人难以触碰的地方。
0/10000000。
一千万!
果然又来了,这种指数级的暴涨,每隔一段时间,集赞数字就会这样暴涨一次。经过半年的使用,我对这款App的运作模式已经了如指掌。我尝试过卸载它,但卸不掉,它像病毒一样寄生在了我的手机上,我翻遍它里里外外的内容,发现了一份当初订立的合同。当时为了拿夜兔的10万元,我没细看就签下合同绑定了身份,如今仔细审阅了一遍,我才嗅出阴谋的味道。
首先,条款里明确规定,一旦账号注册成功,除非官方应允,否则我没有退出游戏的权力。也就是说,即使每日要求的集赞量越来越高,高到离谱,我也必须想办法执行,否则我就会一直接受惩罚,惩罚到最后,我会变成什么模样,我不清楚。
其次,如果我注销手机号码或是销毁手机,任务的赏罚机制也会继续作用在我身上,此外我还要赔付一笔足足上亿的违约金。
最后,对于这款App的一切经历,我都必须守口如瓶,保密协议一并附在合同里。也就是说,我不得擅自向外人提起有关数字玩家的任何事,不论对家人,还是对警察,或者法律机构。而违背保密条款的下场,不是支付违约金,而是“从公众视野里消失”。尽管公文里写得暧昧,但我还是一瞬间明白,八成会有人来要我的命!
我无从得知哪家企业开发出如此邪门的App来,但不管如何,它确实把我锁在了这个暗无天日的笼牢里,永无脱困之日。
直到这个难以实现的任务降临,我眼前仿佛打开一扇窗。
我对着镜子笑了一下,无法找出丝毫恐惧,我忽然明白电影里的亡命之徒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态存活于世了。
她一早就出去了,家里只剩我一个人,我在客厅踱步,手机里放着许巍的歌,《我的秋天》。
没有人会留意
这个城市的秋天
窗外阳光灿烂
完全没有温暖
……
我哼着调子,走出房门,一路下到车库,开上自己的宝马,在拥挤的城市里穿梭了一上午,停在国贸的一家西餐厅门口。我在暴晒的日光下抽了一整盒烟,看高档轿车来来往往,太阳从我头顶慢吞吞地拖着步子踩过去。
直到临近傍晚六点,那辆玛莎拉蒂出现在停车场,徐谦从车里出来,走进餐厅。乌鸦的消息很准,徐谦经常在周末光顾这家店,有时中午,有时晚上。我理理西装的领口,昂首挺胸,迈着大步跟在后面走进去。
徐谦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我在他前面的位置坐下,他抬起头就能看见我,我也能看见他。我招来服务员点了餐,对面徐谦也点了餐,我跟他都不紧不慢地吃起来,刀叉作响,直到用餐完毕。
徐谦瞄了一眼表,起身走向卫生间。我等到他消失在墙角,用餐巾擦拭了一下嘴角的食物残渣,然后把银色的餐刀埋进袖子里,自如地起身,走进卫生间。里面十分空旷,只有徐谦一人站在便池前。
我吹了声口哨,他还没反应过来,我一拳就打在他的鼻梁上,他痛叫一声,扑倒在地。我谨慎地朝身后看了看,俯身卡住徐谦的喉咙,防止他呼救,然后提起他的衣襟,把我和他关进一间独卫,锁上门。
“手机给我,别出声,被刀子割断颈动脉的人是活不成的。”我亮出刀具,顶在他的脖颈上。他迷糊的眼神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机给我。
我又扇了他两巴掌,确信这小子贪生怕死,不敢反抗了,才抽出湿纸巾塞给他。
“血擦干净了,把衣服整理好,一会儿上你的车。”
“别杀我,我都照你们说的做了,你们应该还我自由。”徐谦颤颤巍巍地说,眼球里挤出血丝。
“快做!”我又给了他面部一拳,他闷哼一声,飞快照我说的做了。
我掐着他的后颈肉,带他出了独卫,到洗手镜前照了照,两张油头粉面的男人的脸。我刀尖缩在袖口,勾住他的脖子,跟他有说有笑地走到前台结了账,然后出了餐厅,一路到停车场。徐谦的眼神很不安分,一直在伺机脱身,但我看他看得很紧,不给他一丝机会。
进了玛莎拉蒂,我让徐谦开车,确保他双手一直粘在方向盘上,我在他的GPS导航上设定了一个偏僻的郊外地段,故意让他往那儿开。我一声不吭,等他先开口。
徐谦果然按捺不住了,问他要做什么,我才能饶过他。
他的玛莎拉蒂配置很高,还有车载电脑系统,可以直接联网,我进入他的社交媒体账号,让他把账号密码给我,他可能预感到什么,支支吾吾了半天。
“放心,我不是来回收你账号的,只是检查一下。”
“看着不像。”他说,“你如果想要这个账号,给你就好,以后从我的生活里消失。”
“你既然这么想摆脱,当初又何必参与呢?”我问。
徐谦怔了一下,恍然明白过来:“你不是那边的人?”
“一开始只是贪心,尝到了甜头之后,就不可自拔了,对吗?”我不理他,自说自话,“这社会成全一部分人,就要舍弃一部分人。谁都想做被眷顾的一方,因此只能不择手段,争个你死我活。”
“你以为,有多少人的钱是靠血汗挣来的?”仿佛戳中了徐谦心里的什么,他闷声说。
“你说得没错,捷径自古以来是个好东西。”我打开数字玩家,进入绑定账号的界面,给徐谦看了眼,要他报出自己账号的密码。
他咽了口唾沫,果然对这个东西没有半分生疏感,沉默了一会儿,他开始报数字和字母,我逐一打进去,成功把他的账号跟数字玩家捆绑,今后我将成为这个千万级流量账号的主人,坐拥一片由数字垒砌而成的江山。想到这里,我笑了笑。
“你游戏打得不错呢。”
“什么?”
“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了吗?”我拍拍徐谦的肩膀,指尖放在屏幕上那款枪战游戏的图标上,“你不太会忽悠人呢,夜兔。”
“刺啦”一声,徐谦猛打方向盘,我感觉身体飞了起来,整辆车宛如龙卷风一般压破围栏,一路滚下山坡。
我头脑天旋地转了好一会儿,血齐刷刷流下来,染红了视野。猩红的视野里,徐谦吐了两口血,踢开车门,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
我立马醒神,拎起刀子追了出去。这是高速公路边的一片郊外旷野,玛莎拉蒂仰面朝天陷在土沟里,我的腿被一块玻璃割伤,一瘸一拐地在泥地上拖行,徐谦也没好到哪里去,一手捂着腹部,向前方逃窜,血淋漓了一路。
他高声呼救,但这里是野外,声音根本传不到世人的耳朵里。
蹚过一条水沟,我追上了他,一脚踹中他的脚踝,把他踢翻在地。黑夜遮掩了一切光亮,我的恶意无限膨胀,我感觉自己快要挣脱文明的枷锁,变成一只野兽。
“我有的东西本来就不多,你还要来抢!还要来抢!”
我把他的头按进水沟,到他快窒息了再拎出来,让他体会那种濒死的绝望。水把他肮脏的脸一瞬间洗干净了,他像野狗一样喘息,牙齿打战,纤弱的“饶命”声从牙缝里挤出来,渐渐地没了气。
我一愣,松开手,徐谦倒在地上,一动不动,腹部的血像油一般泄露出来,我这才注意到一根断裂的钢筋插在他的肚子上,是刚才车祸的时候插进去的。
我瘫坐在地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天空中一个打着闪的东西徐徐降落下来,螺旋桨发出诡异的嗡鸣。
我打量半天,才看出这是一架银白色的无人机,高清摄像头安置在飞机的腹部,像一只狰狞的瞳孔,冷冰冰打量着我。
我跟那架飞机对峙了一阵,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我打开一看,一条信息弹出来,赫然来自数字玩家。我战战兢兢地点开,信息扩张成对话窗口,对方是一个酒红色长发荷官的头像,昵称“客服”,发给我一段视频。
我播放视频,里面以高清的像素录下了我折磨徐谦的场景,直到他死亡。
我抬头看了一眼三米开外的无人机,他们一直在监视我!
手机一震。
客服:处理掉尸体,工具我们为你准备。
我:人不是我杀的。
客服:我们有视频,你逃不开,被揭穿的话,坐牢难免。你不想寻求更好的方案?
我:你这么害怕,想必我被逮捕,对你们也不利吧。干脆连我一起除掉?
对面沉默了半分钟,这半分钟对我来说弥足珍贵,我在这半分钟里规划好了一切。
我:如果不想弄脏手,我们就相互帮衬一下,如何?
客服:你想怎样?
我:我处理掉尸体,你们给我解约,恢复我的自由,同时徐谦的账号以后要归我运营。
再度沉默,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上的时候,对面开口了。
客服:可以。但解约之后,我们会物色下一位玩家,你要想办法让他注册账号,参与游戏,他作为玩家成立的那一刻,你才能退出。这是上面的规定,我也无权篡改。
我:一言为定。
结束了短暂的对话,很快,另一艘黑色的无人机飞来,蜻蜓点水般送来一包工具,然后消失在夜空中。白色的无人机继续监视我埋掉了徐谦的尸体。等我原路返回时,那辆报废的玛莎拉蒂已经不见踪影。
都是他们干的吗?从幕后伸出一条条触手,悄无声息地处理一切,让游戏回归正轨。
“我有个疑问,你们既然能操控一个人的相貌和生活运势,又何必大费周折地让这些人帮你们收集别人的点赞呢?”做完一切,我盯着身后始终跟我保持三米距离的无人机,问道。
自然是没有任何回复,我了然一笑。
“难不成,别人的点赞是你们施展魔力的能源吗?所谓精神意念,一个人的意念是一种电波,可以干扰自然界的变化,成千上万的意念汇聚在一起,释放出宛如核裂变一般的巨大能量,如果加以应用,说不定可以改变现实……哈哈,说笑而已,现在这个时代,流量就像一面镜子,能把人照丑,也能把人照美,能把人照穷,也能把人照富,哈哈。”
无人机监视我走上大路,便飞走了。
我从送来的工具包里换了一套干净的新衣服,然后叫来出租车,把我送回国贸的西餐厅,接着开上宝马,一路回家。
路上,那边把物色好的倒霉蛋的微信发来,是个赌鬼,欠了一屁股债,我稍用话术就轻易惹他上钩,战术上借鉴了夜兔的爽快,先转五万,注册后再补完全款。
我一面给倒霉蛋下套,一面坐电梯到14楼,门敞开的一瞬间,对面的电梯正要合拢,把一张戴鸭舌帽的人脸剪进黑暗。电梯开始下沉,我盯着徐徐下降的数字,觉得那个人有点面熟。
我进门时,她有些不安地坐在床沿上,苍白的灯光涂在她脸上,酝酿出一种沉沉的死气。我心情正爽快,人在爽快的时候就会变得迟钝,恰逢那边的倒霉蛋发来截图,账号注册成功了。
“啊,讨厌,我刚想起文件落在公司了,我回去取一趟。”她站起身说,手紧紧抓着手机。
“哦。”我在桌前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点了点头。
“砰”,关门声从身后袭来。我登上徐谦的账号,看着一千万粉丝,笑了一下。今后要忙碌起来了,完全取代徐谦,还需要花上一番功夫。台灯的光聚拢在右下角,我瞄了一眼日期,微微一愣。
15号,周六。休息日她怎么会把文件落在公司?
一股难以描述的恐惧从心底深处喷发,我“刷”地起身,手放到门把上,想去追回她。又突然想起什么,我踹掉鞋,赤脚站上床,取下天花板上的火警器,检查了一下藏在里面的针孔摄像头,一切正常。自从知道她和徐谦有染,我就偷偷把摄像头装在里面。
我扑到电脑前,调取十分钟前的监控画面,那时我没回家,她一个人在家。画面显示出她正坐在椅子上,用我的笔记本打游戏,忽然有人敲门,她好奇地探了探头,起身去开门,门口站着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礼貌地握了握她的手,摘下帽子。
是乌鸦。
他长话短说,把一段录像传进她的手机,摄像头清晰地捕捉到那段在她的手机屏幕上播放的视频。画面中,我正卖力地用铁锹铲土,把浑身赤裸的徐谦扔进一个深坑,一铲又一铲把坑填平。抹了一把汗后,我把汽油浇在徐谦的衣服上,用火柴划开一簇火苗,火星轻盈地落下,炸开一轮橘红色的焰光,火焰刺啦啦升腾着,我站在一旁,脸被照亮,颧骨上满是血迹和尘土,却咧出一道丧心病狂的笑。
把这段视频交给她后,乌鸦安抚地揉揉她的肩膀,她捂紧嘴唇,跌坐在床榻上。
做完这一切,乌鸦戴上鸭舌帽,抬头朝火警器的方向看了一眼。我看见他嘴角抿着一丝不露声色的笑意,轻轻伸手,比了个切脖子的动作,然后便告辞。
为什么?我细想了一遍,逻辑合理得可怕。
或许从一开始,乌鸦就是数字玩家那边安插在我身边的特务……
我背一弓,瘫坐在椅子上,满头满手都是黏糊糊的汗水。接着,界面黑屏了,我跟计算机打了十多年交道,明白这是被黑客入侵了,对面仅用了10秒,就把乌鸦转交视频给她的录像从系统里删除了。
手机一震,倒霉蛋发来微信。
“尾款也到账了!感谢您!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把手机砸到墙上,这一次没有任何犹豫。我走到镜子前,最后看了一眼自己英俊的脸。
警笛声由远及近,我拉开窗帘,至少有五辆警车包围了我家楼下。
(本文获第八届全国大学生野草文学奖小说组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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