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看点:赤壁三咏

2022-12-15 10:12:51 来源:教育联播网

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年)二月一日,从整整一百三十天牢狱之灾中脱身的苏轼携长子苏迈到达黄州(今湖北黄冈)。时值春寒料峭,万物复苏,一路踏雪碾霜的苏轼也终于有了内心的寒冰解冻之感。


(资料图)

他经历的牢狱之灾是轰动一时的“乌台诗案”。

事发于元丰二年(1079年)四月,苏轼赴湖州任太守当日,例行公事地上书《湖州谢上表》。不料,表中“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随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等句被人攻击为“无尊君之义,亏大忠之节”。龙颜大怒的神宗命太常博士皇甫遵赴湖州拘捕苏轼。八月十八日,苏轼“如驱犬鸡”般被押入开封御史台监狱。

幸好,朝中为苏轼求情的重臣不少,连太皇太后也出面干预,犹豫不决的神宗最后因辞相退居金陵的王安石“岂有盛世而杀才士者乎”的一言之谏,将苏轼贬至黄州结案。

到黄州后,苏轼住进一个叫定惠院的寺庙。面对自己的死里逃生和眼前的长江如带,苏轼写下了一首《初到黄州》的七律: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自古诗为心声,这首七律确能体现苏轼性格。刚刚惊魂初定,就不忘总结自己“平生为口忙”的祸从口出。但总结归总结,诗中并未见他有从根本上改变自己的打算,譬如宣称以后会世故一点、圆滑一点。相反,刚一踏足荒僻的流放之地,他就难以置信地将心理重心调节为“知鱼美”和“觉笋香”。从中看出,经历生死后的苏轼,像是瞬间看透当时官场蕴含的荒谬,也就有意无意地将目光和内心转向不被侵犯的领域。

出狱时,苏轼的二十余口家小都先安置在苏辙家寄住。到五月得苏辙将其家眷送至距黄州二十里外巴河口的消息后,苏轼立即乘船相迎。虽在出狱时答应过弟弟,自己以后将“畏蛇不下榻,睡足吾无求”,但苏轼毕竟是易生感慨的诗人,眼见舟行浪破,大河滔滔,一首《晓至巴河口迎子由》的诗篇一挥而就。尽管诗中仍有“去年御史府,举动触四壁”的痛苦记忆,但现在痛苦要结束了,苏辙来了,妻儿来了,侍妾朝云也来了,终于可以在黄州重建自己的生活了。他不需要很多,能“早晚青山映黄发”就已满足。

二十多口家眷不可能和他同住定惠院庙中。幸好,在武昌任鄂州太守的朱寿昌出面,将苏轼一家“迁居江上临皋亭”。十余年前,为寻找苏轼足迹,我特意到黄冈访古。在文峰宝邸后门处,有块巨大的浅橘色石头,上面写着“临皋亭遗址”五字。千年前的模样无以还原,但苏轼笔下的“江山风月”依然如故。在长江边散步驻足时,我想象苏轼“时时策杖至江上,望云涛渺然”的样子。当他不再萦怀朝政,只以风月主人自居时,心中放下的恐怕是他曾孜孜以求的事物。人生究竟何种为重、何种为轻?何为短暂、何为永恒?苏轼以自己大起大落的人生经历得出了答案,从他在《答李端叔书》中“足下所见,皆故我,非今我也”的句子看,在黄州的苏轼确已脱胎换骨,进入了一种超越从前的思想之境。

任何境界来临,既因人,也因物。苏轼到黄州才十余日,就有一个叫王齐万的蜀人渡江来访。王齐万与其兄王齐愈原为四川有名的藏书家,早闻苏轼大名。王齐万与苏轼见面后言谈投机,当王齐万告辞时,苏轼冒雨将他送至江边,然后登上“高丘以望之,仿佛见舟及武昌,乃还”。此后只要苏轼过江,必入王家把盏为欢,时间若晚,便索性宿于王家。这是苏轼到黄州后交到的第一批肝胆相照的朋友,他的第二批朋友是因酒结缘的兄弟三人。苏轼酒量虽不大,仍“殆不可一日无此君”。在樊口(今鄂州市西部)开酒店的潘丙就与苏轼因一买一卖而相熟。潘丙又将哥哥潘鲠和弟弟潘原介绍给苏轼认识,此外,潘丙还为苏轼介绍了两个市井朋友,一个叫古耕道,一个叫郭遘,深入市井后,苏轼“自喜渐不为人识”。平凡是真,苏轼热爱的原本是生活本身,也就没必要如以前那样,任登门者络绎不绝,使自己不知不觉成为众星捧月的核心。

有几个朋友就够的苏轼终于感到内心安定。比朋友更有疗愈作用的是,进定惠院后的苏轼很自然地将目光转向佛经,使郁积的苦闷得以消解。此外,幼年曾习过的道学也进入苏轼的生活。当苏辙返筠州后不久,来信告知一个女儿夭折,与此同时,苏轼的老乳母任采莲也因年高去世,刚进十月,又传来堂兄苏不欺于成都病逝的噩耗。痛感生命无常、命运更无常的苏轼在天庆观借了三间道堂,冬至后入室,静坐了七七四十九天。苏轼终于明白,自己能做的就是“独善其身”了。看淡了荣辱,也看淡了生死,不觉日日“扁舟草屦,放浪山水间”。老子所谓的“道法自然”,就是谁也不需模仿谁的生活自然。官场的种种规矩和姿态在市井和山水间荡然无存,苏轼解开束缚的证明,从他写给朱寿昌的一阕《满江红》中可见,“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这种超脱,也水到渠成地带给他“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大彻大悟。

除了黄州结识的新友,还有一些旧友如马梦得也千里迢迢地前来看望苏轼。到黄州后,马梦得见苏轼的临皋亭住所促狭,遂以欲辟农场为由,向当地申请一块废地,转赠苏轼。

该废地在东城门外,无人光顾,遍地颓垣草棘,碎石瓦砾。苏轼看过后,兴致勃勃地为其规划蓝图,亲扫瓦砾,自种黄桑。终于,元丰五年(1082年)二月的一个大雪纷飞之日,也是苏轼到黄州整整两年后,为自己落成了期以“寄余龄”的住所。因地在城东,苏轼索性将其命名为东坡,自己也取了个“东坡居士”的号。

有了住所,苏轼也就恢复了奋笔疾书的生涯,完成了父亲苏洵临终前命他续写的《易传》。苏轼从自己的人生起落和大自然的万物轮回中得出了稿中“万物皆有常形,惟水不然……今夫水,虽无常形,而因物以为形者……是以迕物而无伤”的思想结晶。这是苏轼的性格超然所致,是他经历了生离死别后的人生体会所致,也是他在儒释道三者交融后的领会所致。当他在该年连续数次前往赤壁后,更瓜熟蒂落地完成了足以俯仰古今的惊世之作。

第一篇就是无人不熟的《念奴娇·赤壁怀古》。

无数注家众口一词,认为该词为苏轼的豪放之作,但从他“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的句中又能体会到,他自认追慕前人不过是自己的一番“多情”所蕴含的苦涩失落。周瑜的功成名就与自己的流放生涯对比太过强烈,对“人生如梦”的感慨也就显得自然而然,尤其面对自己的“早生华发”,更不可能不感叹“吾生有涯”的生命短暂。世人所谓的岁月如流,不过是文人的惯常比喻,真实的水在苏轼那里能“迕物而无伤”,就因为水是大自然的永恒之物。所以,他在随后写下的《赤壁赋》里就收敛感叹,直面了大自然的不朽真知。

赋的落笔不同于《念奴娇》的思追千古,而是直接交代自己与“客”一边饮酒,一边“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继而极尽生花之笔,描写亲见的无伦美景,“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当苏轼在《念奴娇》中追慕周瑜的“雄姿英发”时,读者也不可能不在这篇赋中追慕苏轼因景所生的“羽化而登仙”之感。

翻遍《古文观止》,再没有哪篇中的哪句比得上“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更令人震动的人生体悟了。我一直觉得,赋中之“客”,或许不是有人以为的杨世昌或张怀民,而就是苏轼自己。他在《念奴娇》中感叹过的“人生如梦”,不就是赋中的“哀吾生之须臾”?他“时时策杖江上”的结果,也必然会导致“羡长江之无穷”的思想涌动,至于“抱明月而长终”,也只有像苏轼这样历尽沧桑而走向超脱的人才能拥有的襟怀。杨世昌与张怀民是苏轼的黄州友人不假,但他们未必具有与苏轼展开如此深度对话的才力;另外更常见的是,越是“高处不胜寒”的人物,越会与自己展开溢满思想浆汁的对话。

人生终究短暂,只有清风明月永恒,这是苏轼走到人生深处时的幡然领悟。佛家有“放下”一说,孔子也有“有德者必有言”一说,所谓“言”,就是穷尽人生后的真相言说。苏轼告诉世人,人总想达到光风霁月的境地,但到不了的始终是多数。到不了,是因为放不下;放不下,是还不懂得“造物者”的“无尽藏”究竟指向什么。

写下该赋三个月后,苏轼再一次夜游赤壁。这次有“二客从予”,苏轼仍没说“二客”是谁,全文核心是他兴致勃勃地独自“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因客人未能跟上,苏轼“划然长啸”,使眼前“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更使自己“悄然而悲,肃然而恐”,竟至“凛乎其不可留也”。

从文字中能够体会,苏轼的两篇《赤壁赋》一脉相承。当苏轼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的神来之笔表达了对人之外的生命注视和敬畏时,就令人发现,一千年前的苏轼已具有非比寻常的现代思维。在黄州化蛹成蝶的苏轼,突破的不是简单的官场失意,而是对自己的领悟进行了一次再也未松开过的紧抱。

每次重读苏轼这些作品,我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我当年站在赤壁矶前的时刻。赤壁矶没有我想象的磅礴,甚至和我在其他地方见过的石崖没什么太多区别。我只记得当时不停地对自己说,这就是苏轼当年站过的地方,这就是苏轼面对过的赤壁。它是不是周瑜破曹的真正之地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苏轼在这里告诉了世人永恒的真知真理,使人最终懂得“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的生活谜底。

理解了变与不变,理解了永恒,苏轼的流放生涯就不再像屈原那样“忧心愁悴”,他的旷达,与其说来自性格,不如说来自领悟,所以他才会在后来更远的流放中写下“岭南万户皆春色,会有幽人客寓公”和“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来豁然面对。能做到这点,都源自他在黄州四年多的人生体悟。当苏轼于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走到生命终点前,更不假思索地写下“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黄州排在了首位。

从宋至今,喜爱苏轼的读者不计其数,但喜爱不一定是理解。在寻找苏轼的足迹时,我总觉得我理解了他,但转眼间又发现,苏轼从不是为了某个后人的理解而存在的。甚至苏轼在乎的不是理解,而是眼前的自然山水和茫茫无尽的宇宙时空。认识时空,才能更深地认识人、认识物,继而真正地认识自己。从黄州开始,苏轼踏上的内心之路,鲜有人能重复。我在赤壁前留影时知道,我不是和一段历史合影,而是和一种难言的感慨和盼能追随的心愿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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