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锃亮的跑车驶向门卫岗亭,自动识别系统认出了那是业主的车辆,便缓缓抬起了电动栏杆,车子呜呜地吼着快速向地下车库滑去,岗亭边站立的那个门卫,从车一到门口开始,便双脚并拢,挺胸,收腹,一个标准的立正,右手掌抬到耳朵上方,注目,敬礼,这一套做得行云流水,又有点煞有介事——其实那车早就跑得没影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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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得暗自发笑,正要抬脚闯过岗亭往小区里面走,不料,那门卫中止了意犹未尽的立正姿势,连忙挥手示意,急匆匆地跑了出来。他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只有业主才能进,或者业主打电话通知了他才能放外人进。他停了停,又补充说明,我不是业主啊,所以你也不能进来。
我哭笑不得,咬着嘴唇说,二叔啊,你这么认真哪。
那是当然,二叔说着,又有意无意地挺直了腰身,做一行得像一行嘛。
我只好退到门岗外边那一块巨大的石头前,这石头采自大别山区,是一种当地特有的花石,石头表面上布满了各种花纹,像一幅山水图,那山水间,凿了三个行楷大字“桃花源”,每个字都描了浓浓的金色。
二叔追了过来,他脸色红润,理了个板寸头,他本来就方头大耳,浓眉大眼,相貌堂堂,再加一身笔挺的保安制服,让他看起来像影视剧里的超级正面人物,而穿着运动衫的我,上衣皱,裤子也皱,整个人瘦小又干巴,不用照镜子,我都能想象得出来自己獐头鼠目一副反面角色的样子,特别是在二叔的比照之下。
二叔的状态让我彻底放心了,大半年前,他刚来到罗城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那时候,他脸色灰暗,双手干枯,头发散漫地遮住了额头,他软塌塌地蹲在我家小客厅里,不住地叹气。
二叔本来在乡下日子过得不赖,他开小四轮,在村子里帮人拉货,拉砖头,拉粮食,拉化肥,大钱没有,小钱却不断。但前年的时候,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弟小兵,在省城出事了。小兵高中毕业就到省城打工,七转八转就转到了一家网络科技公司上班,二叔也不知道那公司是搞什么的,只知道小兵好像很满意那工作,他的工作就是趴在电脑前敲键盘,穿西装打领带,一个月能挣一两万,很快就买了车,准备再攒攒就在县城买套房。直到出事了,二叔才知道,那是家网络平台赌博公司,被抓了后,小兵挣的钱全都退赃了,车子也贱卖了,为了减刑,家里请律师打官司,又花了一大笔钱。二叔还没从这场打击中缓过来,自己跟着又出事了,他开着小四轮,刹车突然失灵,开到了自己家门口的沟坎下去了,车翻了,他的左腿的膝盖骨也碎了,虽然在医院换了个塑料的,走路是能走路,却再也干不了重活儿了。
二叔的神气从身体里抽走了,他说他不想再在瓦庄待了,赚不了钱不说,关键是受不了邻居们看他的眼光,他想在罗城找个事做做。他蹲坐我家客厅里的时候,我想了好半天,才终于想到,也许可以找老朱问问。老朱是我同事,他是个热心人,同样是罗城郊区小学的一位普通老师,可他的能耐就是比我大。他听了我的诉求,说,你等等。我以为要等很久,便去拉二叔,让他坐到沙发上,喝口水。二叔不干,他执着地蹲坐在客厅中央,平均每隔五分钟就长叹一口气。我突然意识到,我要是不能给他在罗城找一个差事,他可能就要在我家生根了。这让我有点恐慌。好在,不一会儿,老朱就打电话来了,他说,让你二叔到桃花源去吧。
我以为老朱是在开玩笑,可现在我哪有心情开玩笑啊,我说,我的小老子,别扯什么桃花源了,你以为你是陶渊明哪。
老朱说,扯什么呢,桃花源,罗城最好的楼盘之一,到那里当保安,那可是最牛逼的保安。
二叔一到桃花源就喜欢上了这地方,也喜欢上了这份工作。上班当天晚上,他就打电话对我说,这世界上还真有桃花源,你看那小区,户数也不多,拢共八十多户,绝大多数是别墅,几幢是单元楼,建得错落有致,我在百度上搜索了《桃花源记》,原来初中学过的,后来忘记了,但一搜索我就记起来了,这里那可不就是课文里面说的那样么,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小区里有那么多的竹子、大树,有一条人工水渠横穿全境,特别是种了好多桃树,据说将世界上几十种不同品种的桃树都种了,这些桃树开的花,虽说都叫桃花,可长得不一样,有的大,有的小,有的粉,有的浓,有的香,有的野,哎呀,啧啧……
如果世界上有一个地方称得起是桃花源,那么这里就是桃花源。最后,只有初中文化的二叔说出了这句异常经典和文艺的话,在他的描述中,我仿佛也走进了一千多年前年魏晋的那个桃花源里了。二叔的状态好,我也挺开心的。因为桃花源小区和我们家离得较远,我也就很长时间没有去看他,但电话还是常打的,每次在电话里,二叔都要细细地向我报告他遇到的一些新鲜事。
桃花源不大,只开设了两个进出的门,一个是正门,一个是后门,分别设一门岗,每个门岗设四个保安,四个保安中,三个人三班倒,另外一个呢,则是在小区内分片巡逻,两个岗亭的人一个月一轮换。
二叔在岗亭值班时,不像别的保安,只会机械地按控出入门岗的门禁,其他时间就是刷手机看抖音,二叔是真用心,始终保持良好的工作状态。他观察得特别仔细,这一户住户(按照物业的说法是业主)是几口人住,这家的人是干什么的,他们住进来几年了,结合从物业那里得来的资料,以及与进出的业主们搭话,还有代他们收取快递等等,再结合自己的观察与猜测,几个月下来,二叔对桃花源里的业主们的情况基本了解清楚了,包括他们的个人爱好、生活习惯、经济状况等,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给他的工作带来了不少好处。
比如,二叔知道西边第三幢别墅的那老两口儿,男人姓鲁,女人姓陈,他们的儿子在国外,是搞智能机器人研究的,薪水高得怕人,他们这别墅就是儿子买给他们住的。这俩老人以前是罗城市通机厂的工人,一直住在逼窄的厂区宿舍里,猛一下住进这高档别墅区,还有些不适应,他们劳动惯了的双手有些技痒难忍,时时想着将院子里的树砍倒几棵,将花草铲除一片,圈一块地方,养几只鸡,种一畦菜。物业公司经理很早就对二叔他们这些保安强调过,不允许业主随便改动小区内的现有绿化,禁止一切违建乱建。二叔于是就时时注意着这老两口儿的动向,有几次,他们都从屋子里扛出了锄头,在树木的掩护下,准备偷偷刨出一畦地来,结果总是还没开始,就被从天而降的二叔及时制止了。为此,二叔受到了物业经理的口头表扬。
不过,二叔关注最多的,是老毕。二叔经常说一句颇有哲学意味的话:天下走了一遭,锅都是仰着烧。也就是说,不管在什么地方,瓦庄也好,罗城的桃花源也好,人和人都是差不多的。二叔认为自己是一个优秀的侦察兵,什么人家的什么情况,想要瞒过他的火眼金睛是不太可能的。但二叔对老毕的判断经常出现失误,甚至出现严重的误判。因为这个老毕,离二叔的生活经验实在太远了。
老毕看起来年龄应该和二叔差不多,五十多岁吧,但作派却像是二十多岁,留一头长发,拖到了脖颈,很苗条的一个人,却总戴一顶宽檐帽,帽子的颜色经常换,穿件肥大的花衬衫,那花色也是一天一变,鞋子呢,也是夸张的绿色,黄色,甚至红色,因此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用一盒彩笔拼起来的。这也就算了,二叔懂得,城里人嘛,再说了,这个老毕是半年前从国外回来定居的,二叔就更理解了。但让二叔疑惑的是老毕的日常生活,老毕住的不是别墅,是单元楼的一楼,还带个花园小院子,房子面积也不小,有一百五十多平,却只住了老毕一个人,这么个老单身狗,在这个高档小区里实属罕见。更让二叔想不通的是,这个老毕呢,整天也不工作,他经常早上起来就跑步,到旁边的公园绿道上跑,跑了一身汗回来,就待在家里再不出门。偶尔他也出去,但都是晚上很晚了,多在凌晨回来。有天深夜,两三点了,老毕又摇摇晃晃地回来了,二叔忍不住问他,您这是从哪里来啊?老毕瞄了眼二叔,不说话,二叔又问了句,老毕这才不情愿地说,喝酒。他说话的时候嗓子里像是放了一块石子,咕噜噜听不清楚,看神情是不想让二叔去打听他的事情。
可是一个男人怎么能不工作呢?二叔看着老毕吊儿郎当的样子,就替他着急。这个老毕,没有工作,没有老伴儿,也没有子女,那他是靠什么生活呢?
二叔觉得自己没有搞清楚老毕的底细,这是一个桃花源哨兵的失职失责,他决定要主动出击,尽管老毕每次都有点不愿意搭理自己,但为了哨卡的安全,为了哨兵的荣誉,自己就只好委屈点儿啦。每次老毕进出小区,二叔都要抓住一切机会旁敲侧击一番,试图从中发现一些有用的信息。
但老毕不理会二叔的含沙射影,他听不出或装着听不出二叔话里有话,也从不正面回答二叔的问题。终于有一天,二叔决定单刀直入了。他问老毕,毕老师,您好自在啊,您这天天也不用上班?您的生活靠什么呢?
刚跑完步,一身汗淋淋的老毕笑着说,我有公司啊,不过我不大去管的,生活来源嘛,他眨眨眼睛说,我生活就靠坑蒙拐骗啊。
二叔知道老毕在调侃自己,但他还是从老毕的话中找到有用的信息,便急忙问,啊,毕,毕,毕总,你公司在哪里啊,是经营什么的呀?
老毕笑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说,欢迎光临。就喘着气跑回家去了。
二叔研究了那张名片,公司名称是“万物皆可彩种子公司”。二叔弄不懂那是个什么公司,看名字倒是挺像个骗子公司,莫不是和儿子小兵先前工作的公司是一样的性质?他看了看名片上标注的地址,趁一个休息日去打探了一番。
公司的位置很好找,就在东门步行街上,一间很小的门脸儿,没有货架,只有一个女的,孤独地坐在一张小办公桌前,呆呆地望着街上的行人。
二叔问,你们这里是卖什么的呀?
那女人指指墙上的招贴画说,彩色种子呀。
二叔这才注意到墙上的广告,看了一遍,他总算弄明白了,原来,老毕的公司卖的是各种有颜色的植物种子,他们用了一种科技手段,能将植物的种子变颜色,就拿玉米来说,可以种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来。
那这个能吃吗?二叔问。
那女人看了二叔一眼便吃吃地笑,好看的都不好吃哟,我们这里卖的都是给人种着玩的。
二叔不禁替老毕担忧,这玩意儿能挣钱吗?谁没事种不能吃的彩色玉米呢?他看看那个坐店的女人,又问,你们老板也不来上班啊?
女人说,老板忙着呢。
二叔听了这话,差点要说出真相,老毕从来就没忙过,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看着冷清的店面,摇摇头,准备离开时,他又问了句,老板娘呢,你店里的老板娘呢?
女人愣了一下,说,我们老板还没有老板娘呢。
二叔忽然明白了,看这样子,这个老毕开店是假,谈恋爱是真哪,估计过不久,这个年轻的女人就会成老板娘了。剧情应该就是这么个剧情,这样想着,二叔满意地回到了桃花源。
二叔再见到老毕时,就会和他说说他的公司,毕总,我去看你的公司了,彩色玉米怪好看的,二叔说着,又补了一句,那位女店员人也怪好的。
老毕却没什么反应,就是浅浅笑笑,一扭头跑走了。
二叔想,也许,过不了几天,老毕就会将那个店里的女人带到桃花源了,不知那个女人会不会认出自己。但二叔的估计又大大错了,老毕根本就没带任何女人进桃花源,有一天,却带了一个奇怪的男人进来。
这个人是个男人,但差一点让二叔将他认作女人。这个人也是一头长发,却扎成了两条小辫子,披在头两边,脸上架了一副大墨镜,嘴唇上似乎还涂了口红,着装风格和老毕一样,色彩丰富,拼搭在一起,配上他那喜欢扭动的腰肢,宛如一条五彩斑斓的大菜花蛇。就这么个恶心的人,老毕却好像和他关系非常好,好得超出了某种范畴,他们俩勾肩搭背,共同看着一块手机屏幕,讨论着什么,旁若无人地走进了美丽的桃花源。
二叔想找个理由,将这条大花蛇拦在桃花源之外,但他一下子找不出,只好眼睁睁地看着他游进了桃花源的夜色里,那一晚,二叔一夜没合眼,他死死盯着老毕家的灯光。老毕家的灯光一直亮着,亮了一夜,而且,那条大花蛇是在老毕家过夜的,到第二天上午十点半,他才拖着慵懒的步子游出了桃花源。
二叔想了好久,他突然敞亮了,不禁在心底里骂出了一句粗话,原来,这老毕就是传说中的同志啊,一定是的,看他那打扮,再看看他和那条大花蛇,那么亲热,还一起过夜,呸,呸,恶心!
二叔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他再也不搭理老毕了,看见老毕就当看见了空气,他觉得,老毕是桃花源的败类,他一个人破坏了桃花源的祥和与美丽,但二叔又没有办法去驱赶他,只有当他这个人不存在。
大概那之后的一个星期左右,老毕突然较为罕见地离开了桃花源,他走的那天,拖着一个很大的行李箱,像是出远门。在门岗前等出租车的当口,面对一脸冰霜的二叔,老毕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想和二叔扯两句话,但嘴唇还没有启动,二叔就扭过了头,老毕只好尴尬地一个人自话自说,嗯,我这一次要离开十天左右呢。
老毕走后的第五天晚上,九、十点钟的样子,那一条大花蛇突然来了,他要求进到老毕的屋子里去,他手握着老毕家的门钥匙,对二叔说,是老毕让他来的,他进去有个事。
二叔说,业主不在家,你进去做什么?大花蛇扭动着腰迟疑着说,嗯,也没什么,就是,就是,进去看看,帮他做件事。
什么事?二叔的警惕性高涨起来,这可是“革命”新动向,可不能让大花蛇溜了进去。
对方急了,说,这有必要向你报告吗?他气呼呼地打老毕的手机,说了一番,又将手机递给二叔说,业主本人跟你通话总可以了吧。
二叔接过电话,那头的老毕大声说,嗨,是我让他去我家的,怎么着,我邀请我朋友去我家怎么了?做什么事你管得着吗?你快放他进去!
二叔挂了电话,在内心斗争了一会儿,他毅然决然地拒绝了大花蛇的请求,就是不放他进去。随后,值班室的电话响了起来,看来电显示,是物业经理的,显然是老毕打电话告状了。经理让二叔放那个人进去,但二叔口头上答应了,电话放下后,他就是不放。二叔的胸中鼓荡着满满的崇高感和责任感,放这么一个人进到桃花源,那不是一个哨兵的失职吗?至于物业经理那里,回头再去解释好了,不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
面对油盐不进的二叔,那个花蛇一样的男人,只好摇着头离开了。老毕再次打来值班室电话,他大骂二叔,我要投诉,我要物业撤换掉你!
站在门岗外边那块巨大的石头前,二叔对我说了发生在昨天晚上的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他是向我抱怨物业经理好坏不分忠奸不辨,在接到老毕的电话后,就要直接辞退他,后来,还是考虑到老朱请托的那个人的关系,才放了他一马,但是他要求二叔等老毕回来后,在第一时间当面道歉,并表示今后再也不犯类似错误。
二叔很委屈,他说,我这不是为了桃花源的和谐吗?我又不是业主,我这不是有主人公精神的体现吗?
二叔想不通,这时,又有一辆小车驶了过来,他赶紧回归到他的岗位上去,照样和之前一样,举手,敬礼,丝毫不马虎。看到他这样,我知道,他不会有问题的,再想不通,他也会珍惜这个岗位的。我放了心,便对二叔说,你别过来了,就在你的哨卡上好好站岗吧,道歉么,也不是多大个事,你就向那个老毕赔个礼,毕竟人家才是业主啊。
二叔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朝他挥挥手,有事情打我电话,我走了。
我这话当然只是句客气话,真要有什么事,二叔打电话给我,我也解决不了。可是,当天晚上,二叔就在半夜打电话给我,向我说了他在桃花源的最新情况。
这天晚上,老毕回来了,他显然是提前结束行程回来的,而这么晚赶回,他肯定是坐飞机赶回来的。他一进桃花源,没理会正在纠结着如何向他道歉的二叔,而是急忙忙地冲进自己家中,好像家里着了火似的。
二叔好奇地悄悄跟了过去。
老毕哆哆嗦嗦地打开房门,连门都没来得及关上,鞋子也顾不上换,就一头冲了进去。二叔站在外面,听见老毕在房间里惊叫了一声,那叫声在深夜里听起来,像一柄尖锐的凿子,将桃花源的静谧凿出了一个大窟窿。
不会是发生了命案吧?二叔心里一惊,容不得多想,一头跟着冲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二叔吃了一惊。
老毕房间的灯光比较昏暗,布置得也很诡异。一面墙覆盖了整块大玻璃,形成了一个独立的玻璃屋,玻璃屋里安放着一棵树,淡淡的模仿日光的灯带从几个方向照射着那棵树,自动喷水系统间断地喷出细雨似的水珠,打在那棵树的树枝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黏稠的腥味。老毕打开玻璃屋下方的活动窗口,跪坐在地上,双手捧着一个东西在低声哭泣。
看着老毕耸动的肩膀,二叔走到他身边,看到他手里捧着的东西,不禁也惊叫了一声。
那是一条大蛇,有小手臂粗,一米多长,身上呈黑黄两色,色彩虽不多,但在灯光下,它僵硬的身躯仍然散发出一种奇异的耀眼的鲜艳的光泽,仿佛全身的鳞片都是用一种高贵的金属铸造而成的。
老毕放下那条蛇,轻轻放进玻璃屋里,擦干了眼泪,回头盯着二叔。他咆哮着,转过身一把揪住了二叔的衣领,对二叔吼道,它死了,它本来是可以不死的,你知道吗?都是你害的!
二叔挣扎着说,我没有啊,我不知道你,你,你竟然在家里养蛇。二叔确实不知道,他只知道这世界上,有人养鸟,养猫,养狗,养鱼,养乌龟,但他打破脑袋也不会想到,还有人在家里养蛇。
老毕推搡着二叔,推了几下,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说,我们家钻石估计是得了肺炎,我在监控里看到它不对劲,就让老王赶来,老王带了无菌鼠,在鼠肚子里装了药,只要吞下去,就应该能治好钻石的病的,前几次都是这么治好的,可是,你这个混蛋,你却不让他进来,你,你为什么?你为什么啊?我实在是想不通啊!二叔彻底傻了,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这么说,他和那个大花蛇样的男人,也就是他说的那个老王,并不是同志关系?
老毕说,你知道吗?这条非洲树蟒,是由专人通过特殊渠道引进的,我可是花了十五万买回来的呀,它真是丛林钻石啊,你看看,它死了还这么美丽!老毕越说声音越小,他像是在给那条蛇念悼词,它给了我多少快乐啊,每天,看着它纠缠在树上,睁着它那蓝宝石样的眼睛,看它游动着它那钻石般的身躯,它虽然是冷血动物,却给了我那么多的温暖……
二叔不知道说什么,他呆了半天,小声问老毕,你也卖彩色的蛇?
老毕说,出去!出去!这不是生意!知道吗?有人出三十万,我都没舍得出让!
老毕消沉了很多天才恢复了晨跑,但这一次事件确实对他打击不小,他整个人似乎都缩小了一圈,面色苍白,双眼浮肿,再经过门岗时,他看也不愿意多看一眼二叔,好像二叔就是一缕空气。
这样,到了冬天,桃花源里的树木落光了叶子,那一渠流水也结了冰,停止了流动,显得有点萧瑟。尽管夜晚室外寒冷,但二叔还是兢兢业业地每晚巡逻,丝毫不敢大意,从不偷工减料,每回走到老毕那一单元时,他就在心里嘀咕,也不知道老毕现在有没有再养新的蟒蛇,以代替他以前的钻石,不过,那个一身花的男人老王是再也没有出现在桃花源了,或许,老毕又养了别的宠物?二叔现在知道了,城里人养的宠物品种可多了,养蛇还不算最猛的,还有养毒虫的,据说,一只毒虫有的值十几万,被那种虫叮一口,人几分钟就死翘翘;还有养猴子的,养巨蜥的,城里人真的是闲了没事干吃饱了撑的。
二叔有一天在晚上巡逻时,发现了一只猫,他之前听说有个业主丢了猫,很着急,在业主群里发了寻猫启事。二叔立功心切,便去撵那只猫,不料,猫很警觉,跑得也快,隐入了一片树林里。二叔在树林里奔跑时,一不小心,栽倒了,膝盖磕在了一块大石头上,等他爬起来时,他感觉不对劲了,一条腿疼得要命,他哎呀哎呀叫唤着,疼出了一身的汗,只好通过对讲机,叫来了值班的另一位保安。
到医院一检查,二叔崩溃了,他上次安装的那个塑料膝盖骨被磕碎了,医生捧着CT片告诉他说,你这个也太次了,就是不摔,不出几年也要裂掉,赶紧的,换个顶用的。
二叔知道上次换的那个质量不行,但没想到这么不禁用,上次手术前,医生拿着一张图,问他选哪一款材质的,二叔看着那上面的图片,觉得都差不多,价格却差了不少,他就选了一款最便宜的,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结果。
医生说,由于是再次更换,必须保证一劳永逸,这次换的不是最贵的,但却是性价比最好的一款,价格最低也要六万多元。
六万多元!二叔对这个数字有点绝望,他第一下冒出的念头是,那还不如就做个瘸子呢,但随后一想,成了瘸子,就不能再进桃花源了,桃花源,那是多么好的地方啊。
二叔陷入了巨大的悲伤中,他筹不出那么多的钱,家里的那点家底都在给儿子小兵打官司的过程中耗光了,现如今,哪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呢。
当桃花源物业经理来医院看望二叔时,二叔说出了他的请求,他说,他准备找瓦庄信用社贷款,治好了病,恢复也就是半年的时间,等他恢复好了,能不能再来桃花源站岗放哨。
物业经理说,没问题,桃花源永远给你留着一个位置。
于是,二叔让二婶在瓦庄帮自己贷款,又打电话给我,让我帮他想点办法。我和老婆商量,准备凑一万元钱,也不指望二叔还了,算是援助吧。就在我准备将钱打到二叔账户上时,二叔又打电话来说,不用了,问题解决了,他接到了一笔五万多元的捐款。
捐款是物业经理陪着另一位保安送到医院的。
二叔问,是谁捐了这么多钱?
经理说,桃花源的业主们,你五百我一千地捐助的。
二叔眼睛红红地说,哦,谢谢谢谢,好人哪,桃花源里果然都是好人。
物业经理又说,是保安队的兄弟们在业主群里发了信息,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反响,你知道,后来是谁牵头去发动和号召的吗?
二叔茫然地摇摇头。
是老毕,物业经理说,老毕带头捐了一千元钱,又列举了你平时的很多敬业表现,他主动承担起收集捐款的任务,一家一户地跑,一天多的时间就筹到了这么多,基本上能满足你治疗的需要了。
老毕!是老毕?二叔说着,低下了头。老毕为什么要这么卖力地帮自己呢?他不是恨死自己了吗?
经理他们走后,二叔捧着那一沓子钱,望向病房的窗外。有一群鸟疾速地飞过天空,天空之下,是医院的后花园,有香樟树,冬青树,大叶杨。二叔又想起了桃花源,想起了桃花源里的老毕,他第一次意识到,也许自己还没有完全理解桃花源和桃花源里的人。
二叔靠在病床上,翻出手机,再一次搜索《桃花源记》,这个曾经的初中生想在这个冬日的下午,一个人再细细读一遍这篇课文,他越读越觉得陶渊明写的桃花源就是他站岗的那个桃花源,他更加坚定了要尽快恢复再去上班的信心。
二叔在病床上越想越激动,加之一个人在病房里也太无聊了,他就给值班的保安同事打语音电话聊天。同事和他聊着聊着,突然说,哎,你知道那个老毕为什么要带头为你捐款吗?
二叔迟疑着说,他,他,他是个好人哪。
保安同事说,好人是好人,不过,听说你找的那只猫是他养的,你是为了找他的猫受的伤,他是怕你讹诈到他身上,所以率先响应的。
二叔愣住了,不会吧,他改养猫了?再说他一条蛇都十几万,还怕我讹他几万块钱?
二叔挂了电话后,心里开始波涛汹涌,他觉得,老毕不可能是怕他讹诈,可一会儿又觉得,老毕就是个阴险的家伙,吝啬鬼,变态狂,这么想着,二叔给我打电话了。他说,那个家伙怕我讹诈他,如果是真的,我倒真要和他理论理论了,我这几万块钱得要他出。不行,我还得要他补偿我损失费,误工费,营养费,怎么着,我也值一条蛇的钱吧!你说是不是?
二叔大声说着,好像忘记了他的桃花源了。
余同友,祖籍安徽潜山,现供职于安徽省文联。有中短篇小说在《十月》《大家》《青年文学》等发表,多篇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及年度选本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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