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胶东文学》2023年第3期|格致:那些花儿

2023-03-08 09:23:22 来源:教育快报网

桃花:木本爱情

买桃树苗的时候,我脑子里出现的是桃花,没有出现桃子。这说明我栽种桃树是审美需要。桃花是我的目的,至于桃花后面出现的桃子,那是审美向实用的延伸部分,我没期待,也不关心。我甚至不愿意看到桃花后面出现桃子。我不愿意美丽惊人的桃花竟然不是目的,不是终极,而是一个过渡,一个中间环节。我在院里挖坑、浇水、栽下树苗,我的每一个动作都和实用功利没有关系,我的每一个动作都在为与桃花相遇铺设道路。


【资料图】

桃树在东三省是无法栽种的,主要因为寒冬。雪线能拦住桃树,但拦不住桃子。我有桃子吃,却看不到桃花。桃花不在东北。春天四处遇到的是杏花和李子花,而桃花在空泛的歌词里,王母娘娘的后花园里,还有武陵渔人的一次梦游里。杏花、李子花是人间市井,桃花通向仙境。我的身边没有桃花,我的视野里看不见桃花,我在杏花李子花的市井里深陷,我需要桃花来搭救,使我脚踩人间头颅却能略略升高那么一点。

没有桃花,我的生活不够完美。转机出现在三年前。那天我去乌喇大集买果树苗,院子里只种菜和草本花缺乏立体感,没有景致。我买了海棠树、梨树、李子树,卖树苗的人说“我这儿还有桃树”。“桃树在这里能过冬?”他说:“这个是耐寒品种,能。”我决定尝试一下,万一能那不是弥补了我的窗外遗憾吗?我不是就能被搭救了吗?我买了两棵,一棵栽在西厢房东窗前,一棵栽在西厢房的北窗外——我竟然把两棵树分开栽。最初的想法是让桃花在我的院子里更多地方开放:一棵照亮我的东窗,一棵照亮我的北窗。三年后,我才知道我做错了。

桃树活不活要第二年春天才见分晓。我栽的两棵桃树,在第二年的春风细雨里都长出细长的叶子,度过了它们生命中的第一个寒冬,接下来将所向无敌。第二年只长叶子,长枝条,不开花。开花最早要第三年。这是自然规律,着急也不行,植物有自己的生物钟。

第三年春天,桃树果然开花了。花蕾也是细长的。当发现那是花蕾而不是叶子的芽苞时,我感到自己在这个春天得救了,这个春天和以前的所有春天都不同。这棵开花的桃树位于我的东窗,东窗外开满了桃花。我每天都会查看花蕾的成长,剪掉旁边杏树的侧枝为桃花的开放腾出空间。杏树也三年了,树长得很大,有桃树两倍大,却不开花。我为东窗外的桃花忙了一大气才想起另一棵桃树,忙赶去北侧查看。树的西侧和北侧只有铁栅栏围墙,围墙外是空旷的原野,没有建筑为之遮风挡雨,西北风很厉害,这棵明显长得小——两棵树买来时是一样大小的——长出了叶子却没有孕育出花蕾。度过冬天已经用尽它所有的力气,到春天已经没有余力孕育花朵了。那几片叶子,是它的呼吸。后悔没把它栽在西厢房的前面,那样房子可以给它挡住寒风。我想秋天把它移栽到已经开花的桃树旁边。想好之后,给它把根部的草除掉,就继续关注那棵开花的桃树去了。

大概一周之后,桃花开了——粉色,比杏花大许多,颜色也更深。我的院子终于有桃花了!杏花李子花颜色浅淡,轻烟一样。我需要桃花的深色,帮我稳住心率。我给桃花拍照片,发给朋友看,发给家人看。我把喜悦分了许多份出去,但满怀的喜悦仍然不见少。就在觉得生活如此美好的时候,我去查看另一棵桃树。春天长出的几片叶子,竟然都不见了——它竟然在春天死了!它熬过了两个寒冬,在春天长出叶子,却在另一棵桃树开花的时节慢慢枯萎离开人间。主要是离开了我,离开了这个院子。我已经想好,秋天就把它移栽到房子的前面来,下一个冬天它再也不用对抗寒风。身边有伙伴儿相伴,长冬也是容易过的,但是它却没坚持到秋天。

那么,这棵树就不是冻死的,是别的更复杂的原因让它丧失了继续活着的力气。它感到被轻视和遗忘了吗?我后悔不该把它栽种在那么恶劣的环境,后悔秋天移栽它的想法只存在了心里没有说出来,没有对那棵桃树说出来。如果我站在它的身边告诉它,等到了秋天就把它移到房子的前面去和它的伙伴儿在一起,下一个寒冬有房子遮挡西北风就不会冷了,这棵桃树是不是就会怀着希望,继续活下去?卖树苗的人说这是耐寒品种,他没撒谎,它确实熬过了两个寒冬。除了耐寒,它对其他打击的承受力却是弱的。或者寒冷加上孤独,是它无法克服的。小贩没有

说它能耐孤寂。

我只有一棵桃树了,看来美好的事物一个人不能占太多。我有一棵桃树就该满足,想多一点儿都不能。如果多了,你会做错一系列事情,然后失去,剩下的才是你应该有的数量。死去的那棵,如果再活一次应该还是桃树。它去另一个人那里,被小心呵护,有房子或围墙为它遮挡冷风,或者那里根本就没有寒冬,是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关键是新主人会每天都看看它长叶了没有开花了没有,它的身边是它的伙伴儿,一块儿长大一块儿开花互相赠送花粉。

如果第一年就死了,我不会难过,那是因为它承受不住寒冬。它挺过了两个寒冬,在第三年的春天突然死去,这令我自责。是我做错了,不然它现在会与它的另一个伙伴儿一同开花,“夜月一帘幽梦,春风十里柔情”。也许这两棵树是姐妹或夫妻,在苗圃时就长在一起。被我买走时,又幸运地没有分离,但没想到被我栽在两个互相看不见的位置。它们或许并不知道被移栽到一个院子里,以为天涯海角,再不能相见。我每日自责,特别难过。一个月后,老天给了我一点儿安慰。那棵窗前的桃树,花谢后结出了果实。现在,在那些叶子的保护下,小桃子在

安静地成长,有拇指大小了。

杏花:侧枝的悲伤

住进这个院子的第二年春天,从姐姐家移栽了十几棵大李子树和几棵杏树。它们可不是小树苗,在姐姐家已经生长了两年。移栽很成功,基本都活了。本该开花,但因为移栽重创了树木,都只长出了树叶。它们的根被切断,得慢慢把根上的伤养好。受那么大的伤哪还能开花呢?长出叶子是为了呼吸,而开花是为了繁殖。繁殖需要更多力气,得无伤无痛才能做到,下一年就能开花结果了。意外还是出现了。

秋天的时候,我和樱儿去乌喇大集准备买些豆子——红豆绿豆黄豆黑豆。还没走到卖豆子那里,我们先看到一对小山羊。小羊很小,刚刚断奶,叫声奶声奶气的。我一看就迈不动步了。我蹲下摸小羊,小羊“妈妈妈”地叫着——它是管我叫“妈”呢。我的母爱瞬间泛滥成灾。小羊瘦得皮包骨头,显然卖羊的人不肯给小羊吃好一点儿——这里的农民都是很穷的。其中一头小羊还长了个黑脑袋;另一头小羊脑门上长了一个顺时针的旋儿。两只花了五百块,我们没买豆子,

买了豆饼和玉米——我们要把这两只小羊喂得胖胖的,让它们过上幸福的生活。

山羊长大之后,除了长胖,还长了能耐,能从羊圈里跳出来。等我发现的时候,它们已经把果树的叶子吃光了。刚刚移栽成活的果树,本来就没长几片叶子,哪够羊嘴的席卷?羊第二次从圈里跳出来,发现没有树叶了就啃起树皮——这是杀戮。树活着,一靠根,二靠皮。树皮是树的血管。这下子果树都死了。羊养到一岁的时候,找来镇子里清真寺的阿訇,请求让羊往生,不然院子里将寸草不生,不能种菜,不能种树。阿訇让我们把羊送到寺里,得在那里才能往生,不能在别的地方。

羊是畜牧业,蔬菜是农业。农业和畜牧业在同一个小院儿里发生了重大冲突,我必须二选一。我得选择农业啊,毕竟人类已经依赖农业几千年了。我原想把羊养成宠物的,这样它可以在农业环境里找到生存的理由。怎奈羊不遵照我的想法,长成和我的农业环境对立的样子。

来年春天,院子里没有羊,又成了植物的天下。我栽种了很多菜苗:茄子、辣椒、西红柿、豆角、秋葵、芹菜……一天我给西红柿打侧枝,意外发现去年被羊啃死的杏树,从根部发出三条侧枝新芽。叶子带着红尖,从草丛里长出来。那样子小心翼翼的。我大喜,虽然是从主干上长出的侧枝,但树根没死,新枝会快速长大。我立刻清除周围杂草,给新枝以生长空间和阳光,让它们大大方方生长,告诉它们不要害怕,羊已经往生了,再没有谁来啃树皮了。

一年,长到半人高,再一年,长到一人高。等把那棵桃树栽在它身边的时候,杏树已经两岁,有一人多高了。等到桃树开花,杏树就五岁了。看到桃树开花,我光顾着喜悦了。等桃花谢了结出好几十个毛桃,我安心地等着。我的内心安静、稳定,不焦虑、不着急。一棵开花结果的桃树,稳定住了这个院子里的气场,连我也一同被稳定住了。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杏树没开花!它比桃树大一倍,年龄也大两岁,就算不结果,总该开花吧?

也许这些侧枝被主干告知:外面有羊,要小心。也许它们目睹了羊啃食主干的残忍过程,被吓到了,于是它们拼命长高,长出很多叶子很多分支。从下面看,它们不是一条主干,而是两条。两条主干长了不到30厘米又分别分支,成为四条主干。它们长出这么多主干,是为了对付羊的——它们不知道羊往生了也不相信羊往生了,它们的一切生存策略都是按照有羊存在于周围而制定的,包括推迟开花,包括长出很多侧枝。对于这棵曾遭遇重创的杏树,开花繁育不是第

一位的,活下去对抗住羊才是第一位的。它的注意力都在险恶的生存环境上,全部精力用于生存、防御,性成熟被推迟。开花?再说吧。死过一次了,能活着就很好了,开花结果那太奢侈了。

我期待这棵杏树,能在安稳的生存环境里慢慢清醒过来,看见身边的桃树在做开花结果的事情,认识到羊真的往生了,可以开花了;世界和平了,没有危险了;那场浩劫,真的过去了。

要给杏树多一些时间,我期待明年,我不着急,等着杏树从噩梦中醒转过来看见一个适合开花的春天。

我愿意这样等着。

榆叶鸾枝和它的配角

最早栽下的是两株榆叶鸾枝,也叫榆叶梅、小桃红。当院子里能开花的果树还幼小的时候,当院子里还没有木本花朵的时候,榆叶鸾枝最先开放了。虽然第一年枝条细弱花朵可怜,但第二年就枝叶繁茂、花朵拥挤热闹,这使我盼桃树海棠树开花的心情不那么急迫了。木本花一开就是满树,不见叶子。四月,榆叶梅先用半个月孕育花蕾,然后五一左右开花。这花不论朵,论串。一串一串,深粉色。整棵树都是粉色,像幼童的蜡笔画。这样开半个月,到五月下旬随着一场风雨,花朵飘落,这时才见叶子。那叶子竟是红色。花落了,每一片叶子成为一片花瓣,整棵树开成一朵大红花。这朵红花可皮实了,风雨都无法使之凋谢。

六月,榆叶梅树长得特别大,一些枝条又高又长。按照园林审美,应该修剪一下使树形更好看。我手持大剪子,围着树转了好几圈,哪条也舍不得剪。这树是我亲手栽下看着长大的,实在下不了手啊。就像自个儿的孩子犯了错,手抬起来落不下去舍不得打。何况榆叶梅什么错都没犯啊!它刚开了一个月的花,还开错了吗?我决定不剪了,就让树疯玩,随便长。树形好看与否,不计较了。我自己栽的树,长成啥样都是好看的。别人说没形没状长窜了,那就让别人去说吧。树听不见,我也听不见。

我握着大剪子不能啥也不剪,就修剪了一下旁边的一棵榆树。我把它剪成圆形,把挨着榆叶鸾枝的那侧枝叶剪掉好给榆叶梅生长空间。这棵被修理的榆树是自己长大的。小的时候没舍得拔除,一不留神它就快速长大了,两米高。不能让它肆意生长,得给它一个形状——它要疯长,这院子就啥也别长了,榆树会长成巨大无比的树。院子里还是有秩序有等级的:能开花的树,是被优待的;然后是蔬菜,也有地位;然后是野草和不经允许就长出的小榆树。野草,若长在蔬菜近旁,只能被薅掉;长在墙角、地边,则会被允许长大。榆树长在边缘地带也可苟且偷生,

可长在院子中间、菜地里、果树旁,那就只能怪自己选错了地方。

这棵榆树,距离榆叶梅很近,但处在菜地边上。当时要拔除时,忽然想到很多园林把榆树修剪成各种形状,于是找出剪子把它修成圆形。后来在它旁边栽了榆叶梅,想着它可以为榆叶梅挡风与之做伴儿。榆叶梅粉花红叶,榆树一树绿叶,相映成趣,比单单一树花好看。榆树成为榆叶梅的背景,使那一树花在前面表达得更好。这棵榆树作为配角被留了下来,获得了珍贵的生长权利。

想不到榆树长得太快,如今已经三米多高,眼看就要把舞台充满,喧宾夺主。我站在梯子上给它修剪枝条,上下两个圆,像个招财葫芦。

就为了修它,上街买了梯子。

海棠花、海棠叶

和桃树一同买回来的果树,还有好几种。因为对桃花的偏爱,对桃树苗做了记号。栽的位置也记住了。加上桃树的叶子特别长,发叶就认出来了。剩下的大李子树、海棠树、123苹果树等,就没记住谁是谁。等第二年它们长出叶子,也只能判断出它们成活了,是什么树,无法从叶子上看出。只能等第三年开花。海棠花和李子花,差别还是很大的。李子花白,绿蕊;海棠花大,涂了红嘴唇儿。

第三年春天,大李子树开花,被我一眼认出。小时候家里有大李子树,有桃树。这两种树的花,我怎么都不会忘记。那是童年记忆,而且是童年味蕾的记忆,怎么能忘呢?两棵大李子树都繁花似锦,没有叶子一树白花。那种清香,不吃大李子都可以了,这春天的恣意的白花就够了,已然忘记还要吃东西那码事儿。花谢了后,有一部分坐了果,这是意外之喜。开完花,什么都不结也可以。在我这里花就是果。我栽树就是以获得花为终极目的,以把院子呈现春天的具体颜色、味道、气氛为目的。另外还有四棵树,长得很大,但是没开花。有两棵叶片小孩儿手掌

大,椭圆形,另外两棵叶子细长,不知是什么树。像个谜语,得明年才能从花瓣上揭晓。

在这四棵树里,一定有海棠。买树苗的时候,我最先问的就是有没有海棠,然后又问梨树。这两种树,花都好看,而且海棠花和梨花在古诗词里,身影婀娜。在我院子的这个纬度上,梨子不会太好吃,种梨树主要是看花。我是要把古诗词中的海棠和梨花,移栽到我的院子里。结果梨树没有苗了,买了两棵海棠树,两棵123苹果树。

等李子树上的花开始飘落的时候,我发现院子里有一棵树的叶子特别大,接近圆形。与桃树、杏树、李子树的形状都大异,类似阔叶树木。我忽然想起,北京的一位满族朋友和我说起清朝的地图,他说那是一片海棠叶。清朝当时是有外蒙古以及贝加尔湖、海参崴等地区在版图内的,也就是现在看上去那些凹陷的部分当时都是圆满的。清朝的版图很大很壮观,没有那么多曲折转弯。霸气地一路划过去,不拐弯,走直线。我猛然意识到,这棵叶子又大又圆的树应该就是海棠树。小时候家里没有海棠树,邻居家有,偷偷地摘人家的海棠,提心吊胆哪有心思细看

海棠叶。孩童的眼睛只盯着海棠果,因此不记得海棠叶的形状。

我摘下一片叶子,把它覆盖在一个32开本的地图上。恰好,那些弯折的部分、缺失的部分,都覆盖上了。这就是一片海棠叶。那棵树就是海棠树。不用等明年开花结果了。现在,从一片叶子与地图的关系,我破解了这个谜语。

这棵枝叶茂盛的树,原来是我喜爱的海棠树。明年它就会开花了。我的诉求不变:开花就行,不用结果。但如果一定要结果,我也很高兴。海棠花在诗词里开放,也在我的院子里开放。我的心安静了,什么地方都不疼了。也不得病,不吃药。但是得长叶子。海棠叶和海棠花一样重要。看见饱满圆润的海棠叶子,我就看见了历史的大气和沉稳。这有利于稳定我的情绪。我的焦虑和强迫症都有望好转。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我没有卷帘人,我自己卷,自己出去亲自看,省得被糊弄。我会在一夜雨疏风骤后,趿拉着鞋,披散着头发,查看我的海棠花、桃花、苹果花、李子花、杏花……

还有,那梨树,我一定要买到树苗。院子里不能没有梨花。就像诗词里不能没有梨花——桃花红,梨花白,海棠爱涂红嘴唇……

只是看见海棠饱满硕大的卵形叶子,要无奈地叹息一声。我期待明年,海棠花开放,转移我的视线。一树海棠叶,我感到郁闷。

我期望海棠花救我出来。

【作者简介:格致,满族,吉林乌喇人,吉林省作家协会驻会作家。2000年开始写作,在《作家》《人民文学》《十月》《民族文学》等杂志发表散文、小说百万字。出版作品集九部。获人民文学奖、骏马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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