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年轻的二十岁,到过一个真正的小村子劳动了整整一年。
那一年很平淡,春天去,冬天回,没有特别故事,可是总会想起,想起的全是细节,没有小说般的情节,它们挂在心里像画片。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是拖拉机送我们去的,天下着小雨,我们穿着雨衣,用身体挡住行李,在泥泞的小道上歪来歪去地颠着,虽然心里的感觉也湿答答的,却笑嘻嘻地就到了,两个小时的路程。
很年轻的时候,歪来歪去两小时路程,渲染不出更多泥泞,年轻本身是一条干爽的大道,平坦得很。
这张小画片的旁边要写上一句注释:那时我们都是农场知青,知青挤在一起,不像真正的下乡,就挤上这一辆拖拉机,想去真正的小村子,和真正的农民在一起。年轻的决议,不分行也是诗。
没有欢迎仪式。真正的农民都真实、简单,不致辞,不说蓬蓬勃勃客气话、激励话,甚至连一句要求、半句规定也没有说,队长略略看了我们两眼:“来了?”就背转身走了。他不穿雨衣,不打伞,有力气的身形有些弓背,但那略略的两眼是温和的,我还看得出很淡的笑意,他的弓背上也有温和,流露出踏实的亲近。队长姓唐。
雨停了。初春气息扑扑腾腾。唐队长站在一块长满草头的地里,我们站在田埂上。
他手撑着锄头在和副队长说话,商议着翻地的事。
我们很吃惊,他们要把草头翻到地里当肥料。在上海的家里,草头是炒了吃的,放些白酒,很好吃!
城里和乡下,事情是这么不一样。
小时候,也去过乡下,那都是跑来跑去玩,没有站在田边,认真看着、听着和田地有关的事情。以为田地就是泥土,东西长在土里。其实,种下,长出,都是有神态的。交谈,商议,决定,两位队长都笑嘻嘻,不抽烟,穿着土布裤子,神情安详,信心全在平静的语气里。也有得意,是乡下式的浪漫主义。最后一句乡下口音的上海话是:“就格能吧!”就是:“就这样吧!”
唐队长看出我们可惜草头的心思,说:“要是想吃,就拔点回去,炒的时候要放油放酒的啊!”他笑咧咧的,副队长也笑咧咧的,副队长姓王。我们就真的拔了一点,不好意思多拔。
我后来看见过各种人的交谈,有书本知识的人最喜欢交谈,我也是一个勤快和忙碌的交谈者,可是老记得这一次两个队长的农事交谈,泥土之上的优美,他们的土布裤子,其实很牛仔!
后来,懂一点节气了,我会想起,他们那是站在节气里。
后来,写作文学,写硕果丰收,也会想起他们,他们是站着的诗,乐呵呵地预备着秋天的金黄抒情。
那时刻,小村子别的农民正分组种着摊派好的田间和沟边,那是一个集体主义年代,小村子里的队长,是小村子春夏秋冬的领袖。
后来,开口闭口说哲学,眉飞色舞间就把哲学讲得令人目瞪口呆,自己惊艳自己,乐不可支。也听着别人纷纷说海德格尔,说康德,好像不提到诗意地栖居,不说出几个人名、词名,就没有哲学,没有学问,人生平庸。而站在地里的农人,熟练的工匠,其实都是形而上地站在和走在形而下里的,不违抗规律,遵循节气,中国的节气简直哲学透顶!他们都是懂哲学的,只是说不出词语,了然于心,安安静静。童话里最多的是不识字的哲学家,童话是更生动的哲学词典。
唐队长也骂人。是很真实的农民式骂。骂的是农事上的,是哪一个人的小狡猾。那个样子真是很痛快很帅。直接,明白,呼啦啦,穿透田野,绕半圈,还有余音,无人还口!鸡照旧咯咯咯地叫,寻着虫子,散着步。乡下鸡叫着散步,是令乡下更像乡下的。
唐队长骂完就停下,绝不唠唠叨叨,就像一架飞机飞走了。过一会儿会听见笑声,笑声也是他的。笑声里好像还有刚才被骂的人。小村子里充满农民的可爱,春夏秋冬,看不见做作的身影。
小村子里家家有竹园,绿得团团簇簇,鸟儿们窸窸窣窣飞于其间,发出相似的音,唱着各自的歌。那都是格外好听的,可是很年轻的时候听见了也模糊,而现在却格外醒亮起来,坐在这儿的桌前,写着文学的句子,窗外树林子里的鸟叫声,疑似正是那时的,小村子里绿得团团簇簇,也成片地栽入了我的记忆,想起了心里就叽叽喳喳,多情地飞得四处都是枝头。
小村子里有个高中毕业生,和我们一样,不能继续上学,我们从市区到乡下,他从镇上回家里。他长得高高的,原本是要考大学的,小村子里的人都说他读书好,现在也看书。但是他已经完全像一个真正的农民了,挑着担子,干着重活,格外卖力,不多言语,他的爸爸正是被唐队长骂的,懒懒沓沓,没有农民样子。高中生尴尬,绕开骂声,离得尽量远些,可是看见我挑着担子走得晃晃悠悠,迎面而来,会轻声问我:“吃力吗?”像一个和我同过校园的学长,关切着年岁小的弟弟。
走过时看看他家的小屋子,里面黑乎乎,他的爸爸落后,唐队长骂过,我便小心地收住脚步,没有挨近过他家的门槛。他的神情里是很想和我们说说话的,我们是市区的学生,我也很想和他说话,但是我们没有交谈过。很年轻的时候,有些小心,有些错过,也是因为自私。
多年以后,我去小村子,想看看农田,看看绿的团团簇簇,我住过的那间临河小屋,两个队长,那个高中生,对我们亲切的其他农民,高中生的爸爸对我们也很客气,会问我们自己做饭习惯吗……县里人开车送我去,一路平坦,到达了,我站在大路上眺望辨认,没有沟渠,没有河,没有田野,没有竹园……小村子变成了模模糊糊的一小块幻觉了!
我没有继续走近,就离开了。
返回的路上,我满心的愿望是两个队长都依然健康着,他们的年纪,都很大了!真希望唐队长还会那样骂人,像飞机飞过。
不知道那个高中生后来有没有再考大学,他是应该上大学的,或者到一个镇上的学校当老师,不应该小村子便是他后来的南北东西。
那时,还有一个上海的师范生,年轻的女孩子,分配下来当老师,每天经过小村子,到闸口那儿的小学去上课。她走路,半低着头,不东张西望,神情的轮廓有些忧郁,我们可以看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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