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洲》2023年第2期|柳未未:黄沙漫卷

2023-04-06 10:04:58 来源:教育快报网

大风一起不见天,沙骑墙头驴上房;

一茬庄稼种三遍,大风绝收小风歉。

那年的春上,孤独如日头般硬硬地砸在了秦根茂的头上。一大早,秦根茂钻出了地窝子,印在眼里的便是那延绵起伏的沙丘,那漫天漫地的黄。风很大。风吃尽了沙丘里残雪的水汽,使沙丘像发酵的馒头般蓬松。一层层薄薄的沙粒晃动着一颗颗圆圆的脑袋,在半空中舞得气势汹汹,肆无忌惮。一些沙粒径直撞在站在高处的秦根茂的脸上,风趁势溜走,沙粒呻吟着滚下,发出簌簌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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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根茂的脸一阵阵生疼。他转过身来。身后的田垄已被厚厚的风削去了棱角,变得平滑,松弛,模糊。风累了,沙也累了,不愿再走,喘着粗气落下来,整个田垄便披拂上一层黄的纱。秦根茂知道,要不了多久,这刚刚被开垦的处女地会再次陷入万古的荒凉当中,仿佛垦荒队从未来过一样。

一年前,秦根茂所在的垦荒队直接开进了沙漠的腹地,一帮大老爷们雄心万丈,要在这里开辟出绿洲。垦荒队开始烧芦苇,开荒。附近的野兽跑远了,而狼群却不肯散去,和垦荒队展开了几次正面交锋。狼群凶残、狡猾,但它们依然斗不过垦荒队员手里头的枪。狼群在死伤大半后,向沙漠更深处迁移。垦荒队打跑了狼群,获得了短暂的安宁,却还要面对永无止境的风沙——风沙防不胜防,把绿色的庄稼全部覆盖,一年下来垦荒队颗粒无收。第二年初春,垦荒队撤出,留下了秦根茂,独自一人守在在沙漠边沿,植树造林,防风固沙。

秦根茂微眯着眼,满世界都是风沙在肆虐。风在咆哮,沙在啸叫,风和沙的撕打啸叫深处仿佛有一个黑洞,那里有真空般的一片阒寂,被秦根茂捕捉到了。那是一个生涩的洞,砂纸一样打磨秦根茂的耐心。秦根茂朝着那片阒寂大吼一声,但心里的惶恐与空洞更深切了。他自己都有些搞不明白了,垦荒队不过刚刚走了一个礼拜,他就有些承受不住这除了风沙只剩风沙的世界了。他在怕什么?孤独,寂寞?是,也不全是。那他到底还在怕什么呢?他觉得自己要是能搞清楚到底在怕什么,这里也就不会那么可怕了。

秦根茂咬着牙,沙粒在他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秦根茂咬得更狠,他背着枪向沙漠里走去。刚翻过一座沙丘,便看见脚底下一个活物。那是一只四脚蛇。不,用卉子的话说,那是一只石龙子。修长的小身体,蓝紫色的尾巴泛着光。想到卉子,秦根茂心里涌上来一阵酸涩。四脚蛇受了惊吓,扭身便钻进一丛红柳里不见了。这时,风沙卷过来一股淡淡的腥气。秦根茂后脖颈肌肉一紧,那是他颇为熟悉的一种气息。他快步爬上沙丘,张望着。

是它。

它正站在不远处的一座沙丘上,眼里透出的冽厉残忍和烈日碰撞出火星,从鼻头一直延伸到尾尖的那道白线在漫天的黄里无比耀目,那是狼王的标志。

秦根茂估算了一下距离,稍有些远了,虽然他的枪法还不错。他紧紧抓住背上的枪,并没有取下来,只是紧紧抓着。

1

去年夏天,垦荒队还没有撤走的时候,有天傍晚收工时,秦根茂肚子一阵绞痛。不用说,一定是喝下去的水在作怪。垦荒队喝的是涝坝水,涝坝里是从天山和玛纳斯河引下来的淡水,但到了山脚这里,水势已是微乎其微,仅够垦荒队的人日常饮用,并且一路裹挟了污秽,所有打上来的水都需要沉淀后才勉强可用。大家硬着头皮也只能喝这种没有经过净化的水。喝了这水的人先是腹泻,后是发烧。这么反反复复地折腾下来,大家慢慢适应了,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

秦根茂钻进附近的草丛中,等他重新从草丛里出来时,地里已空无一人。秦根茂拎起丢在一旁的铁锨顺着渠埂往营地走。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还顺势将一双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秦根茂心里一暖,笑着说,卉子,我知道是你。秦根茂想去捉卉子那被风沙与铁锨磨砺但依然纤细柔软的手,但他捉到的是一只毛茸茸的手,不,更准确地说,是一只毛茸茸的爪子。秦根茂心里一阵惊惧。他把扭了一半的头又硬生生地扳回。是狼!垦荒队已经有好几个人被狼用这种伎俩咬断了脖子。身后那头狼正等着他转过头去,一团团浓烈的腥气随着呼吸喷在秦根茂脖子上,热烘烘,臭烘烘。秦根茂毛发耸立,忍住胃里涌上来的酸水,浑身哆嗦。

秦根茂清醒地明白这头狼的用意,他梗着脖子,手脚僵硬,继续朝前走。身后的狼紧跟秦根茂,用两条后腿直立随行,如同鬼怪附体一般。秦根茂走了没多远,脚上一阵虚弱。他数次想扭过头去——虽然他现在百分百能肯定背后是个什么东西,但那种强烈的念头鬼使神差攫住了他,让他忍不住还是想亲眼确认一下。有时明知死亡可怖,但那种极端恐惧带来的诡异的兴奋感似乎更难抵御。

秦根茂狠狠咬着嘴唇,一丝咸腥的血顺着他的舌头慢慢浸入他的肺腑。这新鲜的血,散发着生气的血,让他重新恢复了胆气。他倔强着不转过头去,倔强着向营地走。营地越来越近了,甚至隐隐已能看到晃动着的人影。而秦根茂的肩膀陡然间沉重了许多,背后那头狼的两只前爪差不多已经快要刺进他的皮肉。秦根茂感到了狼的不安、慌乱,他感觉到狼要最后一击了。秦根茂的脚步慢下来,他没有采取任何动作,他知道狼在等着他动,等着他露出马脚,等他失去方寸。狼身上散发出的腥气变得格外浓烈,已深深侵入了他的神经。秦根茂感到有些抵御不住了,他想猛然蹲下,但也只是想想。这时狼开始有了微微的颤抖,通过狼搭在肩上的前爪,秦根茂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他感觉到了狼的虚弱和犹疑。它毕竟是用两条后腿在走,它坚持不了太久的。那它犹疑什么呢?它怕它一击不中,反而给了秦根茂机会,逃跑,或者反击的机会。

秦根茂突然坚定起来,他的脚步明显加快了,但他偏离了既定的方向,他离营地越来越远了——他想耗尽狼的气力,想让狼的两只前爪不光抖,还要像块破布似的掉下去。那样的话,他就可以从从容容地转身,就可以用手里的铁锨和这头狼一较高下了。

可同时,他肩上的两爪似乎也轻了许多,他几乎感觉不到狼的颤抖了。夜黑极了,远远近近的一座座沙丘更黑。秦根茂就像走进了一个又一个黑洞,不知走了多远,但可以肯定的是,离营地已经很远了,他就是把嗓子扯破,营地的人也听不到了。狼还在跟着他走,他显然低估了这狗东西,它绝不是一头普通的狼。

恐慌再一次向秦根茂袭来。秦根茂甚至开始怀疑跟在他后面的东西到底是不是狼。假如不是狼,那又会是什么呢?秦根茂毛发倒竖。为了战胜内心的怯懦,秦根茂狠狠吐了口唾沫,那口唾沫很响,砸在沙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背后的东西随之颤动了一下。秦根茂心里一喜,它怕声响哩。秦根茂开始大声咳嗽,咳嗽如一声声惊雷,在夜色里跳动。身后的东西又颤动一下。秦根茂开始唱歌,唱《黄水谣》《太行山上》,唱《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唱《南泥湾》,甚至还唱《团结就是力量》……秦根茂一首接着一首地唱,把力气用小腹裹紧,从肚腹挤压到脾胃,从肠道肋骨挤压到喉咙,憋成一股子低沉压抑但力量无穷的媲美美声的声调,把歌词像号子一样吼了出去。这首还没唱完,脑子里已经在搜索下一首。他直唱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但身后的东西依旧没有掉下去,还稳稳地趴着。秦根茂咬牙切齿地骂:你奶奶个腿儿!你说说看,你到底是啥?!你就是个鬼魂,今天老子也要把你拖死……

秦根茂咬着牙在黑夜里走。他牙越咬越紧,只咬出片片虚空。他只能熬着,他不能回头,不能。秦根茂就是在这时看到了远远的晃动的光亮,以及远远地传来的呼喊声的。垦荒队来找他了。火把越来越近,在此起彼伏的叫唤声里,他甚至听到了卉子那带着哭腔的呼喊声。

肩膀上传来一阵刺痛,一股股湿热的腥气扑打在他的脖颈上,化成水珠细密的附着,冰凉。可他不怕了,甚至还有些不甘。他不相信他赢不了背后的狗东西。他大步流星地走,而身后的火光与呼喊越来越远。终于,他又重新走入了一片漆黑与寂静。他眼前的世界开始打晃,一丛绿莹莹的光在此时出现,像飘忽的鬼火。秦根茂一个激灵,是狼群。那绿莹莹的鬼火越来越近,秦根茂手里的铁锨几乎被他捏得滴水,他感觉十根手指头已经嵌进了锨的木把。

身后突然一声低低的嚎叫,逼近的鬼火顿时四下散开。秦根茂这下确认了,他身后的东西确确实实是头狼,并且是头狼王。他的心里反而踏实下来。那不过是狼,一头狼而已。

决不能让这畜生得逞。他心里恶狠狠的。

他这么想着,脚底下并没有放缓。那畜生是坚持不下去了么?他明显感觉到它的身体有了控制不住的细微而强烈的晃动。狼群仿佛也觉察出狼王的虚弱,它们瞬间又集结着逼上来。但背后的狼王再一次发出一声低嚎,狼群再次散开,不远不近地跟着。

秦根茂一直走,一直走出了黑夜。天慢慢地白了。其实天不是慢慢地白的,而是在一个瞬间突然从黑色变成了灰色,然后炸裂出无数道缝隙,光就是从那些缝隙里无孔不入地钻出,急不可耐,在穹顶铺开。秦根茂感觉就在那灰白绽放的一刻,他的双肩上面猛然一松,接着便是“扑通”一声。秦根茂摆脱压力,往前猛走了一步,自己也“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其实秦根茂三天三夜急行军的经历都不知道有过多少回,和一头狼杠到底应该说绰绰有余,然而现在不过一夜,却几乎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

秦根茂双手撑地,不忘抓过掉落一旁的铁锨,慢慢地转过头来。果然是,是一头狼。体型硕大,肌肉线条完美,毛发泛光,哪怕狼狈不堪,哪怕疲惫无力,也遮盖不了它眼里的光芒,冷酷,冷血。是一头与众不同的狼,尤其是那条从鼻尖向背部延伸的白线,像一把浮动的利刃。秦根茂笑了,他彻彻底底地赢了狼王,纵使此刻狼群蜂拥着上来把他撕成碎片,他也是赢了。他又有些困惑,如果没有狼群跟着,狼王还会不会继续憋着那口气,继续撑下去?不管如何,现在是他赢了。秦根茂哈哈大笑起来。

狼群就是在秦根茂倒地的时候把他团团围住了,它们在等待狼王的一声号令。但狼王只是扫了秦根茂一眼,用凶残而犀利的眼神。空气像是凝固了。终于狼王爬起来,它低嚎一声,不再理会坐在地上的秦根茂,向远处延绵的沙丘开始奔跑。狼群中发出几声低回的应和,撇下秦根茂,跟在狼王身后,也向远处跑去。

2

秦根茂没让自己闲下来,估摸着垦荒队要不了多久就会把树苗送过来,他得做好准备。两天时间,秦根茂把十几口大缸全装得满满的。那些大缸是垦荒队专门给他留下的,种树少不了水,缸就是拿来盛水用的。水已经盛满,接下来便是挖坑。秦根茂从太阳还没升起就开始刨坑,一直挖到太阳落山。整个白天,秦根茂一刻都不愿意停下来休息。那无边无际的孤独被他一铁锨一铁锨地砸进了那些圆而深的坑里,他的神经绷得紧紧的,眼里只有铁锨和沙坑,就像灵魂已脱离了躯壳,手底下只有紧密的动作,铁锨插下去,黄沙铲起来;铁锨挥起来,黄沙扬出去。远远看去,黄沙的舞台上像上演无声的舞蹈,黄沙跟随风和人的节奏起舞得肆意,不知疲倦。偶尔直起腰的时候,秦根茂又看到了那头狼王。狼王在不远处的一座沙丘上,朝向这边的目光里有着强烈的好奇。但秦根茂只望它一眼,又低头干活。他顾不上它。

头天挖好的坑,到第二天就又被风沙掩埋了不少。秦根茂也不恼,不过是有了更多的事需要干了。他一边挖今天的新树坑,一边清理前一天的老树坑。秦根茂五天时间挖了几百个树坑,每晚回到地窝子都精疲力竭。他只草草吃些东西,然后倒头就睡,连自己是谁都有些想不起来。

一个星期后的那天早上,秦根茂起来什么都没有干,他有预感,垦荒队的人今天会来。他站在最高的一处沙丘顶上,向被风沙掩盖的一条土路张望。站累了,他就坐下来;坐累了,他就躺下来。站着看,坐着看,躺着看,整整望了两个时辰,直到正午,那条曲曲折折的土路尽头远远地荡起了烟尘。那烟尘袅袅上升,像烽火,不戏诸侯,也没有美人,但是秦根茂笑了。烟尘越来越近,是两辆疾驰的马车。马车上装着树苗,装着补给,更重要的是,还装着秦根茂的战友。秦根茂向着马车冲上前去,三个战友也冲过来,和秦根茂紧紧拥抱在一起,拥抱过后,他们先把树苗卸下来放齐整,然后再把面粉、清油、压缩饼干、罐头一样样地往地窝子里搬。垦荒队的伙食也才是窝头就咸菜,最好的东西都留着带给了秦根茂。

树苗运送过来不能耽搁,三个战友留下来,帮秦根茂一起,把这些树苗都栽到挖好的坑里。奋战了三天三夜,秦根茂和战友们才把这百来棵树苗全部种完,并让每棵树苗都吃透了水。这三天来,秦根茂的嘴一直没停,和这个战友说,和那个战友说,种树的时候说,拉水的时候说,纵使抽出一点时间来吃饭的时候也说。战友们都知道秦根茂是一个人憋坏了,谁也不嫌他话多,都边干活边高高兴兴陪着他说话。

第四天的晌午,活都完了,战友也该走了。几个战友照例过来和他拥抱,然后坐上马车赶回垦荒队。送别战友,秦根茂摇摇晃晃地往地窝子走。他实在是累坏了,嘴角直抽搐。他不光在憋着劲干活,更在憋着劲说话。回到地窝子,他倒头就睡,夜半时候突然醒了。他咂巴咂巴嘴,上嘴唇碰下嘴唇,他想说点啥。四周静极了,只有呼呼的风加深了夜的寂静。他一时陷入恍惚,他怀疑战友们到底来过没有,他怀疑埋头种下的树苗都是梦一场,他甚至一跃而起,趴床底下看罐头饼干面和油是不是还在。还在。他点燃马灯,用鼻子深深地嗅,但到处都已没有战友身上的气息。他想说两句,可是没了对象。

外面的风很大,马灯里的火跳跃不止。借着火光,秦根茂看见那种下的百来株树苗背后黑影幢幢。秦根茂走过去,拎着马灯一棵树一棵树地照过去,在其中一株下面发现一小半块窝头的边角。那是哪个战友吃饭时掉落的。秦根茂原本想喊战友们吃罐头、吃压缩饼干,但他们只吃自带的都风得干干的窝头。他们说这是纪律,带来的饼干罐头都是上面让带给他秦根茂的。秦根茂捡起那一小块窝头,放到鼻尖下面嗅着,是垦荒队的味道。战友们来过,来过的。但秦根茂稍安的心很快又被更深的惶恐与孤寂占据。他就像刚刚饱食了一顿的人,还得再次面临难以忍受的饥荒。秦根茂恶狠狠地咒骂自己:秦根茂,你还是不是男人了,你算啥㞗东西,你怕个啥,你空洞个啥㞗毛哩……

秦根茂的咒骂声把天也唤亮了,百来株树苗完全显露出来。秦根茂注意到一夜的风沙已把树苗掩没了不少。这些树苗都是适度耐沙压的品种,但要是不管不顾,等风沙越来越厚,就是有十个秦根茂也甭想把树苗从沙里解救出来。秦根茂得马上行动。他回转身从地窝子里抄了把铁锨就干开了,一口气干了几个时辰。秦根茂停下来看了看,不错,还干会儿也就差不多了。肚子饿了,秦根茂扔掉铁锨,回到地窝子弄吃的。还没歇够半个钟头,秦根茂又干开了。沙漠的春天本来就短得像兔子的尾巴,而春天的正午已和夏天没什么两样,滚滚热浪包围着秦根茂,满地黄沙,秦根茂无可躲藏,浑身就像着了火,汗流浃背。他索性脱掉衣服,只穿一条军用裤衩,灌下去半行军壶的茶水。整个世界只剩铁锨铲沙的刷刷声。

火慢慢从秦根茂的身体上退去,此刻已近黄昏,但空中传来了“嗡嗡”的声音。秦根茂不理会,但那群“嗡嗡”的声响越来越近,最后完全把秦根茂罩住。那是小指般大小的蚊虫。秦根茂感到了一下接一下的痒,秦根茂挥一下手,蚊虫“轰”一声升起,复又落在秦根茂的身上。秦根茂烦了,懒得再赶,继续挥动着手里的铁锨。可那种痒,简直痒到心里,让人无法忍受。秦根茂咬咬牙,把自己绷成一块铁。被叮咬的面积越来越大,越来越厚。怪事,是麻木了吗?竟然感觉不到痒了。秦根茂看了看身上,裸露的皮肤表面黑压压一层。

最后一棵树苗扶正,秦根茂刚一抬头,黑夜就咣当一声砸落下来。秦根茂便扛着铁锨挪着腿脚回到地窝子,开始烧水做饭。吃完饭,身上又开始痒了。秦根茂看了看,身上到处又红又肿的,像是过敏了,有的地方表皮透明得泛光,还疼。但秦根茂困得厉害,随便洗洗,躺下便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起来,秦根茂去看那些树苗,一天的忙活没有白费劲,黄沙只薄薄地在昨天打理好的位置浮上来浅浅一层。秦根茂一颗心才放下,挂上水车去拉水,他整整拉了一上午的水,直到把所有的缸都灌满。下午依旧是挖沙,照看树苗,直干到黑夜降临。那几个月,风沙时大时小,一紧一松地掰扯着秦根茂。秦根茂丝毫也不敢懈怠,他拉水,挖沙,浇水,巡夜,把每天安排得滴水不漏,他不允许自己有片刻的闲暇。哪怕片刻的喘息呢,他知道一旦他松弛下来,那种孤独和死寂便会海潮般瞬间涌上来,将他彻底淹没。

一天早上,他出了地窝子,脚下发虚,静得可怕,他感觉不对,傻站了好久才反应过来:是风歇了。没有一丝风。没了风,沙就沉默了。秦根茂晃了晃身子才重新抬起了脚,但走得别别扭扭,像个久居水上脚掌刚沾地的船家人。秦根茂笑骂:娘的,少了风沙的推搡,连路都不会走了。

来到那片树林,秦根茂发现树苗并没有被风沙掩埋,都好好的。也就是说昨天他回地窝子以后,风就停了。停了一整夜。难怪昨夜他睡得格外死,竟然一点也没觉察到。他这才意识到好像对自己太狠了,把所有的力气都掏给了这片小树林。秦根茂围着树林慢慢走,细细看,几个月过去,树苗利利索索,精神抖擞。所有的苗娃子,枝叶都伸展着淡淡的绿,泛着一丝丝水汽,所有的苗娃子都活下来了。秋天就要到了,秦根茂估摸着秋天再种下的树就不会这么费老劲了,毕竟有它们打了基础,做了屏障。

还是没有一丝风。秦根茂在这片沙漠边待了一年多,还没见过这么安静的天。他再次看了看沙漠,看了看小树林,一片祥和。但这祥和让秦根茂心里并不踏实。他爬上一座高点的沙丘,手在眉毛下面搭个凉棚,朝沙漠深处望。沙漠深处同样一片沉寂,延绵着遍野的僵死的黄。一偏头,秦根茂又看见它了。狼王。这几个月,它每天都会在某座沙丘上出现,隔得远远的,看着在树林里忙活的秦根茂。有时它一出现,秦根茂便注意到它了;有时干到快天黑,秦根茂直起身歇一会伸个懒腰可能才会注意到它。但秦根茂只看一眼,也就一眼,因为他明了并没有危险,也因为他实在没有工夫多搭理它。此刻,狼王也在盯着沙漠深处,一动不动。突然,狼王朝半空 “嗷呜”一声,低而悠长的嚎叫声里有点惊恐,又像在警告什么,然后它绕过几个沙丘,不见了。

秦根茂迟疑地望着狼王消失的地方,出了会神。沙漠深处依旧平静,还是没有风。秦根茂定睛看了好一会,才发现原本清晰有界的天边变得一片混沌,混沌遮天蔽日,越来越近,越来越宽,瞬间便把半个天边吞噬。在他愣神的工夫,一座座沙丘拔地而起,连成了一面黄色的沙墙,沙墙连接了天地,像天和地扯起了一面硕大的旗,朝向秦根茂这边滚滚而来。天色顿时昏暗下来,风声大作,仿佛那些大风就埋伏在他脚下的哪片沙丘里,从来都没有消失过。整个沙丘都沸腾起来了。秦根茂从没有见过如此狰狞、奇异而又浩瀚无际的景象,而这景象是铺天盖地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一般朝他扑过来的。开始有沙子飞过来打在他脸上,秦根茂吃痛,才猛然意识到,沙尘暴来了!他心里一悚,掉转头就往地窝子方向跑,他边跑边扭头再看一眼那片刚刚绽放了一点点生机、带着一点点绿意的树林子,逃跑的这一刻,一种“最后一眼”的预感让秦根茂心窝子都疼瘪了下去。跑回地窝子,秦根茂抓起铁锨把门死死抵住,耳朵里已经灌满了风的尖叫。

风吼了整整一个世纪那么长久,秦根茂的耳朵里片刻没有安宁过。等到风停下来,秦根茂的地窝子已经被黄沙埋了一半。没过出口的黄沙爬到天窗,从缝隙里掉落下来,洒落成几根线。秦根茂推开窗爬出去。地窝子边的那十几口大水缸全都不见了踪影。秦根茂心里一沉,一扭头,看见满世界的荒凉,百来株树苗全都从地表消失了。秦根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么多个昼夜不眠不休跟照顾没满月的婴儿似的,就这么没了。他走过去,摸索打量着站在树苗曾经成林的地方,脚下是松软的沙粒。没有树,一棵都没有。仿佛脚下这片荒凉从来都是如此模样,仿佛自己从未到过这里,仿佛那些树苗只是梦了一场。一种巨大的酸楚汹涌而来,秦根茂想叫,张不开嘴,想哭,欲哭无泪。悲伤裹挟着无边的愤怒,秦根茂气势汹汹地朝沙漠里走,他不相信这些树会就这么没了,他要去找,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把它们找回来。

秦根茂翻过一座沙丘,看见了一个大水缸,又翻过一座沙丘,又发现了五六个,就那么斜斜地埋在沙里,并且所有的水缸都没有破损的样子。秦根茂的愤怒平息下去几分,开始相信自己这么找下去就能把所有的树都找到。秦根茂翻过了一座又一座沙丘,看到了散落各处的缸,但没有树,一棵都没有。一直走到天黑下来,秦根茂站在沙漠里,心里像被掏出来一个大洞,他明白是真的找不到了。他肆无忌惮,手脚抻开,跌在沙里,撒泼打滚,没皮没脸地哭起来。

3

接下来的日子,秦根茂所能做的就是把地窝子重新清理出来,然后把缸一口口弄回去。完成这些以后,他整日坐在沙丘上发呆,呆望着那些远远近近的沙丘,就像那里藏着他不翼而飞的苗娃子。

失魂落魄地望了整整五天。战友们来了,送来了该在秋天种下去的树苗。秦根茂手足无措,实在不知该对战友们如何交代,没有长久不见的激动和兴奋,没有了寒暄,也没有了拥抱。树没了,还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做啥。他是这么想的。战友们看见了坐在沙丘上的秦根茂,看见曾经挥汗如雨的地方光秃秃一片。他们把他从沙丘上拉下来,只是紧紧抱着他,和他说话,卸下来马车上的苗木和补给,帮他一块做饭,拉家常,整理地窝子,就是不问那些树苗怎么回事。

秦根茂不说话,说什么都像个瓜货。但他的鼻子在抽动,他在闻战友们身上的味儿。他没法描述他们身上的那股味儿,但他认为那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战友们从马车上朝下卸货,那参差不齐高高低低的绿色就那样攫住了秦根茂,他恍惚觉得,那些丢失了的绿色,回来了。

秦根茂和战友一起,无声地干活,卸苗,挖坑,栽树,培沙,浇水……几天几夜,才把新来的树苗种完,并浇足了水。离别时是照例的拥抱和叮嘱,然后他们一个个爬上马车,留秦根茂一个站在马车下面。战友们最后朝他挥了一下手,就都跌坐在马车里,鼾声大作,睡死过去。马拉着他们返回垦荒队营地。老马识途。

秦根茂也昏昏沉沉地往地窝子走去。瘫软在炕上,他又想起才种下的树。他支了支身子,但身子沉得像一坨铁。秦根茂在心里决定了,这是睡在地窝子的最后一晚,明天就睡林子里去。

第二天一早,秦根茂神清气爽地从地窝子里爬出来。太阳半悬于空,风沙不温不火,一切都很好。秦根茂向昨晚种下去的那片绿色走过去,然而还没到跟前,秦根茂的脑子“嗡”一声炸开,他发现几乎所有的树苗都倒伏在了沙地上。秦根茂疯跑到跟前仔细打量,树苗都是从根处被齐齐咬断的。不少树苗的树干上还挂着些可疑的深褐色的动物的毛发。是狼吗?下一秒秦根茂已经断定就是那头狼王带着狼群干的。但让秦根茂觉得奇怪的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狼群并没有毁坏所有的树苗,而是留下了十二株。秦根茂猜不透,也懒得猜,还真拿畜生当个人看吗?经历了之前和风沙的拉锯,经历了绝望的反复撕扯,愤怒还在,但他已经没那么容易被打倒了。守好剩下的这十二棵树苗,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

秦根茂把地窝子跟前的那堆梭梭柴柴全搬到那十二株树苗前头,又去沙漠里背回来不少。看着高高的梭梭柴柴堆在地面,秦根茂觉得差不多了。他从地窝子门口滚过来一口大缸,然后拉水灌满,灌满水缸,秦根茂又把被褥和吃食也抱了出来,切分食物用的刀,还有那把枪,也都在林子前头放齐整。忙完这一切,秦根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当晚,秦根茂点着一堆梭梭柴柴,是生火做饭,是取暖,也是壮胆。

狼群就是在梭梭柴柴熊熊燃烧的时候出现的。至少有三四十头。秦根茂吃了一惊。狼群呈扇形散开,狼头朝着火堆的方向,逼视着秦根茂。秦根茂看到了那头狼王,它就站在队伍最中心和最前方。狼王并没有发起进攻的号令,只带领众狼蹲踞在离秦根茂约莫百米远的地方,和秦根茂对峙。秦根茂手里的枪攥得紧紧的,保险栓已经打开。其实燃起的梭梭柴柴对狼群起不到什么威慑作用,就是手里的这把枪要防御狼的攻击也极其有限,狼群真要攻击自己,能不能活命都是个问题。能做狼王,怎么能看不清楚局势。但狼群按兵不动,对峙一直持续到天亮。

天亮了,昨晚点燃的梭梭柴柴只剩下灰烬。狼群不知什么时候走了一半,狼王还在。中午时,秦根茂正想打个盹,狼群却开始向他逼近。秦根茂立马站起来,端起了枪,腿上一阵血流不畅的酸麻,他没站稳。狼王的眼睛一亮。狼王和秦根茂同时“捕捉”了对方的瞬息。秦根茂意识到狼王意在煎熬自己,就等秦根茂弹尽粮绝、精疲力竭。秦根茂恶狠狠地咒骂了一声,那狼王听了,右耳朝后闪了一闪,眼睛微微地眯起。秦根茂直觉狼群不会轻易散去,他提着气把几根梭梭柴深深插进了沙土里,只剩约莫一臂长在表面,然后把梭梭柴露出地表的那头削尖。在消耗完所有以前,必须做好鱼死网破同归于尽的打算。秦根茂心想,你不让我活,我也不能让你好死。

接下来,秦根茂的睡眠算是彻底泡汤。狼群分成两拨,白天黑夜地同秦根茂对峙。秦根茂挖沙,狼群休息;秦根茂吃压缩饼干,狼群休息。但只要秦根茂一放松想要休息一会,狼群便立马警觉立起,伸头耸肩,抖抖一身毛发,蠢蠢欲动。几番下来,秦根茂疲惫不堪,又不敢有所表露,只能背倚小树苗,或坐或立,抱着枪,面对着狼群,警醒地打个盹撑一会。

用刀在枪把上刻出的浅浅的划痕告诉秦根茂,对峙已经持续九天了。暮色降临的时候,秦根茂望着所剩不多的梭梭柴,知道无论如何也撑不过天明了。如果不是那晚下定决心守林时把囤着的所有补给都带了出来,恐怕此时秦根茂连画线记日的力气都没了吧。狼王就要得逞了,它终于要把他熬成一块风干肉了。

火焰不到半夜就明显暗淡了,衬托对面一群绿荧荧的光,鬼火一般跳跃闪动。秦根茂能隐隐感到自己头脑里的意识、全身上下的骨骼、肌肉和血液发出像沙丘陷落时黄沙流动的簌簌声响——那是就快要溃败和放弃的征兆。他把枪扔到了火堆旁,听到动静,狼的耳朵不自主地抖了一下,但它们始终护在狼王周围,没有向前一步。秦根茂其实他连端枪瞄准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吸着气,向火堆边那几棵被深深埋进沙丘里的梭梭柴踉跄“走”去。在意识快要消失前,他把自己的两条胳膊架了上去,正好合适,就像精心打制的一副拐杖。他不能倒下去,等不到狼群自投陷阱,可就算他输了,就是死,也得像树一样昂着头死去,他怎么能让那虎视眈眈的狼群笑话呢。

远处的狼王眼神锐利,盯着火堆边这个人,好奇这直立行走的动物此刻为何会以一种如此奇怪的姿势,似爬似滚地往前,就为了把自己半跪着挂在那里?

他还是感到疼了,那被他削成长矛般溜尖的梭梭柴戳在他腋下。衣服还有里外几层,暂时阻隔了梭梭柴的刺入,但戳进肉体只是时间的问题。深夜,他衣服还是被刺透了,梭梭柴扎进腋下,流出新鲜的血。狼群嗅到了那一丝飘忽的血腥,开始骚动。而这新鲜的痛感同样刺激了秦根茂,他感到一丝生机回到体内,黯淡的眼神重新发出光泽。

逐渐和衣服凝固在一起的血,也把他和梭梭柴焊在了一起。秦根茂试着晃了晃,纹丝不动。他安心了,没想到给狼群准备的梭梭柴,竟是被他变成了两条不打弯的腿了。秦根茂的呼吸轻飘如云,脑子里也一片空白。但他的眼睛还睁着的,残存最后一点游移的意识。

静极了。火堆早已熄灭,灰烬里的火星映出一小片虚光。没了声息的秦根茂最终让狼群有了动作。是狼王。它挟着一股腥风,向秦根茂踱了过来。它越走越近,在离秦根茂两步远的距离停了下来。秦根茂一动未动,残存的最后那点意识捕捉到狼王身上从鼻子到尾尖的那道白线,因为这道白线,狼王周身透着一种神谕般的不可违抗。但它望向秦根茂凶狠冷酷的眼神开始温和,恍惚中甚至滋生出一种水质感的光泽。还是那熟悉的腥热的呼吸,狼王对视着秦根茂足足有半分钟,也许更久,才转身朝后面的树走去。狼王围着断裂的树苗茬深深地嗅着,然后抬起头朝秦根茂看一眼,快步向远处的沙丘跑去,狼群里嗷呜的嚎声此起彼伏,都追赶着跟随狼王离去。

残存的意识,像一滴水珠落在沙丘上,一秒渗入,没发出任何声响。秦根茂的眼睛还睁着,但他已经睡过去。传说中为了防止野兽攻击,野马都是站立着入睡。此刻秦根茂就像一匹疲倦已久的野马,站着睡着了。

梭梭柴撑不住秦根茂的体重,轰然弯折下去。秦根茂从辽远而空白的梦境里惊醒,狼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不远不近,像在守着他。秦根茂觉得可笑,怎么会用“守”字?怎么可能,那可是吃人的畜生。秦根茂把两个手臂从梭梭柴上拔下来,腋窝处一阵钻心的疼,腋窝里湿湿的,是梭梭柴带出的血。但力气重新长回秦根茂的身体里了。他突然仰天发出一声嘶吼,那是像狼一样的嚎叫,甚至更凄厉。对面的狼群兴奋起来,开始呼应秦根茂。一时间天地颤抖,人吼狼嚎混作一处,难以分辨。今冬的第一场雪,就在这混沌里飘飘洒洒落了下来。

整个世界便也白茫茫的。

雪覆盖下来,树的残骸散发出的冷冷的青气。他心里一阵酸涩,前后几百株树苗,花费他和战友那么多功夫,挖坑浇水打理,最后就剩下这十二株。秦根茂一偏头,狼王立于沙丘上,两两相对,恍若隔世。秦根茂张开嘴吼道:狗日的狼王,我侵占了你的地盘,你毁了我的树,咱们两清了!

喊声消失于只有落雪簌簌的天地间,像被吸进黑洞,半个尾音都没留下。万籁俱寂。狼王支起耳朵,又支棱了一下,掉转身子向远处缓缓踱去。

4

秦根茂从被褥底下摸出一把铜色的钥匙。其实,整个沙漠就他一个人,约等于整个世界就他一个人,但他还是把那只小箱子上了锁。

箱子打开,里面只有一张照片。那是卉子的照片。照片上的卉子笑得很美,几颗白牙,一侧脸上有个狭长的酒窝,让秦根茂心醉,也让他心疼,更让他绝望。他捧着照片,和照片说话。他和卉子整整说了半个月的话,从白天说到晚上,又从晚上说到白天。但半个月后,秦根茂心里开始打晃晃,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卉子这个人?这种荒诞的念头让秦根茂吓了一跳。他不敢再看照片,不敢再和照片说话,他怕卉子像一把流沙,越想抓住,从心底就流逝得越快。他把照片端端正正地又放了回去,再用那把铜色的钥匙小心锁上。

秦根茂很无聊。孤独像锉刀,一下一下锉着他愈加虚弱的神经。他穿上羊皮大衣,戴上棉帽,出了地窝子。

外面的风很硬,刮着脸,火辣辣地疼。风“呜呜”地叫,满世界都是风的声音。雪很厚,秦根茂已记不清这是入冬后的第几场雪了。厚雪掩盖了战友们曾经的足迹,甚至还妄图盖住秦根茂的记忆。秦根茂跟风杠上了,他喊战友的名字。一个接一个,声嘶力竭,气急败坏,但回答他的只有风。

秦根茂脑子震得嗡嗡的。他想起去年秋天和战友一起去拉水,有个战友的一只脚深深陷在了涝坝边的泥巴里。自从下雪后,秦根茂就再没去过涝坝,他现在只需要走出地窝子就能取冰雪化水,日常所需已经足够。

涝坝已被大雪完全覆盖,一片白茫茫。秦根茂只能估摸出战友当时陷进泥巴地的大致方位。他脱下羊皮大衣,拿起那把陪了他多年的铁锨,开始铲雪。雪很硬,秦根茂手里的锨更硬。雪在铁锨底下发出哧哧的声音,开始露出黑黄的底色。但还看不到脚印的痕迹。秦根茂一点点扩大范围。那只脚印就那样显现出来,深深的一圈,周边泥浆拱起,凹陷处还有鞋底的花纹。秦根茂喜笑颜开。但零下几十度的“塑造”,脚印被冻得很硬,铁锨挖不动,也怕用力过猛会挖坏。秦根茂折回去翻出来一把锤子、一把錾子。秦根茂一点点凿,小心翼翼——秦根茂选择的凿面很大,他怕伤到了脚印——直到完完整整凿下那只脚印来。秦根茂把脚印放在羊皮大衣里,抱在怀里往回走。

接下来的几天,秦根茂就是坐在桌边,看着面前那只从涝坝里凿回来的脚印。那是无比踏实的几天,让秦根茂感到战友们都在身边,围坐一处,烤火,唱歌,拉呱家常。那样生动,秦根茂不敢出声不敢动弹,好像他只要咳嗽一声,战友们就会从面前的火光里消失。

第四天,那只脚印却突然碎了。就在秦根茂一眨不眨的眼前,没有任何征兆,成了一堆碎片。秦根茂瞠目结舌了好一会,才意识到是地窝子里的炉火和干燥抽光了脚印的水分,那只脚印就这样干成了一堆齑粉。秦根茂觉得自己做了件蠢事,他不应该把它挖回来,应该让它长在原地的。他可以每天去看,每天去看啊!秦根茂悔恨不已。

脚印碎裂的瞬间,地窝子里如同被抽成真空,秦根茂被挤压得喘不上气,只好从地窝子出来。到处都是白茫茫的,到处都是呼呼的肆无忌惮的风。秦根茂想起了那些树,剩下的那十二棵树。

望着那十二棵树。秦根茂说,嗳,树们,站着瞅个啥哩,等着我给你们取个名不成。那是,你们的命是老子给的,老子就是你们的爹,是该给你们取个名。叫个啥呢,就叫你们老大、老二、老三……老十二吧。记住了没有,老子只说一遍……

十二棵树在风中剧烈地晃动着。

秦根茂很满意,说,老大,给你讲讲吧,你别抱怨生错了地方,哪方水土不养人呢,我这不是好好的,噢,你问我家乡,那可是好地方,满山种的都是枫树,到了秋天,整个坡上都是一片红艳艳,那个好看……

一阵风过来,秦根茂侧耳听了听,叹了一口气说,什么?你们说卉子?狗东西,你们不愧是我儿子哩,知道我心里的疙瘩哩,那就给你们讲讲。卉子是我们垦荒队里最好看的女人,不,是整个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卉子喜欢我,你们想不到吧?我也没想到。哈哈。但问题是我们的教导员也喜欢卉子。我们教导员为了救十二个困在暴风雪的孩子,失去了自己的双腿……后来团里政委知道了,政委来做卉子的工作,政委说只有卉子可以救教导员。一开始卉子没有答应,政委就一次次地上门。后来卉子没得法子了,她找到我,把她的照片给了我,说她心里以后再没有声响了……你们说说,没有声响是啥意思?但我不怨卉子的选择,一点也不,那可是十二条活生生的命哪,他是个英雄!但我难受啊,简直比死了还难受。当垦荒队动员留人种树时,我站出来了。知道我为什么站出来吗,他教导员日能个啥,不就是救了十二条命?我要让他看看!

风突然停了,十二棵树一动不动。

秦根茂火了:狗日的,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一副脓包相!老二你说,对,就你!秦根茂恶狠狠地指着左边第二棵。

风来了,老二抖动着,风大了,老二就朝后弯下了腰,秦根茂眼睁睁地看着风踏着老二的腰眼向前跑去。风擦着雪,越跑越快,最后撞在了地窝子前面一口大水缸上,发出“咣”的一声。

老二站直了。在笑。秦根茂感觉它在笑。秦根茂板着脸:老二,你笑个啥?你说说。什么?我听不见!秦根茂挖了挖耳眼孔。

什么,你说我背不动那口大水缸?秦根茂笑了,俗话说得好,老大善,老二坏,还真是这个话哩,我今天就要让你看看,我背不背得动!

秦根茂来到那口被风结结实实撞了一下的大水缸前。大水缸倒扣着,像一只巨大的碗。秦根茂试了试,缸面太滑,手吃不住劲。他找来绳子,把那缸五花大绑。秦根茂一咬牙,缸起来了。秦根茂把缸背到老二面前:老二,看到没有?过了冬天,它就是你喝水的家伙哩!

秦根茂背着大水缸向沙丘走去。沙丘上的雪齐膝,秦根茂弯着腰,踏出一个个雪窟窿。没几步,秦根茂头上便像顶了口蒸笼,大汗淋漓。秦根茂咬牙接着走。到了沙丘腰上,秦根茂腿一软,跪在沙丘上。大缸趁势压过来,直接把秦根茂压趴。但秦根茂脚下踏着劲,手把绳子死死攥着。缓了好一会,秦根茂头一歪,啃上一嘴的雪,又起来了。秦根茂慢慢地挪,缸在背上发颤,里面全是风。快到沙丘顶上的时候,秦根茂的腿一软又歪倒了。但等他再去攥绳子时,缸已经向后滚去。秦根茂不松手,缸便拉着秦根茂一路滑下去。

滚到沙丘底下,缸稳妥了,可秦根茂的头狠狠地撞在了缸沿上,发出一声脆响。秦根茂站起来,眼冒金星,头上热乎乎的,用手摸一把,全是血。秦根茂用舌头舔了舔,咸口的。娘的,老二笑弯腰了呢。秦根茂恶狠狠地骂一句。

大风起来了。这时,秦根茂看见了它。

狼王。就站在不远处的另一座沙丘上,白多黑少的眼睛里都是空濛。

秦根茂不理会,径直走到老二面前。刚要张嘴,被赶来的风迎了个正着,把秦根茂要说的话怼回了他肚子里。秦根茂气疯了,追着那缕风围着地窝子转圈。那缕风时快时慢,总是把秦根茂落下两步,秦根茂追得气喘吁吁,气得气喘吁吁。

秦根茂突然住了脚,他想等那缕风转回来杀它个回马枪。但那缕风也停了下来,在半空里“呜呜”地挑衅他。秦根茂像受伤的野兽般发出了“嗷”的一声,疯了般地向那缕风扑去。那缕风钻进了他的棉衣里,泥鳅似的滑动。秦根茂用手死死摁住,掐住的却是自己的脖颈。

后半夜里,秦根茂突然醒了。他隐隐听到些动静。他一骨碌从地窝子里冲出来,跑到那十二棵树跟前。它们照例一声不响,四下里只有北风在呼啸。秦根茂说,娘的,咋?把老子吵醒,又一个个捂着嘴,不说老子走了!

秦根茂转身就走,走了没几步,又折了回来。回来的秦根茂脸上满是讨好:算了,我不跟你们计较,既然把我叫醒,肯定是有话要说。来,我给你们作揖了。

秦根茂对着十二棵树拱了拱手。

十二棵树一声不响。

秦根茂急了:狗日的,难道要让我叫你们爷不成。爷!爷!

十二棵树一声不响。

秦根茂有些崩溃:难不成要我给你们下跪?

十二棵树在风里拼命晃。

秦根茂勃然大怒:狗东西!男儿膝下有黄金!

夜里冷得出奇,寒气一个劲地往秦根茂衣服里钻。秦根茂直哆嗦,就围着十二棵树转圈,秦根茂越转越快,直跑得自己跟个蒸馒头似的才停了下来。一直折腾到天边慢慢变白。秦根茂跑不动了,怒气和热气一齐涌上天灵盖,脑子里一片轰鸣。

那十二棵树就是在这时突然说话了:

秦——根——茂。

这回听清了,秦根茂泪如雨下。秦根茂边哭边笑道:你们的嘴咋就那么矜贵呢?

5

春上,战友们赶着马车来了。秦根茂欣喜若狂。

战友们和他拥抱,说话。秦根茂不说话,只一个劲地傻笑。战友们也不多问,想着这一冬怕是给憋坏了,就只脚不沾地地忙着帮秦根茂种树。他们没问秦根茂为什么只剩下十二棵树。那个过程仿佛战友都经历了,都和秦根茂一样难过,仿佛知道问起就会让秦根茂心碎。种完树,依旧是拥抱,告别,然后疲惫不堪地坐上马车离开。

马车远了,那十二棵树开口了。声音那样响亮,把秦根茂的脑子震得“嗡嗡”响,只是它们自说自话,不倾听同伴的,也不理睬秦根茂,窸窸窣窣,叽叽喳喳,如同一锅杂粥,让秦根茂喝得稀里糊涂。

整个夏天就是一场鏖战。秦根茂和树说话的力气都省了。到了秋天,那百来棵新种下的树只折损了十一棵树,其他的都活了下来。

折损的树是被一头野猪毁的。那天夜里,睡得正香的秦根茂听到了阵阵撕咬嚎叫声,他慌忙起来,拿上枪就出了地窝子。在明亮的月光下面,他看见狼王正带着十几头狼和一头野猪在博斗。狼虽多,但野猪并不落下风。秦根茂查看了一下树苗的情况,有十一棵已被拱断。秦根茂气得端上枪,“啪”一下就地单膝跪下,让枪稳稳坐于肩头,肘关节顶在膝上,侧脸紧贴枪托,向野猪瞄准。

秦根茂的枪法极准,枪枪打在了野猪的要害。野猪倒下了。只是秦根茂不明白狼王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是在帮他吗?

秋天的树苗送来时,秦根茂开始出现异样——他大张着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他的话语体系似乎已被这漫无边际的风沙彻底吞没了一般。战友们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但秦根茂知道他们是在安慰他。

战友走后又是漫长的冬,而活下的树已近千株。望着偌大一林子的树苗,秦根茂觉得似乎不那么孤独了,有了这么多的树,像在风沙和他之间筑起了一道屏障,他可以安心了。

人们发现,到第五个年头的时候,秦根茂就彻底不说话了。和战友阔别再见,他也只是笑,而就连这笑容也逐渐变得僵硬。

突击连是秦根茂守林的第十年上成立的。

那年的夏天来了十几个人。他们带着仪器,先是过来同秦根茂握手、说话,秦根茂张着空洞的嘴,僵着脸,似懂非懂地听着。那些人开始忙活起来,先是察看那茂盛的防护林,然后拉开皮尺测量,最后来到防护林后的沙地边上,挖一些沙土装进一个个褐色的瓶子里。

十几个人走了,一个星期后又回来了。他们脸上挂着喜气。他们大声跟秦根茂说话。秦根茂这回听懂了——他们说的是这片地方能种庄稼了。秦根茂激动得爬上了一座沙丘,望着沿着沙漠边缘延伸的防护林。防护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就像一道紧箍咒,牢牢压制在了恶龙的脊骨上。风吹过林子,哗啦啦作响,没有漫天的黄沙,声音柔和动听,飘进了秦根茂的心田里,是美妙的旋律。混浊的泪水从秦根茂那张干枯的脸上流了下来。

突击连说成立就成立起来了,先是挖地窝子,来了百十号人,沙漠里顿时热闹起来。上面来了人,找秦根茂谈话。上面的人,秦根茂认识,就是过去垦荒队的队长,现在是团长。团长见到秦根茂吃了一惊,秦根茂看上去像个野人,风沙的摧残几乎令秦根茂毁容。团长眼睛通红,秦根茂也激动得很,他张开嘴就要说话,只是他说的话夹生得很,需要仔细辨别。团长点头,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懂没有,反正团长一直都在点头。

团长拉着秦根茂的手告诉他,说上面决定了,让秦根茂回团部任教导员,种树的事,会有别人来接手。秦根茂一下子愣了,耳朵里全是树和沙的轰鸣,吵得他脑仁疼。秦根茂推开团长的手说,不,我种树,我种树。团长这回听得一清二楚。秦根茂怕团长继续劝阻,没有二话,转身就走了。

团长尊重秦根茂的选择,最终让他留了下来,继续种树守林。现在秦根茂隶属突击连,连部距离秦根茂的地窝子不算远,只隔着一座起伏的沙丘,那是座僵死的沙丘,已掀不起半点风浪。但有了那座沙丘,秦根茂望不见突击连,突击连也望不见秦根茂,就像两个不同的世界,相互牵连,却互不打扰。

除了每月领工资,去代销店打酒、买日用品,秦根茂一般不会越过那座沙丘。如果需要,秦根茂也会选择黄昏的时候,那个点代销店才会开门,不过那个点也是连部晚饭开饭不久的时候。

一开始,突击连的人见着秦根茂还会存些敬畏,那些和秦根茂有关的传闻,和风沙、和狼群、和野猪搏斗的传言,神话了秦根茂。带着敬重和崇拜,连部的人热情上前跟秦根茂打招呼,但秦根茂总是木讷地什么话也没有。慢慢的,人们觉得他就是个蔫巴人,普普通通,并没有听闻的那样传奇,再见秦根茂时便随意了许多,有人会直接上来拍秦根茂的肩背,像多年的老熟人。

秦根茂的身体发出空旷的声音,像一个树洞。好奇的人于是借着各种机会来拍打秦根茂。秦根茂也不说什么,僵着一张脸,看不出恼,还是不恼。久而久之,人们只当他是个哑巴,言语里开始不敬,“哑巴”开始被人普遍用来招呼秦根茂。虽然他也会沙哑着嗓子对代销店的人表明他要买的东西,但对此大家选择了无视。

其实,成立突击连后,秦根茂是高兴的。多年缺乏和人的正常交流,他的沉默只是因为一个人太久。哪怕大家对他越来越随意,甚至开始放肆,他也不去跟他们计较。因为舍不得。很多个傍晚,不需要采买的时候,秦根茂会坐在屏障于地窝子和连部中间的那座沙丘上,望着对面烟火气的连部,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连长是唯一不喊秦根茂“哑巴”的人。连长兼着突击连的指导员,在秦根茂面前哈着腰。连长说,老哥,你在这里待了这些年月了,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秦根茂抬头望望那座沙丘。这么多年,就在那里,那头狼王一直陪着他,长久地望着他。可几天前再看到那头狼王时,秦根茂明显感觉到了狼王眼睛里的焦躁。秦根茂后来才想明白,是突击连的喧嚣让狼产生了不安。

秦根茂转过身来,望着连长,声轻但坚决:让连队别去招惹狼。连长连连点头说,一定。

连长立马在大会上就作了指示:任何人都不允许到沙漠里去招狼。

可挡不住还是有嘴上没毛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把连长的话当回事。几个嫩茬子到沙漠去挖大芸时,听到了狗崽子一样的哼哼声。其中一个顺着声音摸到一处洞子,然后从洞里掏出来一只崽。就那么一只。

兔崽子把狼崽子带了回去,还引来了很多突击连的人围观。也是怪事,那会秦根茂正给地里浇水,但他鼻尖底下飘过去一丝奇异又熟悉的气味。秦根茂扔下水瓢,从地窝子摸起枪就往出找,顺着气味一直摸到那个兔崽子的地窝子。地窝子里的人正纳闷,他们不明白狼窝里为什么会只有一只狼崽子,更奇特的是,这头狼崽子看着并不害怕慌张,没把围着它的这群人放在眼里一般。

狼崽的鼻尖往背部有一条隐隐延伸的白线。秦根茂一眼便看见了,他朝那个兔崽子伸出手去。兔崽子不干了:咋?哑巴,莫非你也想玩玩?秦根茂沉着脸:拿来!兔崽子梗着个脖子犯犟劲儿。秦根茂扣响手里的枪,震得地窝子扑簌簌掉下来大片的土。这个样子的秦根茂让所有的人都慌了神了,兔崽子老老实实交出狼崽。

秦根茂把狼崽装进一个布包里,斜挂在胸前,那只狼崽便在他胸前趴伏下来。秦根茂一直往沙漠深处走,就那样也不知道翻越了多少座沙丘,才终于看见了狼王。狼王蹲踞在沙丘上,眼神里秦根茂熟悉的平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冰冷和仇恨。秦根茂把那只狼崽从胸前掏出来,高高地举过头顶,然后轻轻放在沙丘上。

秦根茂的举动并没有让狼王的怒气消退。当天夜里,狼王率领十几头狼闯进了那个年轻人的地窝子。狼王堵在地窝子门口,看着它的族群在地窝子里横冲直撞,逮到什么就咬什么,除了破坏发出的声响,每一头狼都默不出声,这种默不出声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压迫着地窝子里的人肝胆俱裂。狼王没动那个兔崽子。直到狼群撤离,他还像个木头人似的呆坐着,屋内狼藉一片,被褥被撕成碎屑。他还是被吓傻了,能不傻吗?正常的时候还能到地里干活,可中间活干得好好的却突然发作——面露惊恐地在地里飞奔,边跑边歇斯底里地叫喊:狼来了!狼来了!

6

突击连负责种庄稼,而秦根茂种树、护林。连队盖好第一幢土坯房的时候,连长找到秦根茂,说,老秦,连队的办公室建好了,还专门给你留了两间,搬到连队来和大伙一起住吧。秦根茂不说话,望着一脸期盼的连长。连长又笑着说,搬吧,老秦。秦根茂只是摇头。没几年,连队的人都搬进平房了,只有秦根茂还在地窝子里住着。后来连部又用上了机井水,为了方便秦根茂种树浇地,连长专门给他引了一畦水,秦根茂开始学着自己培育树苗。

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但秦根茂的心情却很好,苗圃里的树苗一片葱茏。狼王远远地在沙丘上望着秦根茂这边。秦根茂瞅一眼,也没停下手里的活计。忙活好一会,一抬头,狼王还在。秦根茂心里一动,拍打拍打一身的灰尘,穿过防护林便上了沙丘。看见他过来,狼王转头像把秦根茂往沙漠里面带去。一人一狼,十米开外,彳亍而行。狼王走得迟缓,秦根茂突然意识到狼王老了,自己也老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狼王在两座沙丘之间停下来,慢慢转过身。

秦根茂这才注意到脚下的平地白亮亮的,一粒沙都看不见,一道道裂纹就像岁月扔下来的一张网。秦根茂抬起头来,狼王正直直望着他,目光里满是忧心忡忡。秦根茂知道狼王一定是有什么信息想要传递给他。

远离人群,狼王的眼神渐渐柔和,闪着水质的波光。它以一种放松的姿态慢慢卧倒在地上,将一颗苍老的头颅安放于自己的前爪上,这颗头颅装满了桀黠、勇猛和狼族领袖的足智多谋。秦根茂上前两步——这两步早已僭越了狼的底线。但秦根茂毫无惧色,狼王也不为所动,甚至眼睛都慢慢眯了起来。

秦根茂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莫合烟丝和纸,慢慢地卷好,烟卷的边角用舌尖一扫,然后划燃一根火柴。烟雾升腾起来的时候,狼王闭上了眼睛。秦根茂深深地吸一口,一星火红的莫合烟粒落在秦根茂的手臂上,发出轻微的焦灼的气味和“吱吱”的声音。秦根茂像毫无知觉,一动不动。

烟燃尽了,长长的烟灰掉落在秦根茂裤腿上。已是黄昏,天却格外地清净,万里无云,残阳如血,染红了远处高高低低的沙丘。秦根茂嗅到一股温热的腥气……

这几天早晨,秦根茂起来后什么活也不干,他穿过防护林,坐在沙丘上,望着远远近近起伏的沙丘。远处的沙丘有黑影掠动。那是狼群。狼群越来越近,他看见走在狼群最前面的狼王,那是狼群的新的首领,曾经被他救下的那头狼崽子。狼王发出一声凄厉的嚎叫,狼群回应,嚎叫声此起彼伏,回响在月亮还未落下、太阳才刚升起的天边。秦根茂心底深处一阵悲凉。

天大的事,秦根茂只知道种树。突击连任何事好像都与他无关,再重要的会议他也从不参加。但一些重要的事项和精神,连长还是要向他传达的。这会连长就跟在秦根茂屁股后头叽叽喳喳个没完。秦根茂从苗圃忙活到防护林,连长便从苗圃跟到防护林。连长说完了也就安心了,其实他知道秦根茂什么也没听进去,但他还是得说完他要说的这番话,这是形式,也是任务。

连长有好一阵子没来了,秦根茂还记得,连长上次来时,指挥着几个人一张张地朝几棵笔直的杨树上贴标语。林子里的树苗,秦根茂最中意的就是那几棵白杨树。白杨的枝叶始终保持着春上的嫩绿,当别的树的枝叶在盛夏变得深绿时,它还是水灵灵的,还氤氲着一圈淡淡的黄。往杨树上贴那些东西,秦根茂打心眼里就不太乐意,他心想,这不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嘛,何况哪里有人来他这片林子呢,简直就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如今那些标语早被风吹走,不知散落何处了。

多少人早就盯上了秦根茂这片林子,苦于秦根茂身上背着的传奇和狠事儿太多,那些人有贼心没贼胆。可防护林有几里长,护林员就他一个人,这多少还是让那些起了心的人觉得有机可乘,想要铤而走险。但秦根茂守林多少年了,他的眼皮子底下藏不住一点风吹草动,偷树贼还能狠过野猪吗?

秦根茂背着枪出了门,但今晚有点邪门,秦根茂也不知道咋回事,在选择向左走还是向右走时,秦根茂迟疑了好一会。是不是这一下的迟疑误事了呢,秦根茂后来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听到斧子砍树的“咣咣”声时,秦根茂离声音传过来的地方约莫还有百来米远。他冲进射程,摸黑举起枪盲打。几枪打进浓重的夜色里,斧子斫树的声音消失了。消失得过于利索干净,秦根茂心里起了疑。他开始朝反方向快步走去,起先只是大步快走,后来就小跑起来。

还是晚了,一棵白杨被人砍了,地上留下一个血淋淋光秃秃的树桩。他奶奶个腿儿!跟老子玩声东击西!秦根茂火冒三丈,一颗心在胸腔里上下起伏,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但他的神经过于绷紧,加上快速奔跑造成的缺氧,太阳穴痉挛着,令他头痛欲裂,而就在这喘息的一个空隙,他听到哪里传来一声呻吟,如泣如诉,若有若无,如一缕游魂。

秦根茂闭上眼睛,耳朵极力往外抻着,跟随直觉,往声音传来的地方摸过去。夜色的动静,如同水里的游蛇,遍体溜滑,欲擒而不得。那声音时断时续,飘忽不定,秦根茂也就跟着停停走走。直到走到一处院墙外。秦根茂摸到院门一脚踹开,两个偷树贼惊恐万分地望着秦根茂,一股腥臊顺着他们的裤腿流淌到地上。

一棵新鲜的白杨横在院子中央,枝叶仍是水灵灵的。秦根茂蹲下来,像抚摸一具冰清玉洁的胴体,抚摸着这棵倾注了他多少心血的白杨。他摸到了一个凸起,把手移开,一个眼睛一样的树疤出现在眼前,盯着秦根茂,脉脉情深。

秦根茂的枪响了,打在偷树贼的小腿上。

那根树桩,秦根茂没处理,就让它那样待在原地,秃着,空出一大块白。

第二年春上,树桩竟然发出嫩芽来,秦根茂大喜过望。

和萌芽同一时间出现在这个春天的,还有一个年轻女子。她与秦根茂身边走过,带着发香,却没有注意到秦根茂。秦根茂在树下站着,就像另一棵树。她穿过防护林径直向沙漠里走去,秦根茂朝连队的方向望了望。他其实望不到连队,连队被那座不高的沙丘遮挡住了。他只知道她不是连部里的女人,这里的女人没有她身上那一层隐隐的水汽。

秦根茂追过去,沙哑着喉咙说,前面没路哩。女子像是没有听见,继续向前走。秦根茂又重复了一遍。女人的身子顿了一下,没停下步子。秦根茂愣怔了,多久没这样清楚地讲过话了。秦根茂返回到林子边坐下,抽起了莫合烟。一连卷了十几根,直把天色抽成一片昏黄。他听到沙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是喘息声。秦根茂低着头,继续抽着手指里夹着的莫合。女人带着哭腔:我没路可走哩。

无路可走的女人跟着秦根茂来到了他的地窝子。女人呆滞的目光像纸一样平铺直叙,她一遍遍喃喃着:我没路走了,我真的没路走了。秦根茂不言语,只是招呼着炉火上炖着的兔肉。不多会,秦根茂把兔肉端上桌,朝女人看一眼。女人迟疑一下,闻到肉香,几乎是扑了过来。她显然是饿坏了,吃得风卷残云。

秦根茂看着这个女人吃完,说,你可以走了。

女人不走。

天一黑,外面就起来了风声。秦根茂拿女人没辙,把炕让给女人,自己铺块羊毡,睡在半米外的地上。半夜的时候,鼾声如雷的秦根茂被一阵尿意憋醒,发现女人赤裸光滑的身子像蛇一般紧紧缠住了他,修长的手臂箍着秦根茂的脖子,温热的气息喷在秦根茂后脖颈上,唤醒了秦根茂的欲望,扼死了秦根茂的理智。秦根茂浑身都软了,只一处硬得铁锤一样。饿了这许多年,秦根茂直吃得风卷残云,淋漓尽致。待到平静下来后,女人告诉秦根茂,自己叫李燕燕。

和李燕燕结婚了,但秦根茂没办酒,这是两个人商量后的意思。连部的男人对秦根茂又羡慕又眼红。毕竟李燕燕才二十出头,水灵灵、嫩生生的。只是这羡慕也不持久,几天后,有人弄清了李燕燕的底细,便借着讨喜烟喜糖的由头跨过沙丘,来找秦根茂。秦根茂不在。李燕燕已备了好糖好烟招待,来人同李燕燕没什么好说的,掉头出门在防护林里找到秦根茂。来人嘬一口喜烟说哑巴,又嘬一口喜烟说李燕燕是破鞋哩。秦根茂剪下一根多占营养的的枝杈。另一个人嘬一口喜糖说她怕是图你的钱哩。秦根茂把剪子狠狠往地下一戳。两人怏怏散去。

李燕燕不愿住地窝子,她觉得地窝子黑、潮。

都什么年代了,还受这份罪。

秦根茂没有发话。他不发话,说明他不同意。

刚结婚,李燕燕也不好发作,直到一场大雨后,地窝子里全是水,鸭子都能在上面凫水了。李燕燕忍无可忍,光脚叉腰站在地窝子外头,横着眼看向正舀水朝外头泼的秦根茂。李燕燕那双湿哒哒的鞋也泼出来了。李燕燕尖叫一声:秦根茂,我说什么也不住地窝子了!

李燕燕去找连长。

当初秦根茂找了李燕燕,整个突击连最高兴的人就是连长。连长一直想给秦根茂寻个女人。他觉得秦根茂有了女人,日子会好过些,起码不那么寂寞了。连长也曾问过秦根茂的意思,秦根茂很迷茫,说不上愿意还是不愿意,对找哪个女人过生活更是没主意。远近的女人都嫌秦根茂老、丑,还约等于是个哑巴。连长想来想去,想到一个人——张寡妇。张寡妇是连部里唯一的寡妇,三十出头,丈夫是冬天拉沙时出了塌方事故被压死的。可张寡妇不情愿,这事就这么又黄了。连长没想到寡妇都不愿嫁的秦根茂居然被李燕燕看上,哪怕这女子的名声不太好哩,可人家李燕燕到底年轻啊。

听李燕燕倒完苦水,连长当即便拍了胸脯。第二天,连长便带人到沙丘那边,紧贴着地窝子开始砌平房。其实李燕燕的意思是在连队盖一间,但连长知道秦根茂断不会搬到连队来住,所以干脆带人过来给他砌一栋。

崭新的平房砌起来了。只是住进去的只有李燕燕一个,秦根茂还是固执地住在地窝子里不肯挪窝,各得其所,所以倒也相安无事。有时的夜晚,秦根茂推开平房的门,颇有点心猿意马的样子。李燕燕斜着媚眼笑:你是不是想那个了?秦根茂站着不动,脸上显出来尴尬。李燕燕说,想就想呗,我本来就是你老婆啊。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得给我说说你这些年的事。秦根茂张开嘴,愣愣神,他也不是不愿意同李燕燕说话,毕竟第一次见面还是他先开的口。可他还是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木鸡一样站了一刻,一咬牙甩手出了平房。李燕燕气疯了,追出来把一个脸盆照准秦根茂的背上砸过去:你他妈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和秦根茂结婚后,按理说李燕燕就应该在突击连干活。可李燕燕嫌地里的活太累太脏,不愿干。秦根茂也便由着她。结婚后,秦根茂的工资就是李燕燕去领了——她想得理所应当。当她从会计手里接过钱时,惊讶得连字都忘了签。连长刚好在旁边,笑着说,没想到吧,你男人的工资是我们这儿最高的,就冲着这,你也要和老秦好好过日子,现在是人家养着你呢。李燕燕头点得像啄米。前脚出了门,会计撇撇嘴说,装得倒挺像。

回去后,李燕燕质问秦根茂为什么没和她提过工资的事。秦根茂反倒愣了一下,除了买点日常生活用品、喝点小酒需要几个钱,工资多少似乎无关紧要,够用不就好了吗?李燕燕把手里的票子朝秦根茂扬了扬。秦根茂想起什么,从地窝子的角落里搬出来一个坛子打开,里面全是钱。李燕燕发出一声惊呼,当晚就留宿在了地窝子。

李燕燕是连里最游手好闲的人。没事儿干的李燕燕喜欢在连队瞎转悠。晚上的时候,代销店最热闹,饭后大家都喜欢待在那里,八卦下白天的新鲜事儿,看看那些想买又买不起的东西。李燕燕不。她风摆杨柳地过来,隔着柜台,手指指这边,要这个,指指那边,要那个,把一旁的七大姑八大姨给眼红得要冒出火来。

李燕燕知道大家不喜欢她,尤其是女人。她便先从女人这里找突破口。李燕燕拿着那些小玩意,一股脑地往她们怀里塞。都是女人家喜欢的东西,人家又是这样真心诚意,实在推不走,也不好意思推走。一来二去的,好像李燕燕还蛮不错的啊。

女人搞定了,李燕燕又盯上了男人。有秦根茂做后盾,李燕燕大手大脚,对突击连的男人也丝毫不小气。男人都好抽两口,李燕燕就买烟。李燕燕买烟还要买最好的“凤凰”。这烟李燕燕也给秦根茂买过,可秦根茂只抽自己卷的莫合烟,根本不给李燕燕面子。那些男人就远比秦根茂可亲许多,从李燕燕手里接过烟来,点着,一脸享受,深吸一口。李燕燕显然是享受这种征服感的,眼里的媚光随着淡蓝色烟雾四下泼溅。男人们得寸进尺,嘴里开始放肆。李燕燕也不恼,眼珠子乜斜到眼角,嗔笑着把顺杆爬的男人飞一眼。

只有张寡妇不着李燕燕的道。当初连长给她说合秦根茂,她只盯着这个男人看得着的短处,然而眼下李燕燕大把花着秦根茂的钱把连里男男女女全都收服了,张寡妇才发现自己错失了一块宝。李燕燕这日子才真真地叫活人哩,那份清闲,那份挥金如土。张寡妇想想就心痛,像自家的宅基地被人刨了一块去,再想想自己,吃饭穿衣量家当的,里外操劳,肠子都悔青了。

瞅准机会,张寡妇就一个个地给那些女人“烧火”。张寡妇说,李燕燕是什么人,狗改不了吃屎哩!她惦记啥?你们有啥给她惦记的?能想明白不?张寡妇是个有口皆碑的正经女人,她这么说,女人们便开始起了警觉心,一个个地开始发觉自己男人的不对劲,发现李燕燕和男人在一块时的浪劲儿。

发现了苗头,女人们就变脸了。关上门骂自家不争气的男人,推开门骂水性杨花的李燕燕,不准男人找李燕燕,也不许李燕燕靠近自家男人。被几个女人指桑骂槐地当众修理过几次后,男人畏畏缩缩地不敢再亲近李燕燕,李燕燕就更架不住了,从此不敢轻易跨过那座沙丘。

李燕燕感到了无趣。没处可去了的李燕燕天天跟在秦根茂屁股后头,盯着秦根茂干活,看秦根茂培育树苗,种树刨坑,剪枝打药,就连秦根茂拖着车子去拉水,她也跟着。

拉水的时候,秦根茂就像一头牛,弓着背,腿脚绷得紧紧的,动一下,鼓鼓的腱子肉上面就滚着汗,发着光。李燕燕跟在后面。到了目的地,秦根茂开始给树浇水,跨栏背心下面掩着的都是荷尔蒙的跳动,肌肉跟随动作张弛的节律勾走了李燕燕的魂。在她眼里,秦根茂一直是个长得又粗又黑,还喜欢跟她装聋作哑的略窝囊的男人,她从来没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具有如此的雄性魅力。那汗水闪着光,在李燕燕失焦的眼睛里放大成一轮轮满月,跟随汗珠滚动,再“唰”一下滚落到沙土里,砸出来豆大的坑,然后破碎出一阵阵涟漪。

7

半年后,李燕燕生下了果娃。

果娃这名字是秦根茂给取的,秦根茂没过多去研究怎么给小孩取名字,他直觉这个名字就很好,万物春来秋去,开花结果,有始有终。

可好事的人开始替李燕燕盘算日子,这一盘不打紧,扯出来一个不容小视的事实。

有人跨过那座沙丘,找到在树下忙活的秦根茂。哑巴,看到了吧,你老婆李燕燕,生的不是你的娃,她生的野种。秦根茂接着忙活手上。来人一步踏到秦根茂前面,着急地问:你就没算算这日子?秦根茂一瓢水砸到地上,溅得人裤腿上全是泥巴点子。来人恼了,说,你就甘心当乌龟王八蛋?秦根茂还是不说话。最终来的人义愤填膺地说,哑巴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了?秦根茂一个转身踅到另一棵树下,屁股撅起对着他,搭都不搭理他。

生下果娃后,李燕燕仿佛变了个人,好像果娃成了她人生的一切奔头和指望。一大早秦根茂从地窝子出来时,李燕燕抱着果娃在说话;太阳从那座沙丘上滚下去,已近傍晚了,秦根茂钻进地窝子时,他看见李燕燕还在抱着果娃说话。李燕燕的眉眼间流淌着一股清亮的水,泛着母爱的柔情蜜意。抱着果娃时李燕燕最爱说:果娃乖,给妈妈笑一个。但果娃不笑,果娃还小吧,反正果娃不笑。

秦根茂也觉得这孩子奇怪。果娃生下来后,不哭也不闹,像一颗沙粒,又像一滴水那么地安静。他黑亮亮的眼睛望着远处的沙丘和苍绿一片的防护林,可以望好久好久,眼神里的平静安宁像个入定的僧人。

已经一岁多快两岁了,果娃还不开口说话。李燕燕心里着急,抱着果娃,指着自己和秦根茂,一遍遍教果娃喊“妈妈”“爸爸”,指着沙漠、指着太阳、指着外头的树,指着能看到的屋里的一切,不厌其烦地想要从果娃嘴里掏出成果。秦根茂看着揪心,有天突然跟李燕燕说,你带果娃去连队转转吧。

李燕燕猛然醒觉似的,连着好几天带着果娃到连队转悠,希望人多的环境能刺激果娃表达的欲望。果娃长着圆头圆脑,着实招人喜爱,人们撇开恩怨情仇,都过来逗弄果娃——果娃,叫一声姨。果娃不叫。果娃,叫一声婶,婶子给你买糖糖吃。但果娃还是不吭声。人们像是找台阶,又像是调侃,更多是劝慰,对李燕燕说,你这儿子还真是秦根茂的种没跑,天生就不爱讲话啊!李燕燕哪里顾得上计较和纠结这话里的其他意味,如今在她心里,果娃就是她的命,如果一直都不会说话,这娃今后一辈子可怎么得了?李燕燕这么想着,眼泪已经掉落下来。

抱着果娃,李燕燕翻过了沙丘,回到自家平房。李燕燕把果娃放在面前的沙地上,声音温柔,跟果娃央求:叫一声,好果娃子,叫“妈”,就叫一声呢!妈求你了。但果娃的眼睛望着前面的防护林,手里拨弄着地上的沙土,笑嘻嘻的,不为所动。李燕燕“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果娃还是张了嘴。是三岁半上的事了。

那天下午,秦根茂也在。李燕燕一脸呆滞坐在一张军绿布面的马扎上择菜。地板上爬着的果娃突然伸手指着外头,说,树,树树。李燕燕像雷击了一般,而秦根茂也吃了一惊,又惊又喜——果娃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不是叫妈,不是叫爸,他叫的是树。

果娃终于会讲话了,但每一天的希望期待变成失望绝望,李燕燕早已经心灰意冷。人们不说出来,但都觉得果娃是个傻子,脑子不灵光。而果娃那副痴痴的样子,也让李燕燕有一种越来越可怕的预感。很久以前开始,李燕燕就不再时时抱着果娃不撒手了,而是把果娃交到秦根茂手里让他照看,自己则跑到团部去散心。团部比连队还远一些,李燕燕也不觉得难走,因为团部有流行音乐,有旱冰场,有录像厅,有开放的男男女女,还有牛仔裤。团部就像一个崭新的世界把李燕燕深深吸引了。团部不光距离远,去团部还总得花钱,李燕燕就不停地从那坛子里往外拿钱,拿得最后都不好意思了,就在团部的一家餐厅找了份工作,当服务员端盘子。因为有了固定的一份工作,李燕燕开始名正言顺地在团部留宿,一个月就回来一趟。有时回来后,还是有些不死心,她会拉着果娃的手,声音温柔,说,叫一声妈,你叫一声妈,妈就不走了。果娃望着面前穿着喇叭筒烫着爆炸头的李燕燕,笑嘻嘻的。李燕燕就死了心了,依旧留在团部,每天端盘子,钻录像厅。

果娃一直跟着秦根茂,秦根茂拉水就坐在车上,秦根茂种树就坐在地上,安静地看,耐心地等。果娃看那些树的时候,神情认真又专注,好像透过树,还看到了树后面的别的什么东西,就好像树后头还有一个世界。

天色已经晚了,秦根茂做好了饭,还不见果娃回来,秦根茂就出去找。果娃呆坐在一棵白杨树下不动。秦根茂叫果娃,果娃没有反应。他过去摸了摸果娃,果娃的身子软软的,热乎乎的。秦根茂放了心,晃了晃果娃,喊他一声。果娃转转眼珠子,转出一丝光亮来,嘴角有绿色的汁液痕迹。秦根茂伸出大手胡乱一抹,然后牵着果娃往回走,就像牵了一团迷雾。

有天果娃突然告诉秦根茂,说,白杨会说话,说话的声音像水,往下掉。果娃说得很含混,遣字又减省,秦根茂还是听懂了,吃了一惊。他过去摸了摸果娃。果娃肯定地朝秦根茂点点头,不再言语。秦根茂站在已经很久不见黄沙的瓦蓝的天下面,仰头看那棵枝叶繁茂的白杨。他只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其实这么多年了,秦根茂一直都认为那些树会说话。生活里有了李燕燕和果娃后,他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和树说过话了,但他在心里,时而清晰时而混沌的意识与想像中,那些和树的对话仿佛无休无止,一刻也没有停下来过。

那些树会说话。他是那样固执地觉得,但这样的孤单的自我的认定也是何等的脆弱。此刻,当果娃也告诉他那些树会说话时,不像是佐证他易碎的认知,倒像是揭开了他包藏多年的谎言。他突然觉得心累,疯狂的臆想和幻觉同时掉落,带着隆隆巨响,连同那些树的咒语,如漫天的尘埃落下来,砸在辽远的地表,砸在他心口上,砸裂了茕茕的地窝子……如同等待熔岩凝固、等待洪水干涸那么久,最终,静了,一片澄明,风过后露出了料峭。

秦根茂睡不着,想起那棵白杨,他给身边的果娃掖好被子,钻出了地窝子,向防护林走去。他在白天仰望过的那棵白杨树底下坐下来。

夜风很大,吹出满世界的响声。但风突然又停了,一林子的静寂。秦根茂就是在这时听到了若有若无的一声叹息。那叹息悠长而又短促,像是从他心底里传出来的;接着便是水珠滴落的声音,一滴比一滴轻盈,又一滴比一滴有力。叹息声,水滴声,从他的心底一直弥散到那棵白杨树上,仿佛被下了蛊,那像白杨突然像被飓风裹挟一般开始了起伏、旋转、漂移,直转出一片惊心动魄的颤音……秦根茂听出来了,那是他曾经说给它听过的话。那棵杨树都听着记着哩。此刻,那些话语正一句句往上翻涌,急不可耐,词不达意,心潮澎湃,又意兴阑珊。秦根茂直听得如醉如痴,直听得天色浮白。

果娃说得没错。

在果娃的指引与启示下,那些树的言语接连着回来了。先是白杨,接着是沙枣、白皮松,然后是花棒、樟子松……所有树种的语气都各有不同,有的低沉,有的清亮,有的分散,还有的浑厚,它们一刻也不停歇,像涌动的暗潮,把这里变成了喧哗和沸腾的海。

终于有一天,果娃转过脸来,目光柔软而坚硬,望向秦根茂。秦根茂感觉到果娃的目光像穿透了自己,仿佛他的身体变成透明,好让果娃的视线毫无阻碍地抵达他身后的什么东西。秦根茂心里头发虚,不回头,也不敢出一口大气。自从上次果娃告诉他树会说话后,现在的果娃在秦根茂的眼里就是个精灵,树的精灵。他的一举一动,不多的言语,都犹如神谕。

果娃走过来,轻轻倚靠过来,耳朵贴着秦根茂胸膛。秦根茂站着不动,心里一片平静。果娃抬起头,笑了。果娃悠悠地说,你身体里满世界的声音呢!有白杨的,沙枣树的,红柳的,梭梭柴的,花棒的,流沙的,来往风的,还有狼……

秦根茂的身子晃了晃,有什么东西在胸膛里流淌。秦根茂转身向沙漠里走,他爬上那座沙丘,抓起一把沙,一滴亮亮的东西还是落在了他的衣襟上,又是一滴,落在他手里捧着的沙上。

果娃六岁的时候,李燕燕回来了。这次回来,李燕燕提出了离婚。这两年,总有那么几个是非之人不辞劳苦,一次次翻过那座沙丘,到秦根茂的耳边传一些关于李燕燕的风言风语。李燕燕说,秦根茂,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当初之所以和我结婚,是给我一条路……但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有风,只有树,和你我实在是过不下去了……

秦根茂吧嗒着莫合烟不说话,他搞不清李燕燕的真实意图,他搞不清她会不会把果娃带走。如果李燕燕真把果娃带走了,那些树还会说话吗,会不会像重新死过去一样,沉默不语?秦根茂说,你给我一天时间,让我考虑考虑。

第二天,秦根茂在沙丘上坐了整一个白昼,望着更远的沙丘,耳朵里是树的轰鸣。一直待到黄昏,秦根茂才回地窝子,桌上饭菜已做好,小杯里斟满了烧刀子,丰盛得像要过年。李燕燕坐在桌边,眼巴巴地瞅着秦根茂。

饭吃毕,秦根茂从炕底下拖出来一个坛子,倒过来朝桌上一扣,哗啦啦掉出来一桌面的钱。秦根茂长吁一口气说,我只有一个条件,果娃归我。除了果娃,这些钱都归你,还有这里你想带走的所有东西。

李燕燕望着秦根茂, “扑通”一下给秦根茂跪下了。夜里李燕燕又像水蛇一样缠裹着秦根茂,让秦根茂喘不过气来。但他多喜欢这喘不上气的滋味儿呢,可惜以后大概不会有了。正心旌摇荡处,他隐隐听到果娃的声音,像在唤他。秦根茂打了个激灵,把李燕燕像剥一块树皮那样从身上揭下来,穿上衣服就出了地窝子。

果娃的眼睛在夜色里就像两颗钻石,指引秦根茂前行了一路。果娃说,听,树,叹息呢。秦根茂屏着呼吸,侧耳听了听。那长长的叹息有些呜咽,如湿滑绵软的雾,笼住了秦根茂。

李燕燕走了,大概再也不会回来。这里终于成了秦根茂和果娃的世界。当然,也是树的世界。他们是树最忠实的倾听者。果娃活泼了许多,秦根茂心里都在笑。直到有一天,果娃找到了一个小箱子。但看到那个小箱子时,秦根茂的脸僵了。那个小箱子,秦根茂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打开过了,他不敢打开,只是有时看一眼,有时翻出来抱一会儿。过去李燕燕对这个小箱子也有过好奇,但秦根茂不许李燕燕碰,那种决绝的样子,像极了一条护食的狗。

而现在,果娃正把那个小箱子端端正正放在桌上。果娃朝他笑一笑。秦根茂不知道该拿这箱子如何跟果娃交代,或者走过去,装作什么事也没有地拿回来?可接下来果娃轻轻一扭,那个锈迹斑斑的锁竟然开了。果娃打推开小箱子上盖,取出一张发黄的照片。

果娃并不看照片,只是把照片举在手里跑出了地窝子。秦根茂也从地窝子追出来。父子两一前一后,一个跑,一个追。最终在沙丘顶上站定了,果娃举着相片,让阳光照在那张旧照片上面,仔细端详。这时,大风突起,把果娃手里的照片卷走了。果娃和秦根茂都傻眼了,望着那张在大风中越来越远的纸片,什么也做不了。照片追着风跑,越过了一座又一座沙丘,最终再也看不见了。

8

连长是头天晚上接到团政委打来的电话的。团政委在电话里说,刚刚去世的副师长的夫人要来突击连看看。连长惶惶不安,不知道这样一位高官夫人到突击连来有啥好看的。

第二天,团政委亲自陪同,和副师长夫人来到了连部。副师长夫人看上去很显年轻,根本不像是一位副师长的夫人,她笑起来很美,几颗白牙,一侧脸上有个狭长的酒窝,让人心醉。她坐定就问连长,秦根茂还在种树吗?连长慌忙回答,在的在的。她点点头,对团政委说,你们回吧。团政委不好拂她的意,只好对连长再三叮嘱,告诫他不能有任何闪失,然后留下车和司机走了。

连长把夫人和司机让进了提前整理干净的办公室。夫人说,我想和连长单独谈谈。司机立马退了出去,办公室里就剩下两个人,夫人说,你给我讲讲秦根茂这些年的事吧。

副师长夫人在连长的讲述里心绪起伏,默默流泪。当初,她清楚地知道秦根茂为什么非要留下来种树,她了解他,了解他的孩子气与固执。她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么多年了,是她对不起他。那时她最终拗不过软磨硬泡,选择和失去双腿的教导员生活在一起,她随之得到了许多女人梦寐以求的所谓“待遇”,日子开始变得舒服,不需要再为了生存操劳。她尽了当一个英雄的妻子的本分,但她始终无法全身心地去爱他。其实,爱一个人只要一个瞬间就够了,但他给不了她任何一个瞬间。属于她的那样的瞬间里,有且只有秦根茂。这么多年来,她好像只剩下了一副躯壳。

有几次,她内心涌起寻找秦根茂的冲动,但找到又能如何,不过徒增彼此的痛苦,还有无可奈何。直到比她大十几岁的丈夫去世,她觉得不再有从前的约束,可以去做她早就想做的事。

她站起来轻轻地说,带我去找他。

连长带着她向沙丘这边的林子走过来。上了沙丘,她站住了,望着那延绵数十里的防护林,她惊呆了。这些树都是秦根茂种的,连长说,他一个人。连长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忙补充一句:几十年哪!她呆呆地望着,那延绵的何止是树,那是秦根茂全部的心血和执念,是多少年血和汗的付出,是他牺牲了一生的幸福啊。

从沙丘上下来不远,便是当初李燕燕闹着要砌起来的那座平房,她注意到平房旁边还有一处看上去挺完整的地窝子。平房的门虚掩着,推开来,里面的桌椅上有一层显见的厚厚的沙土,像是空了很久无人打理。连长说,这里是秦根茂老婆原来住的地方,他们分开后这平房就空在这儿了,秦根茂只住地窝子。

从平房退出来,看向那处低矮的灰头土脸的地窝子,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难道……她的心跳明显加快了。她俯下身钻进去,一片昏暗,好一会儿她才适应了里面的光线。往里走到炕边,她看见了炕头上的那个方洞。她爬上炕,就着天窗透下来的光,努力地辨认着。她眼前一亮,上面两个浅浅的刻痕,字迹漫漶,但依然可辨的——“卉子”。没错,这里确实是她曾经住过的地窝子。当时,垦荒队的人都住在帐篷里。但风沙太大,把帐篷吹得七零八落。垦荒队只有两个女战士,她和另一个卫生员。秦根茂便专门给她们挖了一个地窝子。直到现在她还清楚地记得,住进地窝子的第一个晚上,感觉就像天堂,她脑海里现在还能清晰地浮现秦根茂站在地窝子门口那憨憨傻傻的笑脸。

她突然间明白了秦根茂的心意。

从地窝子里出来,她的眼里犹闪着泪光。连长指指防护林说,秦根茂应该在林子里,走吧?她摇了摇头,你回吧,我自己去找他。连长略微迟疑了几秒,犹疑地转身走了。

她走得很慢,苍绿的防护林发散出一种陌生的生气,像是秦根茂身上的气息,只是已经隔了多年,是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她深一脚浅一脚,像刚从漩涡中挣扎而出的人那样,贪婪地呼吸着这里的空气,感受身边的一切——这是她牵挂了那么多年,时时刻刻无法忘记的人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此刻她就像走进了梦里,走进了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他出现在她视线里时,背朝着她,正望向远处的沙丘,旁边是一架水车,水车上还有一些刚从苗圃里挖出来的新鲜的小树苗。

她轻轻地喊:根茂。

她看见那脊背上的肌肉明白无误地猛然一紧,像是受了惊吓——哪怕是在那么厚的机织布的衣服下面,汗水摞着汗水,尘土摞着尘土,那轻微抽动的肌肉的变化依然被她捕捉到了。秦根茂慢慢扭过脖颈,然后小心翼翼转过头脸,目光相接的一瞬间,秦根茂的眼睛里满是茫然和惊诧。

她心里狠狠地疼了一下。眼前的秦根茂和几十年前的秦根茂已经是天壤之别。在她日复一日的思念里,那张脸还和几十年前一样的热情单纯,看向她时脸上全是笑意,眼睛里都是爱慕,没有生活压力的痕迹,好像再苦都有希望。而眼前这张脸,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瘆人的疙瘩,曾经一双明亮纯澈的大眼睛,如今被红肿的颧骨硬生生地挤到和眉毛贴作一处,成了一条缝,再也没了曾经的光芒。

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男人就是几十年前掏心掏肺爱着她的那个人,那个给她挖了一座专属于她的地窝子的人,那个一头汗却还笑盈盈看着她在地窝子外面手舞足蹈的人……

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心里问完了这句话,她又自动给出了答案——几十年的时光,沙漠,种树,防沙,狼,野猪,盗伐人,孤独……她有了片刻的恍惚,那些他可能经历的一切在她眼前飞速掠过。

不是梦,但秦根茂透不过气来。卉子就像一缕强光瞬间穿透了他,他如一片被火攫住的树叶,受到热力烘烤而卷曲,并发出痛苦的呻吟。他甚至嗅到了一股焦煳味。秦根茂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感到了窒息般的无所适从。当他看到卉子脸上的惊讶甚至还隐含了不易捕捉到但他已经敏感地察觉了的失望时,他的脸登时充血,脑子里“嗡”一声,他隐隐记得防护林西北角上有几棵树没经住风沙已经死了,他得去补种。

他猛地一转身,低头拉起水车就走。

她措手不及,不知道秦根茂为什么要走。她不想被再次抛下,哪怕之前那次其实是她抛下了他。她像个小脚女人,蹒跚地紧跟在秦根茂身后。不知道走了多久,秦根茂停下了,放好车,开始刨树,栽苗,浇水,培土。他按部就班走着这一整套流程,熟稔得让人心酸,仿佛身边一切都不存在。她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等待着。她已经等了那么多年,不在乎这一时半刻。这一时半刻,她已重新接纳了眼前这张脸。她边用手心挡着口鼻前面的细沙,边挥舞着丝巾赶走一些烦人的蚊虫。她知道过去几十年的每时每刻,都是什么让他的脸成了现在这个样貌。

秦根茂把一棵棵树苗种下去,浇上水,培好土。这是他多年的日常,也是他放空的方法。慢慢的,他恢复自如,平静下来。转过身去时,身后空荡荡的,已没有了卉子的身影。

拖着车往回走,一路秦根茂百感交集,思绪万千。到了苗圃,他把水车放下,把工具拾掇好。望着那一汪明晃晃的水,秦根茂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脸凑了过去。有多久没有好好照过镜子了?仿佛从来都不需要,这是他几十年来第一次细细地从水里打量自己的脸。

傍晚,秦根茂往地窝子走,还没走到跟前,他看见地窝子那边冒出一缕烟,袅袅的,有饭菜香随之飘出。他慌乱,又有狂喜,心跳得咚咚的,擂鼓一般。等下到地窝子一看,田螺姑娘围着一条围裙,正在锅灶边有条不紊地忙活。她的到来,让这破旧寒酸的地窝子突然有了温柔的意味。

卉子把一大盘鸡肉端上了桌,另就着秦根茂地窝子里现有的一点菜,切了一碟皮牙子,炒了一碟菜心,还拌了个皮蛋。卉子满了两碗酒,端到秦根茂面前,轻轻碰了一下他的酒碗,说,根茂,我敬你。秦根茂一时慌得忘了该用哪只手端酒碗,哆嗦了一下,抓起筷子夹了块皮蛋塞进嘴里。觉察到不对,又抓起酒碗,赤红着脸仰脖灌下去半碗。

屋外天已全黑下来。卉子点燃一盏马灯,满屋子的光都在跳跃。卉子望着秦根茂,秦根茂大气不敢出,也望着卉子。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对坐,相望,望穿秋水,望尽了几十年的相思。

也不知道到底谁先开的口:天晚了,休息吧?

卉子背过身去,开始一件件往下脱自己的衣服,直至裸出一片耀眼的白来。

她爱这个男人,她要把这个男人再找回来。

但秦根茂一动不动。她迟疑着,要不要继续脱下去,毕竟她主动了,却一直还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觉得他是想她的,可是,他怎么还不来?她闭上眼,开始解最后一件贴身的衣物。身后有阴影覆盖过来,卉子感觉到压抑的呼吸和吹到她头发上的气息。一双手臂轻轻环住了她。

秦根茂终于发出了声音:卉子。

卉子哆嗦一下,往后慢慢靠过去,倚在日思夜想的这个男人怀里。秦根茂的胸膛僵硬,但充满柔情。然而秦根茂环抱的手臂同自己的身体保持了一个浅浅近近的距离,甚至连她的腰都没有碰到。

秦根茂说:卉子,你累了……早点休息吧。抓起地上的衣服,秦根茂替她披在肩上,一双指节粗大、手掌粗糙的大手在她肩上轻轻压了一压,像是要安她的心,又像迫不及待要逃离,匆匆的。

门撞上沙土发出细碎的声响,然后一切恢复宁静。卉子蹲下去,抱住自己,压抑地呜咽起来。

秦根茂从地窝子门口爬起来,穿行在防护林里。防护林一片死寂。秦根茂惶恐极了,他脚步慌乱,他奔跑起来,只有树,一棵一棵的树,密密麻麻,像乖巧列队的孩子。可是果娃呢?秦根茂大声呼喊着:果娃——

像个幽灵一般,果娃从深邃的暗夜里走了出来。

果娃的眼睛发亮。

果娃说:秦根茂。

秦根茂惊愕地望着果娃,所有的树开始了轰鸣:秦——根——茂——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秦根茂眼里流下来。

第二天起来,卉子出了地窝子。秦根茂背对着她,倚坐在一处土包子前面,面前还有一把枪。他守了她一夜。

卉子叫他一声。秦根茂转过脸来,眼神里好像起伏着无边无际的沙海。秦根茂站起来,过来拉着卉子的手,一言不发地向连队走。

路过那座沙丘时,卉子回头望了一眼那苍绿的防护林。她知道,这是她对它的最后一次注目了。

秦根茂站在连长跟前,轻推了卉子一把,他盯着连长说,送她走。此刻他的声音暮鼓晨钟一般,清晰,浑厚。

连队前面的那条土路,那是唯一一条通向外面世界的路。尘土越来越厚,飞扬成一条长龙。

一个月以后。

秦根茂在防护林里坐着,望着果娃困惑不解。果娃最近总爱朝着沙漠看,有好些天了。他不像从前,会在防护林里玩耍,会跟在秦根茂屁股后头转悠。果娃走过来,站在一棵白杨下,歪着圆圆的小脑袋,指着远方起伏的沙丘,说,那边全是树,会说话的金黄色的树……我要过去听听它们到底在讲些啥。第二天起来,秦根茂发现果娃不见了。他在防护林里找,整整一天一夜,也没有果娃的身影。翻过那座沙丘,秦根茂找到连部来。连部的房子被秦根茂掀开来找了个底朝天,也不见果娃的踪迹。

想起头天果娃子的话,秦根茂突然预感到什么,掉转头往地窝子的方向跑。

秦根茂穿过防护林,站在沙丘上,远远地望,深深地嗅,他隐隐闻到了果娃的气息。果娃真的去找那些金黄色的树了吗?秦根茂回到地窝子便开始准备干粮和水,备好这些,他穿过防护林,向沙漠深处走去。

正午的沙漠是毒辣的。秦根茂的脚底板灼热难耐,浑身如同着火一般。秦根茂却有些痴醉了,这才是沙漠该有的样子,这才是沙漠真正的面目。秦根茂爬上了一座格外高耸的沙丘,他向身后已被抛得远远的防护林望了望,又隐隐听到了那些树木发出的声音——先是类似流沙的簌簌声,那是沙枣和樟子松生长的声音;接着便是清亮如水滴落的声音,那是白杨树在拔节;后面便是脆生生的如纸抖动的声音,那是花棒在伸展着枝条……那些声音最终混合在一起,就像一曲奇妙的交响……

夜深了,冷得出奇。秦根茂点燃一堆梭梭柴。燃烧的梭梭柴在黑夜里发出耀目的火光,照亮了远近几十米的地方。秦根茂对付着吃了点干粮,便以一根粗壮的梭梭柴推开那堆还在燃烧着的梭梭柴,踩灭还在睒着眼的点点星火,又捧来细沙,在原来的火堆处铺上几层。然后,他了躺上去。身下传来适宜的温热。他惬意得忍不住哼了一声,暖意席卷着困意而来,他迷迷糊糊,眼皮打架,他翻了个身,进入沉睡前一秒,他似乎看见哪儿忽闪忽闪的,发出绿莹莹的光。是梦吧……

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也没有找到果娃。带来的干粮和水已经撑不了几天,秦根茂只好往回走。约莫还有半天路程时,秦根茂正口干舌燥、火烧火燎之际,远远地便看见了那只已经许久不见的新狼王,蹲于沙丘,眼神散漫,默默盯视着秦根茂。新狼王过了这些年,也已是老狼王了。秦根茂走,那只狼王也跟着他迈动脚步;秦根茂猛回一下头,狼王便也停住步子,怔怔地望着他。秦根茂一愣,突然意识到狼王是在等他。

那隐隐的喘息声又出现了。那是从沙丘里涌动的喘息声。无边无际的黄色沙海里,那是万分熟悉的喘息声。秦根茂原地站定,压住心跳,侧耳听着——那是从他身体里发出的喘息声。恍惚间,他眼前的黄沙消失了,分崩离析,无边无际的,是光阴的碎片,无数颗星星在夜晚和白天都看着哩,沙粒的窸窣声就是你的脚步……他转过了身子,望着那延绵数十里的防护林,但防护林倏然消失了,他看见了过去的年月,和那些时光里慢慢沧桑衰老的自己。

秦根茂低下头来,一只铜石龙子趴在他脚边的沙丘上,仰着头,憨憨地凝视着他刚刚望向的地方。他又望了望狼王。狼王更近了,他看见狼王的眼里有一种水质的东西,脉脉的,也深深的。秦根茂久久地注视着。

……那是孤独。秦根茂看清了。沙丘起伏着……辽阔,宁静,温情……

在秦根茂幸福的恍惚中,沙丘开始沉陷,上升,上升,又沉陷……远处的树木伸展出无数双金黄色的手,那是金黄色的枝叶,那是金黄色的果实,是光阴的泪滴……

秦根茂终于看见果娃了。

就在那棵金黄色的树下,果娃歪着脑袋,笑着朝他招手: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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