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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仙人》是鬼鱼在《湘江文艺》2019年第4期发表的小说,同名小说集入选了“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全书包含9篇小说,每一篇都是独立的故事,偶有几篇有着同样的人物名字。比如“棠宁”这个女性人物,同时在《仙人》《捕梦网》《高壁寺》中出现,但情节上并不连缀。“棠宁”在《高壁寺》中是主要人物,在《仙人》只是“我”的女朋友,在《捕梦网》中则作为情人出现,这使得全书笼罩在统一的氛围之中:无常、琐屑、悲喜交加。
鬼鱼对人性的凝视,是夹杂在戏谑和风凉话之中的,他的小说往往写到一些触目惊心的现实,比如暴力问题(《立夏》)、年轻群体买房问题(《蛞蝓》)、婚姻爱情问题(《捕梦网》)、女性问题(《龋齿》),等等。但这些描写并不完全是以现实主义的笔法来摹写的,而是用半戏谑半认真的态度展示给读者:“看,我们的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他没有像赫尔岑那样,以直笔去写“沉默的大多数”:“暴力、谎言、凶猛、自私自利的奴颜婢膝、目光短浅、才智有限,以及丧失任何人类尊严感,已经成为大多数人的一种普遍规则。过去所有勇敢的故事都已经消失不见了,腐烂的世界本身也不相信自己,因而它也在绝望地保护着自己……”而是像拿手术刀割腐肉一样给读者展开看:“你瞧,这个地方内里是腐烂的,就算有着好的皮肉覆盖在上面也无济于事。”《仙人》全书9篇无一不涉及现实问题,却又无一是直写现实主义的直笔。鬼鱼更多的是借小说来表达自己的态度:现实既然是这样的,我们就要看到它是这样的。但小说的调子读来并不悲观,反而总能在背后获得一种超脱物外的宁静。
鬼鱼谈及创作时曾说,自己“正是这么一个对个体与世界之间的抵牾关系试图进行处理的人”。矛盾冲突是虚构小说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作家的笔力往往就体现在如何引导和处理矛盾书写的过程中,小说《仙人》就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仙人》是以叙述者的舅妈“月玲珑”为中心人物叙述的,从月玲珑练气功、月玲珑成为玲珑姨、捉奸月玲珑、月玲珑卖小吃、月玲珑作仙人(女道士)、月玲珑去世几个维度展开,其中又夹杂了铝厂灭火、铝厂倒闭、父亲受辱、爷爷去世、舅舅坐牢又出狱、“我”求爱、铝厂爆破等几个相关情节。月玲珑是一个颇为矛盾的人物,“我”全家人对月玲珑一生都是排斥的,但是月玲珑的所作所为似乎都是有益于我们家的,或者说,跟我们家起码是同舟共济的。这篇小说有着鲜明的男女之分,身为男性的“我”、舅舅、爸爸、爷爷都是得益者,他们曾经遭到厄运,但往往能得月玲珑解困,而妈妈、三个姨、月玲珑,不仅是思想的受害者、道德的捍卫者,还始终彼此攻讦,只是程度有所不同。月玲珑几乎纯是受害者,“我”妈是态度转变者,而三个姨始终是施暴者。小说中写到:“我感觉像被我妈和姨们一件一件扒光了衣服,曝晒在众人的目光中。这么多年过去,我原以为我们家的女性,至少是我妈,早就和月玲珑达成了某种和解,可看眼前情况,我分明是低估了女人们那心底暗渊的深度。”
人们对月玲珑的嫌恶从哪一刻开始呢?是从月玲珑与师父发生关系的那一刻开始吗?是从大家第一次见月玲珑的时候开始的?还是说月玲珑生下来即被判为有罪,她的个性张扬又加重了她的罪孽呢?如果说《仙人》是作家虚构艺术的重大尝试,那月玲珑这个人物,正如鬼鱼所言,就是个体与世界之间的抵牾关系的连接点。这也是为什么作者赋予了月玲珑一个略带迷信色彩的仙人形象,因为她好像既超脱了此在,又还未走到超凡脱俗的仙界中去,只是一个上不去、下不来的“仙人”。练气功、铝厂灭火、孔雀肉解毒、还魂救人,这些行为都给月玲珑的形象蒙上一层迷信色彩,而出轨的丑事又把月玲珑打为凡人。月玲珑是个体与世界的连接点,作者提着她的关节,把她如傀儡般牵引到摇摇欲坠的边界。月玲珑的命运是无解的,作为个人和世界中的节点,她承受着来自两个维度的痛楚,其中由他人带给她的痛楚尤甚。舅舅不能生育,而月玲珑并不知晓,平白担下了所有罪责,众人知道以后也不告诉她,因为她是“有罪的”。这让我想到麦家的《暗算》,小说中的盲人阿炳也不具有生育能力,他迫切地想要一个孩子,却在凭借神一般的听力辨别出妻子所生的儿子并非自己亲生之后,走向了死亡。阿炳和月玲珑一样,都是处在神和人中间的人,他们有大智,却也有普通人不能理解的大愚,他们始终被误解、被中伤,命途坎坷,都曾承蒙世人垂青,归途却难免破落。
世间沉沦之人何其多,作家也仅仅是站在创作者的视角中,才能在尘世收获片刻宁静。鬼鱼的小说切口很小、笔法很淡,往往以象征来写。像《蛞蝓》一篇,围绕庄茆一、温不遇、姚子路、李窈窕几个年轻人展开,没有曲折的情节,也没有给人留下独特印象的人物,他们几个就像黏在一张蛛网上的小虫一样命运相连,挣扎不断却也动弹不得。姚子路和李窈窕的对话,都是再普通不过的情侣之间的对话,三个男生之间的对话也是普通男性朋友之间会发生的。庄茆一和温不遇的名字,昭示着他们各自的梦想:庄茆一希望有自己的房子,温不遇盼伯乐识才。可在现实世界中,温不遇不得不欺骗自己,将与杨更盏的交易理解成“帮忙”。李窈窕也很矛盾,她欣赏三人的才华,却也嫌恶他们不能带来实际的物质回报,这一点有如我们现实世界中的每一个人。
如前所述,鬼鱼小说的笔法“淡”,却淡得有力。小说写的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事情,单从题目就看得出,像《龋齿》不过是一颗坏了的牙齿,但故事呈现出来的却是一场“人生事故”。小切口往往更考验作家的功力,尤其是因为这类小说是非线性叙事,并无情节连缀,所以小说表现的重点往往在象征和环境。如《蛞蝓》一篇,蛞蝓象征“我们”,因为我们没有房子,如同蛞蝓没有蜗牛的壳。在小说结尾,他们给蛞蝓撒了一把盐,使它化成了一摊水。姚子路用一根手指压平死去的蛞蝓形成的小盐堆,正是想要表达,房子之于人,如同蛞蝓没带蜗牛的壳,本不是生命所必需的,有抑或无,最后不过是平地而已。这样的象征贴切又大胆,更是借蛞蝓道出了人对这个世界的意义同房子对这个世界的意义一样,都是虚无的。这几个蛰居在出租房里的“艺术家”,虽有才气,可在不如意的现实生活中,也只是如黏在蛛网上的昆虫,挣扎却挣不脱。这张“蛛网”就是小说基于现实所营造的外部环境,比如小说中塑造的房东、师姐及其男朋友、姚子路的工作,都是这个环境的一部分。《捕梦网》中,梦境中的主人公也曾试图逃脱这种环境,可是“没挣扎几下,就有更多的触手一圈一圈缠绕了我,直至将我包裹起来。这是令人极度恐惧的束缚,散发着阴森而绵长的气息,像是生命将要终结”。在这篇小说中,女生巫小敏一直拼命努力,想要打破命运带给她的不幸,可她无论走到何种道路上,总也不能逃脱,偶尔前行几步,却又退回原地。巫小敏和“我”都不是生活在环境中的人,而是被海中漩涡一样的环境裹挟的尘芥与蝼蚁。这样的环境塑写,又焉能说不是另一种精神上的真实呢?
鬼鱼笔下的人物,站在个体与世界交际的地方,向读者展示人生的琐碎和虚无。那些在蛛网上挣扎的人物背后,是站在个体与世界之边捉笔思索人生的作家,也是站在个体与世界之边的你我。
(作者系《湘江文艺》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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