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还没在机舱里找到座位,就又见到了那两个人,他们已经找到座位,正在把行李箱往行李架上放。就像在候机室一样,那个男的仍在喋喋不休,女孩只是偶尔回应两句。女孩和陈平的女儿罗迪差不多大,但比罗迪细瘦,长头发一直垂到腰上。那个男的看着要比女孩大得多,三十五六了,可能都快四十了。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脸上的胡子没刮干净,至少没有想要好好地刮一刮。女孩要好些,她的皮肤很白,在机舱惨白的灯光下就像会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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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只水母。”陈平用挑剔的眼光看着她的时候在心里说。要是挑选模特学员,她可能会选中她,这样的骨架,再加上一点锻炼,会很不错的。陈平又听到那男的说,怎么全是吃的啊,你就不能少带点吗?他们的座位在陈平前面一排,隔着过道。即使放好行李后,男的还在不停地抱怨。只是这次女孩没有回应,连哼都没哼一声。男的把包使劲推进了行李架,手放下来的时候,打到了陈平肩膀,却一句话也没说,就坐回椅子。
陈平不得不说,你打到人也不知道吭一声吗?
他扭头看了看陈平,好像才看到有她这么个人。这能怪我吗?他说,飞机上那么挤,碰谁一下很正常。
陈平说,你碰到别人总该说一声对不起嘛,你连这个都不会?
他说,这有什么不了得的,谁碰谁一下很正常,别人能碰,你就不能碰?
听他这么说,陈平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确实和她先前想的一样,粗鲁、自以为是、没有教养。
他扭回头去,没再理陈平,只对女孩说,你要吃方便面是吧?吃方便面老得快,你很快就老得跟你妈差不多了,就知道唠叨,什么事都要说半天。
陈平觉得他这话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却又不好开腔,只能忍气吞声。
他又对刚站起来的女孩说,你能不能坐下来?不要跟只猪似的,整天只知道吃好吧?马上就要起飞了。
女孩说,我只是想看看包有没有放好。
快坐下!要起飞了。
说完他顺手拉了女孩一下,女孩倒在他身边的座位上,咯咯笑起来。
你就是不让我吃。她笑着说。
好了,快点坐好,乘务员来了。
他可能在咯吱她,因为她笑得更厉害了。
乘务员走了过来,检查了所有的行李架。看到后,他得胜似的高声说,你看吧,我告诉过你,快要起飞了。
女孩发出了小动物一样的叫声,再没有说话。
罗迪会怎么样呢?陈平想。罗迪和她男朋友在一起会这样吗?
陈平二十一岁嫁给罗德良,二十二岁时生下罗迪。生下罗迪后,陈平就没再做模特。那时候,罗德良组建的乐队就已经小有名气,即便是今天,很多人都还说,他的乐队,是那个时期,促进了民谣发展的乐队之一。陈平清楚地记得,生下罗迪的那天,罗德良的父亲来看了一眼就走了,而他的母亲则自始至终没有来过。陈平一直觉得,那都是因为自己生的是女儿,要是生下的是男孩,肯定就不一样了。罗德良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平时表现出一副对生活的琐碎之事漠不关心的样子,却很注重子嗣的延续。她和罗德良的婚姻会在八年后走向终点,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罗德良在她与他父母之间摇摆不停,每每在最关键的时刻,都会服从父母的意志,站在他们一边,从不为她考虑。
虽然罗德良并不愿对父母俯首听命,甚至私底下对父母的专制颇有微词,不止一次向陈平抱怨,但当着母亲的面,却什么也不说——母亲的恼怒让他心惊胆战。
离婚后的陈平没有再做模特,和人合作开办了一家模特培训班,招收那些有模特潜质的人。
陈平在乘务员送餐前睡了一觉,直到有人碰了碰她,才睁开眼睛。碰她的那只手很轻,醒过来的瞬间,她还以为是她养的那只猫在用鼻子蹭她。她睁开眼,发现餐盒已经放在小桌板上了。一直以来,她都对飞机餐有偏见,觉得飞机上的食物,难吃得要命。
你不想吃饭吗?那个蹭他的人说。
他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眼睛微凹,鼻梁高挺,头发微卷。
“想吃啊。”她说。
像是突然来了好情绪,可能因为对方长得好看——她对长的好看的人没有免疫力。不过也确实因为饿了,早上起来只想着赶飞机,都没来得及吃早餐。最近她看过一个报道,说乘客之所以觉得飞机上的食物不好吃,是因为身体原因,只要上到一定高度,再加上飞机的颠簸,无论多好吃的饭菜,都会变得难以下咽,而并不是因为飞机上的食物真的难吃。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餐盒,想看看里面的内容是不是能让她打消偏见。
没有。
锡纸包的饭盒里是牛肉面,还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牛肉面,只是在稍微拌了点调味料的面上加了一点牛肉末——也许还不一定是牛肉。她拿起塑料叉,卷起一根面条放进嘴里。面条奇怪的味道让人恶心,应该说,这比她吃过的任何飞机餐都难吃。
飞机餐真的很难吃啊。她自言自语,并不真希望得到那个人的回应。反正她现在已经认识到了,到了她这个年纪,说话无人应答是很正常的。
是吗?没想到坐在旁边的青年说,我一般都吃过饭才上飞机。
她说,我连早餐都没吃,太匆忙了。我女儿要做手术,我得赶着去签字。以前出门我都会随身带吃的,但这次真的太匆忙了。
他说,你女儿的病严重吗?
她说,是胆管堵塞。
他说,那是小手术。
她说,嗯,那倒是的。她没有跟我说,是她的同学打电话给我。
他说,那可能她已经在做手术了,胆管堵塞如果不及时处理会有危险。
她说,我不知道,反正我得赶过去。
但他的话提醒了她,她怎么没仔细问问呢?她可以让罗迪的同学或者老师帮着签字。她太粗心了。罗迪以前在家的时候就经常埋怨她粗心,说她是一个心大的母亲,对自己施行的放养政策。陈平自己也做过很多手术,她不明白这次怎么就慌里慌张起来,刚一接到电话就想着订机票,什么都没问。
她用塑料叉子又卷起一根面条放进嘴里,还是那个味儿,不过已经不是那么难以接受。是的,可能罗迪现在已经躺到手术台上了,她老师或者同学已经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了字。全麻?当然是全麻。胆管手术是小手术,但也要全麻。罗迪昏迷不醒,躺在手术台上,身体的某个部分会被打开一个洞。
她不想吃了,把面条放进盒子。餐盒里另外还有一个小圆面包,看样子就知道,肯定也好吃不了,除此之外,还有一袋榨菜和一小袋饼干,外观也难以让人产生食欲。她把这些东西都塞回餐盒,打算等乘务员来收盒子的时候一并交还。
这是我吃过的最难吃的面了。这时候她听到那个女孩说。
那是因为你刚才吃得太多了。男的声音插入进来。
女孩说,我没有吃多少。女孩还是用她惯有的漫不经心又惨兮兮的腔调辩解着。是这面确实太难吃了,我吃不下。她又说。
男的不耐烦了,说,那你饿着吧。
女孩带着乞求的口吻说,我不可以吃面包吗?
男的说,爱吃不吃,随你。
女孩说,我只是想吃面包啊。
男的说,我已经说了,随你的便!你爱吃不吃!我管不着!
你看,你又生气了。你老是爱生气。
我没有生气!
陈平把饭盒里的牛肉面盖起来,塞进餐盒,有意把纸和餐盒弄出声音。她不想听他们讲话,可他们的声音又不断传到耳朵里。
她又听到那个男的说,我不吃,你把它拿开。
她好奇地转过头去,看到那个男的很生气的样子,那女孩正把自己的餐盒端到他面前,这时他抬手挡了一下,餐盒很轻易地从她手里飞了出去,落在过道上,里面的面条全撒了出来,有些还落在了女孩身上。
女孩惊叫了一声,不敢相信似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双腿。
男人骂道,你这个傻瓜!
女孩哭起来,把落在身上的面条从腿上扫开,站起来朝机舱后面奔去。
她大概想去卫生间收拾一下自己吧。陈平想着。
这一场骚乱引得乘务员走过来问,怎么了,先生,发生了什么事?她脸上仍保持着平静如水的表情。
男的说,你不用管她,她就是一个傻瓜,她会来收拾的!
乘务员说,不是我管不管的问题,是座位和地毯上都撒了面条!接着,她又以对待孩子的耐心对他说道,您就坐在那儿,别动!我们马上过来打扫!
乘务员朝机舱后部走去,看样子是要去准备工具来收拾残局,不一会儿,她拿着工具折回来,训练有素地把落在地毯上的面条收拾干净,在转过身的时候,还不失时机地对着机舱另一头推着餐车过来的同事做鬼脸。
收餐盒的车走过之后女孩也没过来,大概还在卫生间,可能落在她短裤上的面条汁完全清洗不掉。她可能坐在里面哭,眼睛红肿了,想着刚才骂她的那个男人。可这样做,值得吗?有些女孩仿佛就是为男人而生的,她们梳洗打扮就是为了给男人看,这样才觉得自己有价值。
陈平把小桌板收上去,打算看一会儿电影。小时候她还想过要做电影演员,她从小就很漂亮,很多大人夸她的时候,都会说“你可真像个小演员”。这样说的意思就好像长得好看的人都必须去演电影,要不就演电视剧,供人观赏。等渐渐长大,陈平知道,很多长得不那么好看的人,才更有做演员的潜质。长得好看的人太在意自己了,她经常会说,他们永远无法真正投入到角色中去,有偶像包袱。不过她还是做了模特,如果不是那么早就结了婚、生了孩子,她还真的有可能去拍电影。现在已经没人关注她了,她也再不会出现在杂志封面上。不过这样也好,她可不希望别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更害怕他们说“你以前是那么漂亮,怎么现在成这样了”。
十年前陈平查出子宫里有一个瘤子,需要做手术,还要化疗,她在做手术的时候,认识的人都来了一遍,都在安慰她会好起来的。至少不能认输吧,他们说,子宫没有了,至少命保住了。子宫是什么呢?她已经有了罗迪,不需要再次怀孕了。不再怀孕的女人,子宫又有什么用?她也觉得要用洒脱的态度跟子宫告别,让生活重回正轨。
她请了一个护工,在医院断断续续呆了两个月,康复后她就和罗德良分手了。她跟罗德良分手,是因为她爱上了张忆,张忆是她三个月前在一次时装展示会上认识的灯光师。在这两个月里,张忆只来看过她三次。不来看她,是因为张忆已经为她宣判了死刑,他不愿意和一个即将死去的人结婚。她当然没有怪他,生病后导致关系破裂很正常。她可没想过有谁能至死不渝地爱她。那样的爱可能会有,但她没有碰见过。
张忆不再来找她,她就下定决心要认真照顾罗迪,她必须像任何一个负责任的母亲那样,肩负起无微不至照顾女儿的责任。如果她因为和张忆在一起,没好好照管过罗迪,那么是时候应该补偿一下罗迪了。但到了第二年,她又在左边的乳房上发现一个肿块。这个肿块一开始只有黄豆那么大,后来就像蚕豆那么大,她必须再做一次手术,可这次来看她的人没有那么多了,不过来的人都说,上次你都挺住了,这次也一样能挺得住,好像她是一根笔直的旗杆。与他们不同的是,母亲没那么乐观,不住地长吁短叹,仿佛她随时就会撒手人寰。她也以为自己会死掉的,她没有死掉只是因为不甘心,最后也正是因为这不甘心救了她,又奇迹般活了下来。两年、三年、四年……十年,她仍旧活着。周围的人都开始把她当旗杆和英雄看待,特别是那些患上这样或那样病的人,好像她是一面引领他们战胜病魔的旗帜。她也开始对自己的经验侃侃而谈。也许就是要一种勇气吧,她说,如果被打得面目全非,你得回击,而不是坐着等死。
她的外表起了很大变化,已经不是女人了,一个没有乳房和子宫的女人并不算是女人。
她最终选定了一部电影看起来。这部电影是一部喜剧片,讲的是几个男孩向他们心仪的女孩表白爱情时发生的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如果演员长得好看,可能这样的片子还要更吸引人些,可演员们的长相都太平庸了,好笑的场景又全是由一些碎琐的段子拼凑而成,简直没法看。陈平看了十分钟不想再看了,站起来去卫生间。她走到机舱尾部的时候,看到那个女孩坐在最后一排。机舱最后这两排座位都没有人,女孩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玩着手机,并不像陈平想的那样一直呆在卫生间。
卫生间的红灯亮着,说明里面有人,陈平就在她旁边靠近过道的位子上坐下。女孩没有看她,正入迷地打着游戏,嘴里嚼着口香糖。她短裤上的污渍还和原来一样,并没有清除干净。她没有打算清洗,刚才跑开,似乎仅仅是为了躲到这里玩手机。但就在不久之前,她还分明是一副悲伤难禁的样子。陈平觉得自己对很多女孩都不太了解,尽管她指导过不少女学员,她们的情绪仿佛只在一瞬间爆发,前一分钟哭得死去活来,下一分钟又笑逐颜开。
他是你男朋友吗?陈平忍不住问。女孩抬头瞟了她一眼,眼神呆滞,脸上一副索然无味的神情。陈平不知道这样的女孩对什么感兴趣。男孩?衣服?游戏?还是家庭?房子?一个未来的孩子?她猜她十有八九没有工作,就问她,你想做模特吗?这次女孩仔细地看了她一眼,表现出了一点兴趣,但又精神涣散地把目光转向别处。她接着说,我是做模特培训的,如果你想做模特,就来找我,这是我的名片。我看你身材不错,人又漂亮,很适合做模特。她觉得多称赞女孩几句,女孩会高兴,可女孩一直没说话,停了一下才终于说,我有工作。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她问。
女孩又不说话了,而且不再搭理她。
她说,你跟我女儿差不多大,她在上大学。我正要过去看她,她要做手术。
女孩还是没有反应,没有看她,但也没有再玩游戏,不过又好像注意着她在讲什么。
我以前也是模特。她只好说。不由自主干巴巴说出这句话,几乎像在辩解。
这次女孩终于又看她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这微笑里多少有点讥笑的意思。她在女孩眼里是什么样的呢?她在想,她看起来可笑吗?她现在看起来并不像模特,年轻人总是有权利的,他们因为年轻,还要在这个世界存在得更长久,自然而然会对将要早于他们离开这个世界的人采取漠然和无所谓的态度,有时候还残忍地觉得他们好笑。
可能仅仅为了不让自己显得那么可笑,她又说道,我女儿生病了,要动手术,我要忙着赶去。说不定现在她已经躺在手术台上了,可我还在这里,还在飞机上。
她眼前又浮现罗迪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她一定会感到无助和害怕吧。有一次罗迪对陈平说,你可真是个勇敢的人,我希望也能像你一样勇敢。陈平当时因为害羞,不好意思问罗迪为什么觉得她勇敢。为了她面对癌症无所畏惧?还是因为面对生活?这操蛋的生活。她母亲会这么讲,所以你才应该找个好男人,女人的命像菜籽,在肥地里肥,在瘦地里瘦。她对陈平所做的一切不以为然,对她说,你不过是挣扎着,战战兢兢地活着。
女孩没有说话,她就又说,你做过手术吗?做手术的时候你害怕吗?我做过不止一个手术,我身上被划得一道一道的,全身都是伤疤。人在这世上大概就是这样,或多或少,在某个时候,都会被割得一道一道的,可你还什么也不能说。你不能说“他妈的,我不干了,就到此为止吧”。你还得继续下去,吭都不能吭一声。
女孩突然站起来说道,让一下,我要去卫生间了。她甚至都没打算等陈平让她一下,就站起来,强行从陈平面前挤过去。
陈平任由女孩挤过去,她知道她刚才并没有在跟这女孩说话,女孩在或者不在都没有关系。
她在舷窗上看着自己的影子,满是疲惫,很沧桑。是因为她想要的太多?
她听不到回答。
于是她告诉自己,我觉得我只是想要好一点的人生,比较正常一点的人生。
她又坐了一会儿,没有注意到女孩是进了卫生间没有出来,还是早就回到座位上去了。
她站起来走回到自己的位子,平静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座位旁边的那个青年一直看着窗外,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外面什么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转过头来对她说,这里很美呀,你看,太阳落下去了。
她仔细看了看,是的,刚才是她没注意,舷窗上反射的机舱里的灯光,把一切都挡住了。现在她看清楚了,确实是太阳落下去了,在一团漆黑里,一道金色的弧线正从远处浮现出来。
他用愉快的声调说,很美吧?
她说,很美。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我叫施荣西。
她再次看了看他,这次看到他手背和胳膊都肿了,上面还有红斑。
你的手怎么了?她问。
他抬手看了看说,没什么,是荨麻,我上飞机前碰到了荨麻。
她说,你在哪碰到荨麻的?
他说,就在候机厅旁边,我在等飞机,看到窗户外面有很多曼陀罗,想过去看看,碰到了荨麻。
她说,那你可要小心,会过敏性休克的。
他说,哪有那么严重?在厄瓜多尔,有的治疗师会用荨麻来治疗,他们把整捆刺荨麻在患者的身体上从头到脚快速地擦洗一遍。
她说,那太恐怖了。
他说,没什么恐怖,他们认为这样有助于去除有害的能量。每个人身上都有有害的能量,有时候需要去除一下。
她说,那你去除了吗?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说,应该去除了。
她笑起来,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这只是一次飞行,普通的飞行,很快飞机会落地,她会找出租车赶到医院里去。
马可,云南昆明人,大益文学院编辑。在《滇池》《边疆文学》《江南》《野草》《四川文学》《香港文学》《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十月》等刊物上发表有小说诗歌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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