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间不是线性的,如果世界的维度不止我们所见,任何人都会和任何人有机会相遇,在无数地点,相遇无数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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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在原宿后街同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擦肩而过。”村上春树的遇到百分之百女孩的时空会充塞整个宇宙。“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跟她之间的距离只有0.01公分,57个小时之后,我爱上了这个女人。”王家卫定格的这个瞬间,用去年流行的一部电影标题来说,也可以是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这个片名有很多译法,“瞬息全宇宙”“全部世界同时一切”“天马行空”……“妈的多重宇宙”是我很喜欢的妙译)。
杨紫琼因此获得金球奖——历史上第二位获得金球奖影后的亚裔女演员,第一位是三年前的林家珍。颁奖礼的黑人主持正告观众:有我在这儿是因为好莱坞记者协会过去八十年没有过一个黑人会员(因为种族族裔风波,金球奖两年前停办)。杨紫琼获奖之后的感言让全场多次大笑,却也让人感慨万千——“时光荏苒,我去年就六十岁了……”由此种种,我们不得不承认,杨紫琼的“多重宇宙”是唯一的。
在唯一的宇宙中,才有相遇,偶遇,巧遇。
纽约是一个比较容易发生巧遇的地方。我在家门口的菜场,抬眼看到斯皮瓦克(Gayatri Spivak)教授端庄地拎着篮子取西红柿,我不敢打扰,转身去拿茄子。在一个春天的午后,我在哥伦比亚大学的校园里走着,正好在洛厄图书馆和圣保禄教堂之间,一条没有人的绿荫小径上,正对面走过来一位女士,看着眼熟,我立即认出她来了,她也看出我认出她来,脸上浮现出一个得体又显真挚的微笑,我没有停步,继续走过去。没有想到找她要签名,没有打扰她,这也是我最体面的表达。她是一位中国人都知道的大明星,我就不说她的名字了。那是二十年前,她正如日中天。那一个微笑中尽显她的善良和尊严。
香港是一个大邂逅,是一个奇迹性的大相遇,这是上海作家王安忆在《香港的情与爱》中写的,其实上海又何尝不是呢?2001年夏天,我和朋友们去上海博物馆,慢慢的我走得落了单,看一个青铜器还是其他远古艺术品,余光突然看到对面的人,当时唯一的念头是:这个年轻女子真美,像天使一样。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和她之间的距离只有最多36英寸,隔着一个玻璃罩。我认出了她是苏菲·玛索(Sophie Marceau),她的目光也从青铜器转到和我对视。那一刻发生了什么:我认出了她,我没有说话,她看出了我认出了她,她也没有说话。然后像奇迹一样,她对我抿嘴一笑,像是电影里那样优雅地转身离去,身后立即围上了七八个黑衣男子,一分钟之后,这个展厅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遇到村上春树,既不是纽约,也不是上海,是在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心的厨房。那一天我在小厨房弄饮料,直觉身后有人在等,于是回过头,想说一声抱歉,但怔住了,因为我身后站着的那人,是村上春树。他个头不高,皮肤黝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在认真地看着我,但其实又没有在看我。我没说话,只点头向他致意。他像是才看到我,也点了一下头。我就走出了厨房。费正清中心那一层在那个时间没有什么人。我走回到办公室,也没有人。
知道村上春树喜欢波士顿,是后来看他的书。但偏偏我在波士顿之后又去了夏威夷。在瓦胡岛上,日本人很多。我中间去过一次东京,回来的飞机上,隔壁坐的日本中年人,对我说他去夏威夷打高尔夫球。为什么?因为夏威夷的高尔夫球便宜啊。真的吗?真的啊。
在夏威夷,我常去一家本地的大超市,这一天(每一天都是夏天的一天),我在超市门口,看到了那个个头不高,肤色黝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的男人。我跟他走对面。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还是矜持住,只微微低头致意。他似乎这才看到我,直到我走过去,回头偷看一眼,他正往我这边看呢。也许他在等太太在超市里购物,不然,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能让他那样一动不动站在超市门口呢?
于是我知道村上春树也在夏威夷。有一天我跟研究日本文学的乔说了这事,还告诉他我在哈佛和在夏威夷的两次偶遇。乔是我出生的时候就从哈佛毕业来到夏威夷工作的,他是一个谦虚得要命的学者,有点像我极其尊敬的韩南教授。乔不动声色地说,那我介绍你们认识吧。
于是第三次遇到村上春树,不是巧遇,而是约见。在系办公室里,村上君看到我,这次定神看了我两眼,用清楚的英语说:原来是你啊,从Cambridge一直追踪我到夏威夷啊?乔说:当然你也可以反过来说,是你追踪他。
那天村上春树在夏威夷大学的露天体育场举行了一场演讲,之前,乔先朗读了英文的《遇到百分之百的女孩》。轮到村上演讲,他告诉我们:我每天八点睡觉,四点起床。当时正好是八点,全场笑翻。
那天下午,我已经告诉村上春树,我要离开夏威夷了——要回到东部马萨诸塞州,去韦尔斯利学院教书了。他说:那是女校吗?只有女生吗?我说:是啊。他说:有一天我要去你的学校看一看。
我没有想到的是,过了17年,他真的要来了。下个星期他就要来我的学校,担任考奈伊讲座教授,我也有幸抽签选中,成为他开设的25人的小型seminar(研讨会)的一员。今后会经常见面了。
我们在夏威夷碰面的时候,他正在北岸写作《1Q84》。他那时对我说,他总是在离开日本的地方开始写一部小说,等写到有把握了,就回到东京去完成。离开夏威夷以后不久,我就读到《1Q84》,小说写出了我们时代的恶。几年后,我在《刺杀骑士团长》中,见到了更令人恐惧的恶。
在见过村上春树君之后,我阅读他的小说,都是读的英文的,我甚至又读了此前曾用中文读过的一些作品的英文版。还是在夏威夷的时候,在那间办公室里,村上君和我闲聊着,他突然眼睛发亮地看着我,很严肃地问我:你怎么看我的小说的中文版?在唯一的与村上春树有过三次相遇的宇宙中,我没有搪塞,说出了我诚实的看法。我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年,村上春树在大陆地区换了译者。我相信这是一个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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