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里的几头牛陆续被牛贩子扯着鼻子拉上卡车的时候,二麻的老婆王桂花再也绷不住了,抱着两岁大的儿子坐在台阶上号啕大哭:“二麻,你个土匪,你把我们娘几个害不死你心不甘,你把家里的牛卖了给你那个先人还贷款,你让我们娘几个以后拿啥过活?我咋这么命苦啊!苦了几年都给别人苦给了,这个事情就没人管吗?钱不是我们花的,凭什么要我们还啊?这世上还有说理的地方吗?呜呜呜,我苦命的娃呀,你咋遇上了这样的老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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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不知道妈妈这样撕心裂肺地哭是什么原因,但看着一直温婉的妈妈突然这么不顾形象地号哭,眼角的泪水好像酸菜水一样滑落,把嘴角的皱纹都给淹没掉了,儿子也是吓坏了,好像是为了给母亲壮声势一样,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屋子里还站着两个女儿,捏着衣角无助地看着母亲,不知道是跟着哭好,还是沉默着好。
二麻看着号哭的老婆,气得直跺脚:“你号啥号,我还没死呢!不就是几头牛嘛,老子再给你挣钱买回来就是了。”
王桂花也不接二麻的话,只是个哭。看着像斗鸡一样的两口子,牛贩子为难地站在车后边,犹豫着要不要把车门关上。犹豫了半天,低声问二麻:“你看,这牛还卖不?要不卖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唉,女人娃娃的,喂个牛也不容易么。”
二麻无奈地叹口气:“兄弟,我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会把家里的牛卖了,这不是没办法了嘛。糊里糊涂地给人担保贷款,现在好了,贷款的人跑了,银行天天催我们,不还的话牵扯的事情太多了,实在是没办法,我只能咬牙还。八万啊!我几年才能挣个八万?唉,苦了我的女人娃娃了,跟着我受这个委屈。关键还不是钱的问题,是人太憋屈了!你说要是自己花了也就花了,这——唉——亏了先人了这是!”
二麻一边说着,一边恨不得自己抽自己嘴巴子。
牛贩子也听得直摇头,默默地关起后车门,和二麻在手机上完成了转账后准备离开。王桂花哭得更加悲伤无助。车上的牛仿佛也感受到了女主人的情绪,呜咽着叫唤了两声。王桂花顿时心如刀绞,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儿子的小脸上。儿子一边抬头看着妈妈的脸,一边左一把右一把地抹着眼泪。身后的两个女儿也忍不住放声大哭。牛贩子发动了汽车,逃也似的拉着牛走了,生怕走得慢了被这娘几个的哭声撵上,徒添一串子悲凉。
牛被拉走了,院子里散落着几泡牛粪,那是牛上车时遗落下来的。牛从小就生活在牛棚里,被拉出来的时候充满了惶恐不安,不停地甩着头,鼻孔里吹着气,嘴里吐着沫子,一点都不想走上那辆它们从来没见过的怪模怪样的机器。但它们架不住钳子嵌住鼻子时彻骨的疼痛,只能跟着前面的人的脚步,不情不愿地拉胯着屁股挪上车,横着被固定在车的围栏上。这样的话,一辆卡车拉个十头八头牛是没有问题的。
一头又一头的牛被拉走,整整五头,其中两头还是大肚子母牛,要是不卖,再过三两个月,圈里可就七头牛了。这五头牛可是王桂花花了四年时间养起来的,刚开始只是一头,那是二麻在工地上绑了五个月钢筋之后买的。买来的时候还是一头不大的乳牛,王桂花养它可比养孩子上心。按时按点地添草饮水,家里有点面汤、洋芋皮、白菜帮之类的就赶紧给牛端去。二麻曾经对王桂花说:“你就差和牛一个锅里吃饭了。要是粮食足够,我看你都恨不得给牛把饭做上。”
王桂花翻白眼:“我把牛喂大了,指望着生小牛填补我这穷坑呢,要不然我这么上心干啥?”
二麻说:“也没见你把我这么上心!”
王桂花说:“我把你上心了这么些年,除了一年比一年穷,再有个啥好上心的?”
一说穷,二麻就像被火烫了一下,再也不言语了。谁说不是呢?要不是穷,大家也不会背井离乡地搬迁到红寺堡来;要不是穷,二麻也不可能对自己的老家毫无眷恋地就搬来了。
搬来后,二麻一家的日子算是一天天地好起来了,但随着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生活压力水涨船高,一个人打工,养活一家人也是吃力。好在慢慢地孩子大了,老婆也能种地了,二麻就想着买头牛了好慢慢发展,毕竟指靠打工也解决不了最终的问题。人还是要发展点啥呢。这两年,村上大力发展养牛,有的人家家底好,养个几头基础母牛,牛生小牛之后好好喂大,一卖就是万儿八千,人家都不出去打工了。所以,二麻也想养一圈牛来。
现在想想,五个月啊,没黑没白地干钢筋工。别人不加班,他去;别人嫌热中午不愿意干,他也去,就为了多赚点钱,早点把牛养起牛。手隔着手套都被钢筋烫得起了水疱,破了的时候钻心地疼,但他都忍了。一天天地在工地上熬,好不容易攒了点钱置办了一头大肚子母牛。
王桂花到现在都记得那头牛被拉回家的场景。正是中午时分,二麻拉着牛从大门里进来了,牛有点不情愿,左看看,右看看,甩着头不肯走快一点。王桂花领着几个孩子远远地看着,既欣喜,又忐忑,好像家里多了个孩子一样。但孩子家里已经有好几个了,牛却是第一次进家门,所以好像牛比孩子还金贵一样。
牛被安置在院墙跟前临时搭起来的一个小棚子里面。二麻想等着秋天了,再挣点钱了盖两间牛棚;现在还是夏天,牛在这个棚子里先凑合一下。
牛的到来给王桂花的心里注入了希望和念想,她一下子觉得心里有了盼头,早晨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给牛添草,晚上临睡前的最后一件事情也是去看一眼牛。
还没到秋天,王桂花就把二麻喊回来了,因为村上通知,现在盖两间牛棚农牧局补贴四千五呢。二麻一听就回来了,几天时间就把牛棚盖起来了。
一转眼,四年过去了,两间牛棚站了五头牛,有点拥挤了。二麻正准备在今年再扩建两间牛棚呢,如果不是因为八万块钱的担保的话。
事情还得从三年前说起。二麻的姑舅兄弟刘宝宝仿佛一夜之间富裕了起来,竟然买了个小轿车。小伙子头发梳得和牛舔了一样,黑亮黑亮的,比脚上的黑皮鞋都亮。进出门腆着个啤酒肚,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嘴里叼着一根烟,逢人就给发一根。村里人都猜测着,这小伙子在哪发了横财了,才二十出头,就这么风光,真是让人羡慕。一时之间,大家都夸刘宝宝是个人才,连带着刘宝宝的爹妈出来都扬眉吐气了一番;至于刘宝宝的老婆,更是穿金戴银,涂脂抹粉,连红嘴唇都涂上了,俨然把自己和村里裹着粉围巾、一天挣三四十块钱的邻家嫂子们给区分开了。
更让人眼红的是,刘宝宝家竟然添置了冰箱。据见过的人说,人家那冰箱里头,牛羊鸡肉冻得满满的,各种饮料、牛奶,啥都有。这个消息,让很多女人都感叹了一句:“咱们啥时候才能过成人家那个样子啊!”回头再看看自己灰头土脸的,更加觉得这样的生活遥不可及。
每次,刘宝宝开着自己的小轿车出村的时候,都是风驰电掣的,刮起一个土旋风,大家的好奇心就被这土旋风给带起来了:“这个小伙子到底干啥大事着呢,咋这么有钱?”关于刘宝宝为什么这么有钱,他们家人都讳莫如深,刘宝宝老婆除了给人说她这件衣服花了几百块钱,化妆品多少钱,再也不说啥。一问刘宝宝干啥着呢,人家就一副贤惠的表情:“我也不知道么。女人家,把家操持好,把娃管好就行了,男人的事情,问他干啥。”
陆陆续续有话传出来。第一个说法就是,刘宝宝靠上了一个大老板,老板欣赏他,跟着老板包工呢。第二个说法就是,刘宝宝傍上了一个富婆,其实就是靠富婆养着呢,然后再拿富婆的钱来养老婆孩子。但不管哪一种,结果都是,刘宝宝现在有钱了,过上了大家都还没有过上的生活。
这还不算啥,更让大家瞠目结舌的是,半年之后,刘宝宝买了第二辆轿车开回来了。村里人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人家这是在外面拿簸箕揽钱着呢吗?咋这么有钱?!”
王桂花还和二麻念叨过,说都是亲戚,要不让他去找找刘宝宝,看能跟着多挣点钱不。二麻不肯去,说我就这么点本事,我找人家干啥,人家那是干大事的人,我不去。王桂花气二麻打不住粮食,好几天都没给二麻好脸色。
二麻不肯找刘宝宝,但刘宝宝却找着他来了,一进门就大剌剌地坐在二麻家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手扶着方桌吸烟:“姑舅哥,你最近好着没?也不说去兄弟家里坐坐去,就算不看我,你也去看看你姑姑呢。”
二麻接过刘宝宝递过来的烟别在了耳朵背后,搓着手说:“你一天忙的,我也忙的,也就没去。”
刘宝宝吐了一口烟说:“亲戚么,还是要多来往,不然就都生分了。好长时间没见你,我还有点想你呢,家里都好着呢?你看,有啥需要兄弟帮忙的,你只管说嘛。”
二麻抬头瞥了一眼刘宝宝,心里有点感动:“兄弟说得对。是我这两年紧张的,人穷志短么,走动得不多。”
刘宝宝继续说:“姑舅哥,咱们都穷,来这儿还不都是因为穷。穷了才要折腾,才要动脑子,总不能一直穷下去。现在的人,早就不兴拿苦身子挣钱了,要拿脑子挣钱,要让钱去挣钱。你说,靠我们拿自己挣钱,啥时候能挣上个钱?”
一番话说得二麻身子更低了半分:“兄弟说得对。我是个笨人,只知道下苦么,唉,没本事。”
刘宝宝一挥手:“姑舅哥,这也不是个啥事。等过段时间,我那个工程拿下来了,你就去给我看工地,啥都不用你干,就坐那儿领工资。咱们弟兄,我还能看着让你下苦。”
这一句话让二麻低下去的身子立马坐直了,觉得眼前的刘宝宝和扑克牌上的老K一样健壮威武,心里感激得不知道说啥好了:“哎呀!我就知道,我兄弟发达了,肯定都会顾念着咱们这些穷亲戚的。”
刘宝宝深吸了一口烟,潇洒地摆摆手:“这算个啥事。我有钱了,就是大家都有钱了。你就放心,姑舅哥。不过,眼下,兄弟有点事情让你帮个忙呢,不知道你方便不?”
二麻激动的心情还没有平复下去,听到刘宝宝这样说,赶紧应承:“兄弟你就直接说,还说啥帮忙不帮忙的事情。我能干的就给你干了么,亲戚么,不就是相互帮衬的。”
刘宝宝把烟掐灭,脖子朝前伸了伸:“是这样的。我这两年不是做生意嘛,摊子铺得有点大。这不,我老板刚给我介绍了一个一百万的工程,可兄弟我眼下拿不出来工程前期的投资款,想着贷点款,先把这个工程拿下来,然后挣钱了再还贷款。可眼下贷款,要两个人担保呢,我想请姑舅哥你给我担保一下。你放心,就是担保,没别的事情,咱们弟兄,我决不能祸害你。”
二麻赶紧拍胸脯:“看兄弟你说的,我还能不相信你?你就说该咋办。”
刘宝宝激动地站起来,隔着桌子拍着二麻的肩膀说:“姑舅哥,我就知道你这个人攒劲。是这样子的,我先去办手续,你把咱们家的户口本,你和我嫂子的身份证、结婚证给我,我先去复印,然后过两天了你和我嫂子再去签个字,你们就不管了。”
二麻一听,这么简单,那就给他呗,连忙喊王桂花,把刘宝宝需要的这些东西拿出来。王桂花不明所以,但二麻说了,拿给就是了。
送走刘宝宝,王桂花才问二麻:“刘宝宝要那些东西干啥?”二麻说:“你之前不是让我找找我姑舅,看能带我挣点钱不。咱们没去找,人家找咱们来了,说有个一百万的工程,要是包下来就让我看工地去呢,但现在需要贷点款,得让咱们给他担保一下。我想着,担保么,也没啥事,举手之劳,就答应了。”
王桂花一听,眼睛也亮了一下:“真的让你去看工地?刘宝宝真是个人才啊。二麻,你要去看了工地,就不用再苦得和牛一样了。”
二麻咧嘴笑,仿佛好日子就在眼前:“你赶紧让大女子给你教着写写你的名字,活了半辈子了,双手写不出来一个八么。”
王桂花赶紧点头:“写,连夜写!我就不信,三个字我还写不会。”
两个人开始期待担保这件事情。王桂花也一笔一画地写着自己的名字,只为能在担保书上规规整整写上自己的名字,能顺利地把这件事情完成。
过了半个月,刘宝宝早早地开着车,在二麻家门口热气腾腾地喊着:“姑舅哥,嫂子,收拾好了没?收拾好了咱们就走。今天去把字一签,手续就结束了。”
二麻和王桂花穿戴一新,把家里安顿好,高高兴兴地跟着刘宝宝准备走。出门时碰上另外的邻居打招呼,他们兴高采烈地说:“这不,我兄弟贷款去呢,我们去给担保一下。”
邻居点头,也是一脸的羡慕,觉得二麻能给刘宝宝去担保贷款是二麻的荣幸。刘宝宝又去拉了另外的两口子,五个人风驰电掣地去了镇上。
银行的三楼是专门办贷款的,热闹的程度和一个小集市一样。几个信贷员被围得看不见真人,只听见声音在那里吆喝:“不要挤,不要挤,赶下班都能办上。”
他喊他的,大家挤大家的,反正大家都知道,谁不去挤,谁就是最后办的那个,谁也不想最后一个办。你能挤,我也能挤,谁能挤到前头,谁就能先办。
围的人太多了,信贷员也不想喊了,只快速地撕一沓印好的手续纸,蘸着口水翻到需要签字的部分,用手指着,让要贷款的、要担保的挨个儿朝过签。大家都很着急,也不看纸上都写的啥。贷款的为了早点贷到款,担保的为了早点完成任务,顺着信贷员的指头光是个签。
也有签得不顺利的。比如王桂花,双手抱着个笔,朝写着自己名字的白纸上瞅一眼,看半天,再到签名的地方上描一笔。这一瞅,一琢磨,一描,一分钟都挡不住。几页纸上的名字写了半个小时还没有写完。
围着看的人牙都长了好几截,忍不住出声催:“你还能不能写?不能写了到边上再练练,这样签到啥时候?”
好不容易挤到跟前的,咋可能半道上再让给别人。王桂花气呼呼地白了一眼催她的人,手里更加地沉稳起来,描的时间更长了。气得围观的男人心里都暗暗想,这要是能打一顿,估计这个女人都挨了好几顿打了。不就写个自己名字嘛,有什么难的。
在旁人的一片嫌弃中,王桂花的字总算签完了。围着的人开始庆幸,这下终于可以快一点了。庆幸了没一会,前面又出现了这样一个描自己名字的女人,大家又是一阵着急和气恼,但最后总算都签上了。
签完字,刘宝宝也是松了一口气,脸上笑成了一朵金盏花,拉着二麻几个人,找了一家卖大盘鸡的饭馆,最大份的大盘鸡点上,白皮面要上,小菜上上。他给二麻他们买了烟,给女人们买了饮料。等大盘鸡上来,刘宝宝“哥哥嫂嫂”各种热情地招呼大家吃,反倒弄得二麻他们一个大红脸,觉得不就是签个字嘛,还让人家破费花这么多钱,这多不好意思。
贷完款的一个时期,二麻和王桂花都期待着刘宝宝喊二麻去看工地。但等了好久,都没有等来刘宝宝的电话,二麻和王桂花又不是那种能撵去问的人,一来二去的, 二麻也知道这个事情可能泡汤了。王桂花忍不住说:“刘宝宝我看也就是个溜嘴的,说话跟喝凉水一样,你怕是被人家骗了。”
二麻抠抠头,好半天都没说出来个啥,只好叹口气:“人爱有钱的,狗咬穿烂的,咱们就这么个命了,我还是去绑钢筋吧。”
王桂花有点心疼二麻:“唉,去吧,去吧,再干上两年,等牛多了你就再不出去了。”
渐渐地,二麻也就忘了这件事情,他也想明白了,谁都靠不住,过日子还是得靠自己,好好打工,好好养牛。
一晃三年过去了,这期间,二麻也没见过刘宝宝几次,听说人家日子过得潇潇洒洒的,好像还在外面领了个女人。而且听说,刘宝宝也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有钱,也没有什么老板看上他,说到底,都是靠倒贷款过日子的,贷了这家贷那家,用这家的还那家的,然后再贷另外一家的来还利息,听说欠着不少钱呢。二麻听了这些闲话心里还嘀咕:“幸亏没给看工地去,要不然还不知道能要上工钱不。唉,这娃也是不学好啊,我姑姑要是知道了,心上还不吃力死。贷款这个东西么,要是不发展个啥,光贷款花那还了得,花起来容易,还起来怕就吃了力了。”
这边,二麻还给姑姑和刘宝宝操着心;另一边,银行的车拉着信贷员来了。二麻心说,这银行的找自己干啥呢,自己又没贷款。很快,二麻就知道银行找他干啥。原来,他们给刘宝宝担保的那笔贷款到期了:“但刘宝宝始终没有还款。既然当初的担保人是他们两家,所以银行的来找他们两家担保的来还这个钱。二麻一听脸都绿了。“刘宝宝把钱花了还不上,为啥要我们还?我们就签个字,又不是一起把钱花了,这凭什么呀!”
信贷员这会也不忙了,蹲在二麻面前一五一十地讲了法律责任,讲了不还贷款的后果和影响,讲到了征信和黑名单。反正一句话:“这个款不还,你们家以后就寸步难行。”
听完一番深入浅出的讲解,二麻的脸更黑了,这咋就成了这个样子呢?该说的信贷员都说完了,也没耐心再看二麻是什么反应,只说了一句:“尽快想办法还款,不然后果真的很严重。”然后挤进轿车里面扬长而去,只留下二麻和王桂花面面相觑。
错愕了一阵子,二麻赶紧去找另一个担保人商量这件事情咋办。那家两口子也快打起来了。商量来商量去,这件事情最后还是得找贷款的人啊。两个人赶紧去找刘宝宝,结果可想而知,银行的要能找到刘宝宝,还找他们两家干啥?刘宝宝的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台阶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吧唧吧唧地嗑瓜子。一问刘宝宝哪去了,女人说,两个月都没回家了。
这下二麻觉得抓瞎了,又问:“刘宝宝干啥去了?银行催款呢知道不?”
女人斜脸吐掉嘴里的瓜子皮,用她涂了口红的红嘴唇慢条斯理地说:“我咋知道干啥去了?我一个人女人家拖着个娃,门都出不去,又不是天天跟着的。贷款的事情我不知道,这些事情他从来都不和我说。男人家的事情,我不管。”
二麻被这个话气蒙了:“啥叫不知道?签字的时候大家一起去的,平时你吃香的喝辣的穿好的,自己家啥光阴不知道吗?现在一问三不知!”
女人白了二麻一眼:“我说姑舅哥,你就是不想让我们娘俩过日子么!刘宝宝是你姑舅,你这么逼我合适吗?他要能还就还了,至于赖这几个钱啊?”
二麻都快被这个话气哭了:“几个钱?是几个钱的事吗?八万啊,我两年都挣不来的八万,你让我拿什么还?”
女人说:“你可以不还啊,反正钱又不是你花的。你看银行能把你咋,他把你抓去了还要养活你呢,你怕啥?”
二麻都快被气疯了:“你说的那尽是放屁的话。人家昨天说了,这个款要不还,以后我娃念书、考学,我自己干个啥都要受影响,你说不还就不还啊?你是银行,你是法院,你咋那么大的口气?”
女人并没有二麻的愤怒和气急败坏,而是继续慢条斯理地说:“姑舅哥,你也没必要和我撒气。钱是刘宝宝贷的,担保是你担保的,你总得承担点啥。你不想你的娃你的事受影响,你就还去;你现在和我也说不着这些啊,我也不知道刘宝宝在哪儿。你要是能把他找出来,我谢你还来不及,我也想问问他,他闹出来这么多事情,让我们娘俩怎么办?”
和刘宝宝的女人打了半天嘴仗毫无用处,而且,他们根本说不过人家,只能在邻居们的劝说中各自散去。夜幕降临,二麻不敢进屋去睡,他怕看见王桂花哭肿的眼睛和绝望的眼神,八万啊,他的家里拿什么当八万?
二麻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刘宝宝身上,希望他良心发现,希望他看在多年姑舅弟兄的情分上,希望他可怜可怜自己,能把这个钱还上。但到了第二天,另一个担保人给他带来一个更绝望的消息,那就是,不光他们两家给刘宝宝担保了,村里还有四户都是刘宝宝的担保人,总共欠银行三十八万。现在,这几户人家都在满世界找刘宝宝,但是谁也没有找到。
一瞬间,二麻想死的心都有了,自己为什么要相信刘宝宝?为什么要给他担保?为什么自己这么倒霉?……无数个重复的为什么在二麻的心里来回撕扯着,让他一阵子一阵子地喘不过气。
刘宝宝的家门口成了一个主战场,每天都有担保人去逼问一场,但刘宝宝的女人口才非凡,来者不惧,文骂就和你讲道理;武骂立马就会撒泼打滚,寻死觅活,活脱脱一个油盐不进的滚刀肉。反正就是一句话:“要钱没有,去找刘宝宝,谁让你们给他担保的。”
闹了半个月,也没闹出来个结果,二麻一群人联名把刘宝宝告到了法院,希望法院给他们主持公道。可这样的案子这两年在法院堆积如山,法院就那么些工作人员,他们就说,你们得把人先找到啊。二麻他们一听就面面相觑,这要自己能找到人,还来法院干啥?可法院更委屈,我们就这么几个人,总不能满世界去抓这些人。法院的工作人员反过来劝二麻他们,能还就先给银行把钱还了再说,再拖下去,你们都被拉到黑名单里了,成了“老赖”,你们的娃以后上学都是麻烦。钱以后慢慢和他要去,邻里邻居的,还能怎么样呢?问题总要解决呢。
解决问题的办法就是想方设法地还这笔钱么。二麻去找姑姑,一进门,就看见姑姑脑门上顶着一个被火罐拔出来的褐色的圆圆的印子,嘴上的燎泡布满整个上嘴皮。姑父看见二麻直接扭头进去了没给他脸色。姑姑说:“你别说了,说了也白说,我们也要给还呢,都一样。”
二麻关上大门走了,姑姑也没出来送。走在回家的路上,二麻像把魂丢了一样。
银行隔三岔五地来一趟村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各种劝说。最终,大家都把刘宝宝的贷款给还了。二麻是最后那一批还的。
【作者简介:马慧娟,女,8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散文集《溪风絮语》《希望长在泥土里》《农闲笔记》,报告文学《走出黑眼湾》,长篇小说《出路》。获第三届《朔方》文学新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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