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我的父亲
——题记
1.风雪夜来客
【资料图】
屋外的雪下得很大。我能够感觉到雪花落下时窸窸窣窣的声息。不是我听觉灵敏,是北风时不时卷起雪霰在窗户上扑打几下,提醒我雪落有声。我坐在老藤椅上,膝上盖着那条伴了我几十年的棕毛军毯,靠着屋里的火塘,看着摇曳不定的火苗出神。我左腿负过战伤,不耐寒;虽然知道明火费柴火,还是朝塘里又多扔了几块,任由它们燃烧。天黑下来,我喜欢看火苗在眼前摇晃,就像看精灵在跳舞。您不用担心我的木柴存量;它们秋天已经劈就,靠墙三面垒好,就像我的小屋靠山坡垒着一样,扎实可靠。我在火塘边烤着火,看着跳跃的火苗,迷迷糊糊似乎睡着了。
醒醒吧,老家伙。有人拍拍我说。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了来人一眼。有点面善,不认识,不知何方神圣。此人既不敲门,又未经同意进屋直接拍醒我,张嘴自来熟,让我有点不快。不过,那点不快很快被快乐替代。因为来客长着一张沧桑的脸,手里拎着一坛酒和一包卤货。如今我已年迈,越来越喜欢人脸的沧桑感,觉得那里面隐藏或释放着很多东西。来客虽然看起来比我年轻,脸上却写满风霜,又以酒肉示好,让我没法不喜欢。
手里的酒肉,放下吧。我对风雪夜来客说,我肚子里正缺这些东西。
我了解您。他说,不然我也不会顶风冒雪,跟看草料场的林冲似的,深一脚浅一脚去沽酒买肉。
雪路不好走吧?我问,有没有碰上陆虞侯?
您是说陆谦?别提他了,连鬼影子都没一个。来客说,坡上孙二娘店里,只剩熟牛肉了。
您没拣好的切二三斤来?我说,天冷,我需要它。
还有半只烧鸡,他说。孙二娘想您了,特意从碗橱里拿的,自家留的半只;说您好这口。
山坡上有家“孙二卤货店”,老板娘大概快七十岁了,还有心慰藉我这把老骨头,说明人心还是暖的。
她说得是。我对来客说,那是郯城蒲汪南门外的老味道。您不觉得符离集烧鸡、沟帮子烧鸡、荷包叫花鸡……味道都欠点?德州扒鸡太软烂,就更甭提了。
它们是欠点什么。来客表示同意,说好像是烟熏的中药香气;可也不一定。
“孙二卤货店”那两口子有数。我说,他们都是郯城人。
还有不少对您老有数的,来客说。他告诉我,在“孙二卤货店”里,听到三个打尖的山下人说起我,称我为这一带的“山神”。
什么“山神”。我自谦道,不过是从前做过护林员,看顾两千来亩林子;现在老迈年高,腿脚又不好,早干不动了。
那三个山下人说的,正是这层意思。来客说,有个小年轻说,老爷爷腿脚不好,咋看山护林?要是遇上个砍树毁林的,可咋办?
这就是你们城里大学生志愿者对咱当地民风不了解了。店里孙二娘告诉那个小年轻的,说在马陵山谁能看山护林,不在于腿脚咋样,而在于他的身份。她很骄傲地指着我屋子的方向说,他解放战争中负过伤,北京寄了好几个纪念章给他,十里八乡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眼下他是老了;要搁从前,他随便朝县乡村哪里一站,嘴巴一张,说个大事小情,谁不服膺?偷山的小蟊贼见了他,躲都来不及,更别提跟他过招了。
真要动起手来,输赢还是不好说。来客告诉我,说店里的孙二跟他老婆的看法不同。
可他身份搁在那儿,孙二娘回呛男人说,还没动手,胜负早分出来了——谁敢动他一指头?
来客向我描述说,山下那三个人听了,眼里满满的都是敬意。我知道孙二娘在溢美我,但心里还是暖洋洋的。可见人再老,虚荣心的关并不容易过。
但是来客告诉我说,有个大学生志愿者又提出新的担心,说老爷爷这把岁数还住在山里,生活啊、医疗啊,不是很不方便吗?山下那三个人里有个年长的,看样子是个头儿,告诉那个大学生志愿者说,住在山里是他老人家的意愿,不是“组织”安排。他老人家喜欢拄着树杖在山里转悠,为的是呼吸个新鲜空气;看山护林只是搂草打兔子——捎手。可能长年累月的,他在山上住惯了,劝他下山劝不动,只好随他。
他说的,也是实情。我对来客说,您拾掇拾掇,咱俩喝几口。
来客走到我屋里的灶台边,见墙上挂着一只军用水壶,菜刀架上搁着半截三棱军刺,菜板上还有只穿甲弹壳做的瓜刨子,撇着嘴角笑笑,对我前半生那几件纪念品并不感到意外。他低头看见地上堆放了不少土豆、红薯和南瓜,墙角有个米袋和两桶冻成乳黄色的花生油,知道我生活不成问题,似乎放了心。他操弄着我家灶台上的刀具碗盏,将切好的牛肉和烧鸡在火塘边的小桌上摆了,又搬起坛子朝碗里斟满酒。
喝吧,老家伙。他说。
您也喝。我说。
我端起碗来呷了一口。酒还不错,是马陵山红薯干烧酒。虽然有点冲,但煞口力强,扛寒。我尝了一口烧鸡,正是郯城蒲汪南门外的老味道。咽下烧鸡,我又蘸着盐沫儿吃了一块牛肉。牛肉很香,也好嚼,原汁原味。我不太喜欢加了酱料和香料卤的牛肉。牛肉要吃原味的,烧鸡要吃蒲汪的;这一点,您尽管相信一个耄耋老人。
来客也端起我面前的酒碗喝了一大口,然后用我使过的筷子搛起一块牛肉,蘸了点盐沫儿送进嘴里。我看着他嚼牛肉时蠕动的腮帮子,知道他口中充盈着筋道的牛肉和美味的汁水,心想此人大概也是个吃货,趁风雪夜跑到我家里,就着火塘过嘴瘾来了。
您慢慢吃,别噎着。我笑着说,牛肉咬得动;这牛,估计没有我老。
我用您的碗筷吃喝,您不会在意吧?他嘴里裹着牛肉,口齿不清地说,我没病。
我不在意;在意的早饿死了。我说,您就是有病,这酒也能杀。
杀我?他听了,口齿愈加不清了。
杀您的病。我说。看他吃得那么香,我忍不住用筷子又搛了块牛肉,放到嘴里嚼着。我人虽然老,牙口也不太好,可照顾好自己这点心眼儿,我还有。我不能让他吃着,我看着。
我就知道您老不会见外。他咽下那口美味的牛肉,捂着关子又卖又不卖地说,今夜我来,不只是陪您老消夜的;听说过幻火吗?
幻火?……
我这把岁数的人,什么没听过,什么没见过;可他说的幻火,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但我很沉着,先喝了一口马陵山红薯干烧酒,才问,幻火是个什么东西?
老家伙,您有眼福了。他说,今晚我来,就是打算施些法力给您演幻火的;让您开开眼,知道知道幻火是个什么东西。
2.绣成一朵梅花
要看幻火,别舍不得柴火。来客说,您老得再加几块,把火拱旺点儿。他顺手将火塘上方烤水的钌铞也摘了,说,这个东西,忒碍事儿。
烤水的钌铞碍您什么事了?我说,它不是烧汤的家伙,只是烤点热水,洗脸洗脚用的。
舍不得鞋子套不着狼,摘不下钌铞烧不开汤。他虚张声势地说,您老只管加柴火就是。
几块木柴本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我朝火塘里扔柴火时,还是将信将疑,觉得来客是在装神弄鬼。火舌爬上新添的木柴上舔着,渐渐长长,就像扭秧歌村姑手里的红绫一样,在火塘上空飞舞起来;也有些细小的火舌,跟眼镜蛇口中的信子似的,在火塘边伸缩着。
好了,就是要这样的旺火。来客见火候够了,便开始作法。他像老戏里扎靠的武生那样做了几个云手,提示我说,现在,您老盯着火苗,看,看,看……
我照他说的,盯着火苗看着。那些火苗慢慢开始纠结,根部的炽白,变为中部的橘黄,再变作梢部的绛红,缠绕着,慢慢化作青蓝的烟雾,朝空中散去,没见有什么特别之处。
什么幻……我不屑地刚说了半句,来客忽然将右手食指挡在嘬起的嘴巴上“嘘”了一下,示意我收声,然后指着火苗熊熊的火塘对面说,看,就快要来了……
我透过火苗看屋子里那片虚空,慢慢发现,火苗扰动空气,空气渐渐变形,凝结成一片影影绰绰的影像,像是房屋……房屋之间出现了几棵树,貌似槐树和柳树,显然是苏北鲁南常见的树种……接着出现了一些走动的人,逐渐清晰起来,穿着打了补丁的军装。嗯?看上去像是新四军的军装……
现在是1945年八九月间。来客靠近我的耳朵,悄悄说道,新四军黄桥战役后早就在苏北站稳了,开辟了抗日根据地。您现在看到的都是新四军指战员;其中有一个,得要特别注意……
眼前看到的和耳畔听到的,让我有些惊讶。我扭头看了来客一眼,觉得此人真是够神的,竟能让火塘里的火苗在我眼前幻化出那样的景象来。我想,那应该是“孙二卤货店”里年轻人常说的全息影像吧。这样想的时候,我看来客的眼神便不只是惊讶,还有了敬佩的意思。
您不要看我,也不要朝别处看,老家伙。他得意地警告说,要盯住幻火看;不然它消失了,今晚我可就白来了。
我看幻火的兴趣当然高于看他,虽然他的面相我看着也顺眼。我扭过头来,果然见有一个很精神的小伙子,个头高高的,背着大镜面匣子枪,朝一座看上去还算殷实的家院走过去。
那是盐阜韩家荡村一个老中医的家,腾给新四军营部做指挥所用的。来客在我耳朵边解释道,那个小伙子是个通信员;快看,他马上就要进去了……
他已经进了院子。他进了偏房。他解开武装带,摘下那把大镜面匣子枪放在桌上,脱下了外衣。他用力抖了抖那件脱掉的衣裳,从一只口袋里掏出一枚纽扣,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针钱包,在一个小线团里扯出一根长线,又拈出一根针,开始眯着眼睛朝针眼里引线。他引线时的样子,既认真又笨拙,天真的表情倒像个细女子。
老家伙,您脸红什么?来客说,难道您朝针眼里引钱也是这副德性?
嗯,大概男人朝针眼里引线都是这副德性。我摸着被火烤得热辣辣的老脸,转向来客说。
是的。来客表示同意,解释说那个通信员正打算钉纽扣;但他显然不擅女红,不会使针。然后他拨转我的脑袋说,您注意看幻火,别老看我。我再喝口酒,吃块牛肉。
那半只烧鸡您得给我留点儿。我说,我怀疑您让我看幻火,是想趁机多吃点儿喝点儿。
多吃点儿喝点儿,也是我自己带来的。来客笑道,我有功劳有苦劳,凭什么不能多吃点儿喝点儿?
不是的。我老着脸说,烧鸡虽然是半只,也是孙二娘给我的心意。您别都给吞进肚里了。
孙二娘给您的心意也是我带来的。我想吞就吞,撑死活该。来客故意气我说,您老要是再废话唠叨的,好戏就看不着了。因为堂屋里有个姑娘,一会儿就要过来了。
谁废话唠叨了!我边看幻火边说,就您什么都知道。从前我看书看戏看电影,最烦旁边有人聒噪了,什么都提前抖落,那样还有看头吗?
那听广播、听收音机呢?来客捡我的漏子说。
听什么都一样,我说。就是听书,说书的提前抖落,我也不喜欢。
来客收了声,让我很满意。我看见幻火里面现出一间堂屋,堂屋里有个姑娘,梳着一对大辫子。她从堂屋走出来后,朝那间偏房张望了一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窗棂向里打量。然后,她转身走到门前,伸出细长的手掌敲了敲。门开了。她一闪身,像天上落下的一片云彩,飘进屋里去了。
怎么样,老家伙?来客对我邀功说,虽说刚才我多嘴多舌,但没骗您吧。
您以前肯定是个放电影的。我说,又从哪里学了法术,会演幻火了?
别打岔。来客说,快看快看,出彩的部分快来了。
我赶紧照来客的提示盯住幻火。幻火里,那个通信员钉纽扣时似乎被针扎了手指,用力甩着手;那个姑娘大大方方走近通信员,一把将他的手拿过来,放在嘴里嘬着;然后,她拿过通信员手里的针帮他钉纽扣;钉好了纽扣,姑娘并没还回针线,而是在那枚纽扣旁边又开始飞针走线。看来,那里被铁丝网或树枝扯破了一道三角口子。姑娘飞快地敹着,中间又换过两种颜色的线,继续缝襻。衣服上裂开的那道三角口子,最后被她绣成一朵梅花。
这个情景我记得好像见过。我说,可是在哪本书、哪出戏,还是哪部电影里,我不记得了。
老滑头。来客声音怪异地说,您那叫选择性失忆,透着不真诚。
我老滑头、透着不真诚?我笑了,并没转过头去看来客。我说,您深更半夜的,跑到别人家就着塘火又吃又喝,我说个“不”字了吗?
您是没说“不”字。来客“呵呵”了一声,说,可是您怎么不说说这马陵山风雪夜,有谁愿意给“别人家”送酒送肉的?
我忽然想起来,这人、这事儿是有点稀奇古怪。我问,您是谁?为什么要来送酒送肉的?
我谁都不是,什么都不为。来客矜持地说,您老刨根问底要干吗?还想不想看幻火了?
我想了想,服了软。
幻火我当然想看了。我说,我这不是一直在盯着看呢嘛。
老家伙,来客依然端着架子说,虽然您想看,下面这一段我还偏不演了。
为什么偏不演了?我的好奇心被他一再激高,说,是我塘里火不够旺,还是我人不够老?
塘里火还不错。来客笑道,但是下面这一段,从内容到场面,都是老人不宜。
我拗不过来客,只好嘟嘟囔囔地抱怨。只听说过少儿不宜,还没听说过老人不宜的。
来客又像老戏里扎靠的武生那样做了几下云手,火塘对面的影像便渐渐消失。屋子里虚空重现,在火苗映照下显得深不可测。我只好收回目光,转向来客,见他面部表情复杂,既有沉湎,又有惆怅,还有些感慨的成分,好像是那个通信员和姑娘在那间偏房里做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不便与外人道似的。我收住了好奇心。人老的好处就是,心里有什么想法都能够节制,用我在杂书里看到的苏东坡的话说,叫作“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
其实我是为您好,老家伙。来客见我收住好奇心,才款款地说,您老这么大岁数,又喝了红薯干烧酒,还吃了牛肉和烧鸡,我不想让您太激动。
然后,他表示在只听不看的情况下,可以粗线条地告诉我一些信息。他说大约是在一个月后,新四军主力大部分北移山东;营部指挥所开拔,新四军通信员便从那个殷实的老中医家走了。又过了不到两个月,新四军跟山东省军区合并。又过了两年,新四军兼山东军区跟华中军区合并,山东野战军跟华中野战军合并,组成了华东军区和华东野战军……
那不就结了嘛。我打断来客的话说,解放战争早期,新四军、八路军各大军区整合是常事;一个村姑给新四军指战员钉个纽扣,体现了军民鱼水情,值得您说话这么一耸一耸的吗?
要是那就结了,倒敢情好。来客说,后来的情形我不忍多说,您老自己看吧。
3.骤然蹿出大量火星
为了再度唤回幻火,我不得不按来客要求,又加了几块好木柴。那几块木柴不是一般的好,它们是马陵山上修下的马尾松木,节疤处甚至有琥珀状的松油脂,燃烧时火特别旺。火苗再度蹿升,旋转,缭绕;屋里的空气被热流搅动,翻卷升腾……再次凝结成像时,已经是激烈的战斗场面,隐隐听到炮火轰鸣,爆炸连连,枪声啁啾……炮声里有山炮、火炮、榴弹炮;枪声里有汉阳造、中正式,也有卡宾枪、三八大盖和歪把子机枪……村镇和庄稼地里弥漫着硝烟;铁路像栅栏一样竖着,公路上的汽车不是在奔跑而是在燃烧……进攻者势如猛虎,杀声漫天;溃败者哭爹喊娘,血肉横飞……
我和来客都被震撼了,彼此对望了一眼后,便牢牢盯住眼前血火交迸的场面。来客在我耳朵旁悄声解释着,说那是三大战役中的最后一战,淮海战役。战斗场面是碾庄圩战役围歼国民党军第7兵团;原来那个通信兵在华东野战军第9纵队,几番出生入死后,已经升任连长。
淮海战役打得壮烈,解放大军势如破竹。我端起碗喝了一口红薯干烧酒,压了压不平静的心情,对来客说,通信员在战火中成长为连队指挥员,您还有什么“不忍多说”的。
我“不忍多说”的不是解放大军的胜利。来客也端起我面前的碗喝了一大口烧酒。说解放大军的胜利,我三天三夜都乐意说。您老还是继续往下看吧。
我又往下看。来客在我耳畔继续解说道,淮海战役打了六十六天。光是支前的老百姓,就超过了五百万。他们做军粮、送弹药,护理伤兵,掩埋烈士,为淮海战役做了大量艰苦工作。来客指着一个参与掩埋烈士的姑娘说,您老要注意看她。
我注意看来客指点的那个姑娘,认出她就是前面见过的为新四军通信员钉纽扣的村姑。她在给一个牺牲的解放军指挥员理容。烈士头部已经被炸毁容。她抚摸整理着那个烈士的上衣,表情悲伤。忽然,她扯起那个烈士的衣襟,揪起纽扣附近一块缝补过的地方,仔细看,反复看。那是一朵针线绣的梅花;虽然战火硝烟早已将它玷污,但是模样还在。她确认以后,扑到那个烈士身上痛哭起来,疯了似的摇晃那个烈士。显然,那是她帮忙钉过纽扣的新四军通信员,也就是来客说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野战军第9纵队某连连长。他在惨烈的战斗中牺牲了。人们拉起那个姑娘。她又扑了上去。人们抬起烈士。她一路跟着,几次昏倒在地。最后,她亲手捧着黄土朝那位烈士坟茔上掊着。我看得老泪纵横。
您“不忍多说”是对的,我哽咽着说,我也不忍多看了。还有,军衣上那朵梅花,我肯定在哪部战斗片子里见过,可我老糊涂了,死活想不起来。
不管怎么说,来客感慨地说,那个姑娘为那个通信员钉过纽扣,后来又为那个连长送终,也算是有始有终了。
什么有始有终?我揩着脸上的老泪说,按部队驻地纪律,他们本来不该有那样的始,也就更不该有那样的终。
该不该有那样的始我不好说。来客说,但是那样的终,其实不是真正的终。
您什么意思?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我说,既然这样,您就干脆说说,那个姑娘后来怎样了吧。
你这个老东西,现在倒不怕我“提前抖落”了?来客揶揄我道,要是我不说呢?
他叫我“老东西”,让我很不爽,加上心里正在难受,便报复他道,您要是不说,我就不让您喝酒、吃肉;还要让您看着我喝酒、吃肉,光咽唾沫。
算您狠,老家伙。来客又改口称我“老家伙”,说明他对吃喝还是在乎的。但他显然有些情绪,不愿细说,只是概略地告诉我,说那个姑娘后来报名参了军;由于出身中医世家,便做了军医。解放战争结束后,她所在的部队整合进入第一兵团,人被派驻新疆军区了。
新疆军区太远了。我不无担心地说,不知道那个女军医水土服不服。
别忙着惦记女军医水土服不服了,赶紧加柴火吧,老家伙。来客说,后面的幻火情景,您老是想也想不到的。
我听了,知道后面将有大事发生,马上朝火塘里又扔进几块好木柴,同时用火钳子将火拨旺。您看得出来,我是太想知道幻火中那个姑娘,不,那个女军医到新疆军区以后的情况了。但是,火塘里燃烧的木柴经我手中的火钳一翻,骤然蹿出大量火星;火星冲上屋顶后,又变成灰烬洋洋洒洒地朝下落,让屋里的空气变浑、变坏了。来客见了,对我有些嗔怪。他先将切好的牛肉和烧鸡端到一旁用罩篱盖住,又去打开东窗和屋门,让夹带着雪花的北风斜着吹进来,算是清洁了屋里的灰尘,让空气变得洁净了一些。他解释说,演幻火虽然需要烟气,但太多的火星和灰烬也影响观看质量。
经过一番折腾,火塘里的火苗开始重新塑形,渐渐地,幻火现出了宏伟壮观的淮海战役纪念馆,广场上的烈士纪念塔巍峨耸立。很多人在广场上和纪念馆里走动,默默观看战役复原场景,瞻仰烈士遗物,在烈士阵亡名单前驻足。
这时候,我看到人流中有个身着65式军装的女军官,背影似曾相识。我有把握说她是个女军官,是因为她军装的上衣有四个兜。我轻声地询问来客,那是她吗?
她……是谁?来客试探着问我。您该不会知道名字吧?
那个女军医呗。我说,您告诉我那是不是她。
是她。来客轻声对我说,那是1965年底,女军医听说国家为淮海战役烈士修馆建塔后,专门从新疆来参观的。您老注意看,她正在阵亡烈士名单中找那个牺牲连长的名字呢。
她找到了吗?我问,那个牺牲的连长,他叫什么?
那个牺牲连长的名字,只有她知道。来客说,我怎么会知道?
可是您瞧,她好像很疑惑,很纠结,或者很失望。我指着幻火中那个女军医离开烈士名录刻碑时踟蹰不决的样子,对来客说,那又是怎么回事儿?
老家伙,您眼神够好,眼睛没全花。来客说,她在烈士名录中没找到那位牺牲连长的名字,所以她很疑惑、很纠结、很失望。
她在疑惑、纠结、失望什么?我问,是担心那位连长牺牲后没列入名册、成为烈士,还是怀疑那位连长没死,当年她掩埋的是别人?
那谁知道?来客反问我,难不成您知道?
要解放全中国,我叹息了一声说,几大战役打下来,不死人是不可能的。
屋子里一直在烧明火,气温越来越高。我将身上盖的那条棕毛军毯掀开,卷好,放在身后的老藤椅背上倚着,对来客说,既然非死人不可,首长也好,战士也好,只能摊上谁是谁。
来客说,可是那个女军医确实亲手掩埋过那位牺牲连长的尸首啊。
我这辈子看了不下上千本杂书,尤其是稗官野史,已经想清楚不少事理。
谁知道真相?我对来客说,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和人们看到的现象,经常被希望或不希望这两种东西搅和,很麻烦。由于希望或不希望的掺和,事情经常会离真相越来越远。
您这几句说的,倒像个哲学家。来客说,其实在这个时候,我倒觉得您该保持沉默才是。
我知道来客的意思。有时候话多确实不是好事;保持对真相的耐心,往往比草率断言更重要。我又将目光盯牢那个失望的女军医,发现她走进淮海战役纪念馆办公室。询问了几个人后,她又走向档案室。她在查阅资料。有人对她说了什么。她离开纪念馆,在淮塔前面回过头来望了一眼,行了个军礼,便消失在茫茫人海里,不见了。
幻火幻火,我向来客催促说,快快,那个女军医不见了!
偏偏这时候,屋外传来了“咚咚”的敲门声。
4.煤矿看门人
来客的耳朵就跟聋了似的,端坐在火塘边,伸着两只手烤火出神,一动不动。我虽然腿脚不便,也只好起身开门。毕竟人家敲的是我家的门。门外的风雪送进三个人来,一个年长的,两个年轻的,手里提着米袋、面袋和花生油桶。他们都穿着雪地靴,进门就跺脚,震落满身雪花,说是从山下来,代表组织送温暖的。他们替我关好屋门,在屋里找到两条长凳,围着火塘坐下,一边烤火,一边对我嘘寒问暖,嘱咐我衣食起居要注意的事项,叮嘱我要按时服药,却对刚才给我演幻火的来客完全无视,这让我感到有些费解。
我说,你们眼里不能只有我……
不是只有您。他们中间的年长者说,这两天降温降雪,其他老人和困难户,都要走访的。
他说的虽然在理,但还是无视了我火塘边的来客;而我的本意不是要他们走访屋里的来客,话茬儿一时对不上。好在来客对自己被当成透明人似乎并不在意,依然伸着双手在烤火,连眼皮都没朝山下的来人翻一下。
夜这么深,路又不好走,你们还顶风冒雪来看我。我说,我也没什么好招待的,那边罩篱下有切好的牛肉和烧鸡,还有红薯干烧酒。你们吃点儿喝点儿,暖暖身子。
老爷爷,一个年轻人很客气地说,我们不辛苦,也不用吃喝。
刚才在“孙二卤货店”里,另一个年轻人说,我们吃了炒面,歇了歇,才上来的。
我看见来演幻火的客人长时间沉默着,脸上的神色好像凝固了似的,知道他对我被山下的来人捧着,有点儿吃醋。见送温暖的三人已经被塘火暖和过来,我担心怠慢了演幻火的,便对那三人中的长者说,下雪夜路不好走,就不再耽搁你们了,赶紧下山吧。
三个山下来人告辞前,又给我留了些治控阿尔茨海默症的药,嘱咐我睡前注意火塘安全,酒不要喝多,这才告别,离开了屋子。
您老很受用啊。演幻火的来客见送温暖的人走了,这才张嘴说话。看来您在这十里八乡,还真是个人物。怪不得他们仨在“孙二卤货店”里称您为“山神”。
后辈抬前辈,当真是棒槌。我说,他们都走了。那个女军医也走了,她到哪里去了?
难为您还记得那个女军医。来客想了想,才说,淮海战役纪念馆的同志告诉她,她打听的有关情况,铜山县民政部门可能了解。
这么说,她离开淮海战役纪念馆后去了铜山?我问,她打听到那个连长的情况了吗?
她很幸运,打听到了。来客说,铜山县民政部门的人说,那个连长确实没死,在韩桥煤矿。
她又到韩桥煤矿打听他去了?我隐隐地有些激动,急切地说,您能演一下那段幻火吗?
演倒不是不能演。来客抻长声音说,刚才给山下那几个送温暖的一冲,我这演幻火的法力可就减弱多了,得好好补补才成。
我知道来客拿头捏尾地端架子,是在惦记他刚才端到罩篱下的牛肉和烧鸡了。我说,好啊,您想吃多少吃多少,想喝多少喝多少,只要能继续演幻火就行。
来客起身,走到他放在罩篱下的牛肉和烧鸡旁边,以为我没注意,背着我把鸡翅膀撕下来送到嘴巴里,才端着碗盏回到火塘边。我假装没看见,又朝火塘里扔了几块上好的木柴,看他吃喝,等他足吃足喝后施展法力演出幻火。
幻火终于又开始了。我又看到了女军医,就像看到了老熟人。她到了韩桥煤矿。进矿区大门时,她见看门人让她填访客登记表,拿着蘸水笔却不填写,只是呆呆地打量看门人,然后试探着问了些什么……
停,停,您停下来。我问来客,这里是怎么回事?
您让我停什么?是停了幻火还是吃喝?来客“呜噜呜噜”地说;他嘴里显然咀嚼着不少内容。
别停幻火,停了吃喝。我说,好告诉我现在是什么情况。
停了吃喝,我法力就不够了。来客说,法力不够,幻火也会停下来!
行行行,不怕撑着,您就吃吧喝吧。我说,只要您能告诉我,幻火里什么情况就成。
您看到的是煤矿看门人。来客边咀嚼边说,就是那个新四军通信员,也是那个解放军连长。他确实没死。那个女军医问他认不认识她,那个看门人说的是:不认识。
幻火里,那个煤矿看门人见了女军医确实有些愣怔。女军医扔了蘸水笔,一把抓住那个看门人的胳膊,用力摇晃着,开始急切地诉说着什么。
女军医是说,来客说,1945年八九月份,她家曾被新四军营部征用做指挥所,那个看门人,也就是那个新四军通信员住在她家里,她帮他引过针、钉过扣子……她告诉他,说他走了以后,大概十个多月,她生了个女儿。但是后来她参与掩埋烈士时,看见有个被炸得面容模糊不清的人,军服上有朵梅花,是她亲手绣的。她以为他牺牲了。埋了他以后,她便报名参了军……后来到了新疆军区。知道淮海战役纪念馆和塔都建好了,她专门从新疆赶来瞻仰,却没见到她女儿的生身父亲—那个已经牺牲的新四军通信员的名字。经过多方打听,才知道他早已升任连长,并没牺牲,负伤后转业到韩桥煤矿……没想到,在门房里见到他。
幻火里,那个煤矿看门人看上去也很激动,在说着什么,却同时把女军医抓住他的手轻轻掰开,并且朝后撤了一步。他这一撤,女军医才发现他腿部确实伤残了……
久别重逢不是大喜事吗。我疑惑地问,他说些什么?掰开那女军医的手干吗?
他说的是,来客嚼着牛肉说,淮海战役的最后一仗,在陈官庄围歼杜聿明部时,轻伤不下火线的副连长伤口感染,打摆子,老说冷,他便把那件绣着梅花的外衣脱给副连长穿了,他掰开那个女军医的手,是因为,他已经结了婚。
这么说来,我说,原来那个村姑掩埋的烈士是副连长。连长不仅没死,还结了婚?
来客没有回答我。我转头看了看,发现盘里的牛肉已经减半,而他腮帮子却鼓鼓囊囊的,胀大了一倍。我对来客说,您能不能不再吃喝了?人家村姑,那个女军医,可是为那个新四军通信员、那个解放军连长、那个煤矿看门人生了个女儿啊。那个看门人现在的老婆是谁?我能在幻火里见到吗?
您老能,什么都能,一会儿就能。来客听了我的话,也觉得在幻火中的情境下又吃又喝有些不妥。咽下口中食物后,连忙对我拱拱手,做了保证。
接下来,我看见那个女军医讪讪地缩回自己的手,和那个煤矿看门人说起话来。他们先是坐在传达室里说,后来那个看门人又陪着女军医走向煤矿食堂,打了饭菜,边吃边说。女军医基本没吃什么,只是听那看门人说话,不停地用手帕抹眼泪……接着,那个看门人用自行车驮着女军医,骑了很远的路,大概是来到了他的家。家里有个篱笆墙围起来的院子。里面走出一个女人,个儿细长,模样俊俏,走路轻盈如风,脚上穿着当时流行的上海“飞跃”牌白胶鞋。见到自家男人带回个女军医,那女人吓得不敢再朝前走,守住院门槛站着,就像个女看门人。
她就是那个煤矿看门人的女人,也是那个新四军通信员的女人,还是那个解放军转业连长的女人。来客停止吃喝后,解说流畅多了。他悄声对我说着话,仿佛声音大了会吓跑那个守住院门的女人似的。她叫“小白鞋”……
您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我说,这可是您在幻火里第一次透露人的名字。
“小白鞋”只是绰号。我一向反感给人起绰号,绰号太有名,真名反倒输给绰号。来客说,但我不知道她的真名,只能叫她“小白鞋”,这很无奈。“小白鞋”是个有故事的人。和煤矿看门人结合,算是二婚。据说原来的丈夫是个地主,淮海战役后地主跑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没法办理离婚手续。为了不受歧视、不被欺负,她看上煤矿看门人的荣军背景,托人介绍,他们俩就结合了。
我很理解地点了点头,并看见幻火里的女军医已经恢复了镇定。她主动上前挽起院门前的女人,一同走进院子,进了堂屋,并四下打量起来。不用来客解释,我从幻火中也能看出来,煤矿看门人家境不好,生活困难,因为没有像样的家具摆设。想必是家里来了有身份的客人,并且是容貌出众的女军官,四邻亲友都涌到看门人家里探视。女军医落落大方,从携带的旅行包里拿出备好的点心、糖果和香烟散发着,仿佛是替自己女儿的父亲招待亲友,又像在代表煤矿看门人招待乡邻……
看到这里,我感慨万千,喃喃地说,要是能够听到他们说些什么,那就更好了。
幻火不是不能听见声音。来客嗫嚅着说,可现在天太冷,又是风又是雪,我身上的火力和法力都还不太够。
我没有勉强您的意思。我歉疚地说,刚才还不让您吃、不让您喝的。我只是觉得,听不见他们说的话,有些遗憾罢了。
我这么一说,来客倒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惭愧起来。他说,今晚来到您老这里,其实我一直就没耽搁吃喝,肚子里吃进不少好东西。我豁出去了,让您老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些啥。
真有些对不住您。我感谢道,演完幻火,您在我家就吃饱喝足,完了咱老哥俩通腿儿睡。
那倒不必。来客说,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也一直想听听他们说些啥。
5.他们的声音又轻又低
来客又开始发力,施展他的法术。我则忙着朝火塘里添加木柴。很快,我发现自己和来客头上都在冒汗。只是我头上冒汗显然是给旺燃的塘火烤的;他头上冒汗则是施展法术累的,看上去人也变得虚弱起来。就在这时,我听见有人说话,是几个女人的声音,来自幻火。
是煤矿看门人老婆的女眷们。她们将她拉到院里,七嘴八舌地说,恁男人原配来了,恁是“续弦”,今晚得让床;恁可不要犯傻,得招待好那个女军官,她军装上衣四个兜,可是个财神;恁是过来人,知道男人是咋回事儿,可不敢只顾自己吃肉,不让人家喝汤……
煤矿看门人的女人始终低着头,看上去犹犹豫豫;最终,在女眷们的轮番劝说下,终于点点头,表示同意当晚让床。女眷们发出了欢呼声,撇下她,兴高采烈地穿过堂屋,进入东厢房忙碌起来。原来她们是要为那个女军医与看门人合卺铺床。煤矿看门人的女人低眉顺目,乖巧地跟着她们进入东厢房,把自己的细软收拾了,又蹑手蹑脚地进入西厢房,再也不出来了。女眷们收拾好床铺出来,不由分说,将女军医和看门人推进东厢房,高声宣布道,今夜福星高照,恁夫妻俩团圆,就请放心圆房吧。
哎,我问来客,下面这一段,从内容到场面,会不会又是老人不宜?
来客没有回答。我回望了他一眼,发现他正在抹眼泪。
您哭什么?我问道,是刚才施展法力过了头,累哭了?
我没有哭,是火塘的火星飘进眼里了。他揉着眼睛说,我不知道您老宜不宜,自己看吧。
我回过头来,见幻火已是夜里的情景,西厢房的灯灭了,东厢房的灯还亮着。女军医和那个新四军原通信员、后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华东野战军第9纵队某连连长、现在的韩桥煤矿看门人,在房间里坐着说话。但是他们的声音又轻又低,说的什么根本没法听清。我再次回头,用恳求的语气,甚至带着讨好的口吻对来客说,那个,能不能请您再施点法力,让我听听他们说什么,好吗?
不好!没想到来客忽然对我发了火,严肃地斥责我道,您老这是想要“听门子”呐?请您用您的脚后跟想想,他们俩声音要是大了,西厢房的“小白鞋”会怎么想?
我听了,惭愧地低下了头。我想我大概是老糊涂了。就算我不替躲进西厢房的煤矿看门人的女人着想,那个女军医和看门人也一定会替她着想的。来客说得对,他们想必是考虑到西厢房女人的心理感受乃至承受力,才放轻和压低了声音说话的。我看见,幻火中的东厢房灯一直亮着,女军医和煤矿看门人就一直那么坐着说话。有时候,两个人都在哭;更多的时候,是女军医在哭……渐渐地,幻火里出现了曙光,天亮了。就是说,他们两个人在房间里坐了一夜,说了一夜,也哭了一夜。
可能来客对适才向我发火有些不安,告诉我说,接下来的情景中,他一定会让我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的。他作出这番表态时,口气很软。而幻火里的场面,已经是第二天上午的告别情景了。女军医从旅行包里取出一只布缝的钱包,从里面掏出一些钱和粮票,给了那个煤矿看门人,也就是自己女儿的生身父亲。男人犹豫了一下,接过钱和粮票,转身交给站在自己身边的神情怯懦的老婆。
我回去了,明年探亲假会带女儿来看你、认生身父亲。女军医对煤矿看门人深情地说,转业以后,我也要到韩桥煤矿来,在这里落户安家。
那个煤矿看门人没有接话,点了点头,拎着女军医的旅行包,走到院里挂在自行车把上,推到院门外等候着。女军医知道,煤矿看门人是在给自己留时间向他的家属告别,便握着那个神情怯怯的女人的手,轻轻拍了拍说,妹妹保重。
俺不懂个事,不知道有姐姐,对不住姐姐。煤矿看门人的女人紧握着女军医的手摇晃着说,姐姐人好,好人好命。
女军医没再说话,转过身走到院外,坐到煤矿看门人自行车后座上,又朝在院门槛前站着的煤矿看门人老婆挥挥手。那个女人也朝女军医挥挥手说,姐姐再来啊。
幻火中,那辆驮着女军医的自行车,在煤矿看门人吃力的骑行中,自我眼前渐行渐远,慢慢变小、变淡,最后消失不见了。
我看着消失在幻火中的女军医和煤矿看门人,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来客似乎也陷入了和我一样的心境,没有说话的意思。仿佛过了很久,我回过神来,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红薯干烧酒,问来客道,后来,那个女军医又到过韩桥煤矿没有?
这也是我这辈子都在想的问题。来客说,第二年,看门人在韩桥煤矿没等来那个女军医。
女军医不是说,要带女儿去认生身父亲吗?我说。您用幻火再演演,说不定幻火里会有。
来客表示,幻火演出到此为止,并说为了让我听见煤矿看门人家里人们说话的声音,他的法力和火力都已告罄,人也快虚脱了。我细辨来客说话的声音,果然已很虚弱。
况且,就算火力和法力还够、还能演,来客说,我也不想再演下去了。
我有些不舍地问,为什么还够、还能演,您也不想再演了?
后来的情形,叫人目不忍视。他说,我宁愿自己眼睛瞎了,也不愿再看。
他告诉我,煤矿看门人次年没等来女军医和她女儿,却等来煤矿报栏的两张写满了黑墨字的整幅大纸。当然,报栏里本来已经张贴了不少纸,内容一律充满火药味儿。但是,写煤矿看门人的那两张特别抢眼,标题是《“小白鞋”有两个男人,她的男人有两个老婆》。后来他的老婆已经殁了。料理后事当天,他又接到次日的批斗会通知。为了保命,看门人只得星夜逃离韩桥煤矿……
6.如果是晴雪天
您知道得可真够清楚的。我听得百感交集,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烧酒,直视着来客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您就是新四军那个犯了纪律的通信员,您就是解放军那个负伤转业的连长,您就是韩桥煤矿殁了老婆的那个看门人……是不是?
来客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接过我手里的酒碗,也喝了一大口烧酒,一字一句地说,是。我就是新四军那个犯了纪律的通信员,我就是解放军那个负伤转业的连长,我就是韩桥煤矿殁了老婆的那个看门人。我知道您老知道;您老也知道我知道您老知道。
就甭再学舌、说绕口令了吧。我从他手中接过酒碗,又喝了一大口烧酒,将碗递给他说,您从韩桥煤矿逃走以后,就没到新疆去找过她们娘俩吗?
找过。来客接过酒碗,也喝了一大口烧酒,告诉我说,他是扒火车到新疆去找的。可是新疆太大,他还没找到女军医和他们的女儿,便被作为盲流给遣返了。
您扒火车的行为有些愣,就像我从前。我没再继续接碗喝酒,而是问他,那后来呢,您没再继续找她们?她们也没继续找您?
说不定她们后来真到韩桥煤矿找我了。可我是从那里逃走的,没人知道我逃到哪里,所以她们打听不到我的下落。来客喝了一口酒说,肯定相互都在找,说不定彼此都找了超过半个世纪了……
书上说过很多这种情形,叫作失之交臂。有时候,就像俗话说的,骑着驴找驴。我劝他道,不要一副灰心丧气的样子。您也是经过事、受过难的;想想唐僧吧,您要有信心。
也许她们娘俩找我时,也遭了九九八十一难。我却没有一个徒弟,帮不上一点忙。来客将酒碗放下说,最近这些天,我天天梦见她们娘俩。今天大白天,我又做白日梦,见到她们娘俩坐在火车上,说是明天就要到这山里来了。
那您可得好好准备准备。我看了一眼酒碗,发现已经空了。想到次日他有访客,我已无意劝他添酒。我说,您至少得刮刮胡子,穿得干净些。别邋里邋遢的,看着都快赶上我了。
不说那个了。来客的口气忽然严肃起来,对我郑重地拱着手说,今天晚上,我来给您老演幻火,其实是想托您个事儿——就是央您替代我来等她们娘俩。
为什么要我来替代您?我诧异地说,我怎么能够替代您?
您能。来客语气锋利起来,说道,从我进您屋子以后,我就知道您能。您刚才曾问我是谁,我没说。现在我来告诉您,我们俩有相同的名字,有相同的经历……您看山以前,就是个在煤矿看门的……那把军用水壶救过您的命吧?那半截三棱军刺是从您腿上拔出来的吧?那个大弹壳瓜刨子,是您转业时夹在帽檐里带出来的穿甲弹做的吧?我说的,都没错吧?
我听得目瞪口呆,喃喃地说,是没错;可您怎么知道?这怎么可能?……
我怎么不知道?这怎么不可能?来客字字掷地有声。这些年来,我在世上叫的是您的名字,做的是您做的事情……对与不对,妥与不妥,您多担待。现在我该走了,把您留在这世上,作为我的回忆。
来客说出的话,让我瞬间愣住,试图回忆我是谁、从哪里来、做过什么,却发现自己到马陵山护林以前的记忆,竟然支离破碎,一片混沌。来客却不给我回忆和确证的时间与机会,又开始像老戏里扎靠的武生那样云手,用他残存的法力在火塘边制造出一片雾霭般的幻火,随即抬腿走了进去,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呆怔地看着火塘里越来越弱的火苗,看着火塘边小桌上的酒肉,知道它们都是真的,就像自己经历过来客的一切。我努力回想来客的面相,觉得自己虽然比他老,却正好对接他老迈年高的未来,也就是现在。现在,此刻,作为那个犯过纪律的新四军通信员、那个负过伤的解放军连长、那个逃离韩桥煤矿的看门人,我被他成功地留在世上,代替他,等一对明天将要从远方来访的母女——那个女军医和她的女儿。
屋外,北风吹雪霰,仍在窸窸窣窣地落着。屋里,火塘里的火苗已经慢慢变小、变暗、变成灰烬。我站起身来,在火塘上方重新挂好烤水的钌铞,又朝滚烫的灰烬里埋进去两个土豆和一个大红薯。那是我明天的早饭。明天,不知道雪会不会停下来。如果是晴雪天气就好了,那个女军医将要带着她的女儿,穿着鲜艳的衣裳,从皑皑白雪中款款走来。如果天不放晴,那个女军医和她的女儿该怎么上山呢?真叫我替她们娘儿俩发愁。
李惊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计量大学教授,现居杭州。出版有长篇小说《兄弟故事》、中短篇小说集《城市的背影》《三个深夜喝酒的人》、散文集《西窗》《赤塔之光》、文艺评论集《作为文学表象的爱与生》《文艺看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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