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爽,女,1984年生于贵州。作品发表于《收获》《作家》《山花》《钟山》《上海文学》《西湖》等,被《小说选刊》等刊转载。出版《月球》《我愿意学习发抖》《正午时踏进光焰》。曾获“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大奖·新人奖、《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奖、山花双年奖·新人奖、西湖·中国新锐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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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有关友谊与追寻的故事,异乡烛光中偶遇的前辈,照亮了后辈的前行之路。小说中晚辈与前辈之间跨越年龄的心灵相通,也即“我”对焦安白的崇敬和追寻与焦安白对“我”的坦诚和真挚,心灵的双向奔赴战胜了岁月与疾病的阻挠,情感的至深至诚打破了文字的界限。在作者笔下,内在与表象、生命的未知与能量,难以用语言清晰呈现的思考交错闪现,构成了主人公的对话片段与心理活动,也构成了文本的精神内核。交替的时间与空间转圜和人物的内心流动使得小说具有典型的现代性,情感的真挚则让小说呈现出更深沉宽广的力量。
—— 胡 丹
第一次见到焦安白时,我不可能知道,我们之间会有非同寻常的关联,以及,我会在很长时间里都想念她,包括此时此刻。那时我二十出头,有一点儿钱,能买衣服买吃的,能出去旅游,但仅此而已,对生活懂得还不多。谈过两次恋爱,从倾心付出到分手断联不需要转换时间,这让我怀疑自己的精神是否健康。虽然还年轻,但我很少把问题推到别人身上,我琢磨自己,无论快乐还是痛苦,积极或是颓丧,只要我感受到的,我都愿意花时间和精力去想。这可能是后来我能写作的原因之一。但那时候,我还没想过自己会以写作为生,从没认真想过。我给报纸杂志和网站写东西挣钱,但我不觉得它跟真的写作有什么关系,如果我从小到大读的那些名著被时间验证了是写作的话。我对现实中的作家缺乏热情,不会因能靠近他们说几句话或者坐在一起吃个饭,就获得顿悟或者感到振奋。我知道我的渴望在埋得更深的地方,不能以这样的方式得到满足。
我读哲学书,了解宗教,在看待自己的精神需求,尤其是不能明确用语言和文字表达出的部分时,都能宽宥。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涌,有时会外化,会主导行动。比如我决定去N城就是。那里没有我的朋友,也没有亲戚,虽然坐飞机从广州过去只要一个多小时,但我从没去过。找旅游公司办好商务签,确认银行卡账户余额后我就出发了。甚至没有提前看看电子地图。
这不是我第一次偶发的旅途,也不是第一次一个人的旅途,但跟以往不同,这次我不打算观光,也不准备了解这座城市。我只想在那儿住下,甚至住多久也没来得及想。或者说,在第一次抵达以前,我早已学习、了解、想象N城很多年了。
我订的住处在诏安街往西内进的一条巷子里,这条巷子里多是两三层高的独栋民居,有的带院子,有的没有。我住的那栋房子有些年头了,修的时候不知用的什么建材,夜愈深,贴着床的空调外机愈响,声音从墙体和空气双管传导,我像睡在飞机涡轮上。房子一楼采光很差,白天也须开灯,地板却光洁清凉,老旧的水磨石散发微光,房东在大门上贴了字条“入内请脱鞋”,我也就光着脚踩地板,一开始像学步,很快就找到了新的平衡感。厨房是老制式,水泥砌的大水槽,白炽灯泡沿着电线悬吊而下,一人在内有时转身也会碰倒东西。这房子里有许多没用的旧物件,水缸、书架子、吊扇,我都用不上,但暗绿色的纱窗、漆成橄榄绿的木质百叶窗让眼睛安稳。除了我,偶有其他房客,他们一大早就出门观光,夜深了才回来,有的会给我带消夜,有的不会。而我,白天,尤其是上午十点到下午三点之间,都在屋子里躲太阳,如果外出,一般是早上六点,或者傍晚四五点。我跟这房子一起待的时间越多,以这个房子为圆心出去晃荡的次数越多,对方圆三公里的布局和空间越是熟悉,整个人、整个身体就越沉静,看不见的城市与我经验的这座城市逐渐融合,变得更真实。
全岛大停电的那个晚上,跟平常一样,我傍晚时分出门。从住处推门而出,往北走五分钟,经中华路二段,就会到南机场夜市,废弃的军用机场改建成这座城市里最常见的半露天市场。而往南走,途经凉面店、意面店、理发店之后,会经过青年公园、社区中心。这天我选后面一条路线。风摇树动,吹起女人烫过的蓬松鬈发和丝质裙摆,前面就是淡水河了。我沿着河往前走,一直往前,没什么理由,只是想让自己一直走,不要停下来。有些路段极荒凉,水边长满芦苇和不知名的植物,偶有牵狗的人擦肩而过,对岸能看见零星的高楼。河水混浊,我行进的方向与河流动的方向相逆,风景有时被桥、道路或建筑截断,更多时候只是服从于河。我有心事,似乎想了很多,但又好像什么也没想。直到一座低矮的、几乎半埋在地下或者像从泥土里钻出的神龛挡在路中,我决定折返。天慢慢黑下来,我放弃河边的步道,走到沿河而建的公路上去,摩托车多过汽车,噪声震天,街道丑陋,路过玻璃店、五金店连缀成片的街区时,我停下来买一瓶水,再继续往前。我不会骑摩托,没法像本地居民那样风驰电掣地掠过或者浓缩热带风景,但也不想坐车,车窗玻璃会让我错失许多。天阴下来,像要转雨,加上黄昏时光线渐次耗散,我融入雾般的氛围里,对这座城市陌生而乏味的一面开始失去耐心。就在我接近所住街区的边缘时,咚一声,天空中伸出一只大手打了个响指,所有的光消失了。
后来,新闻播报、与匆匆赶来的房东意儒碰面,以及更多的信息与意外,才拼组出此刻的事实,需要此刻后的12小时甚至24小时的回溯,我才知道这是一次事故引发的全岛大停电。停电的两个多小时内,全然黑暗,如果没有置身其中,看到人、车、狗、植物全变成难以分辨差别的团团黑影,短暂地失去空间、时间甚至重力,恐惧而后轻松,甚至极大自由,那么,我不能更好地记住我见到焦安白的那一瞬,不会记得那么清,记得那么牢。
我用手机做光源,凭记忆、凭直觉走回诏安街,一路有时因惊惧走得极快,又因同样的惊惧触发警觉而走得极慢。等真的走到时,已精疲力竭。一入内巷,密密麻麻的黑影叠加在浅层的、夜本身的黑暗之上。整条巷子的居民都跑了出来,无处可去,簇集在鸦群麇集般的夜里,他们的身体发出热量,虽不及靠近却可凭本能感知是同类。我走过去,视力渐渐调整,看清一张张面孔和他们身体的轮廓。有人递东西给我,圆柱体,我摸着看,脸凑近再看,是根蜡烛。那人挨个儿分发,有人喊他“里长”。有人帮我点燃蜡烛。我擎着蜡烛站了会儿,慢慢离开他们,走得远一点,想看清楚些。离人群足够远,但又没真的脱离他们,这让我觉得安全。我吹灭手里的蜡烛。奇怪地,巷子的另一头,跟我对角线的位置,也独自站着一个人。不同的是,她的蜡烛在手里燃着,烛焰摇摆,光影精细地雕刻出她的五官。她的样子让我觉得熟悉,像是见过。但她举手投足画出的弧线,背脊与头颈自然而然的挺拔态势,又让我觉得不可能认识。要么长期跳舞,要么是明星,才会有那种体态。某刻,我有点高兴自己吹熄了蜡烛。这样,我完全不会打扰她,也才可能真的看见她。
三天后,我将再见到焦安白。这一次,我们真的认识了。
跟她那个年代的很多作家一样,焦安白是笔名。当我在急诊室看到她,再看一眼她头顶半米处的液体瓶和铭牌时,看到的是她的本名李原。无论本名还是笔名,都是难以分辨性别的名字,很难跟眼前这个女人联系起来。
好一阵,她只是坐着不动,右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液体一点一滴坠落,流入她白皙手腕上的蓝色静脉。我坐在她十一点方向的位子上,扎的是左手,这让我有充足的理由把头往左侧,朝向她那边。这样过了一会儿,我有了主意。我把液体调快,再调快,直到血管甚至整个胳膊都痛起来才停止。
一个小时后,我在急诊室外的花圃前已经等了一会儿,隔着玻璃看到她举手让护士拔针,于是迅速走到泊车道边站定。我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在调快输液器的同时,我想起了高中时买的一本书,书上印了一张作者不甚清晰的照片。从高二到高三,那本叫《梨》的书我读了大概十几遍。说不上哪里好,那时候我只觉得这本书吸引我、安抚我,作者想的跟别人不一样。书脊上、照片底下都有作者名字:焦安白。那不是她最好的书,后来我读过好些本她其他的书,也读过不少跟她年代相同相近的其他男女作家的书,却无论如何忘不了这一本。我以为她一直住在国外,也许她也确实是,所以这次有误认的可能,但没理由地,我决定试试。
我说,你好,停电那天我们见过。我住在诏安街。
她抬头看看我,说,我记得你,你把蜡烛吹灭了。
我不知道该接什么,愣着看她。
她问,要回去吗?
我点点头。
就这样,难以判断在我的观察和行动之前,她已经觉察到了多少。我们并排坐在计程车后座,我有点生气,像小孩子恶作剧却提前被拆穿了,于是不说话。
司机是个话多的中年人,自顾自说着诏安街街口有家鲜榨西瓜汁铺,这天气喝一杯正合适,又跟她搭话,说自己也有个女儿,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出来只是吃饭,还臭脸,这养小孩啊,跟养个讨债鬼没两样。
她说,对啊,你看我女儿跟我像不像?
司机从观后镜里打量我俩,说,女儿像妈妈没福气,你女儿好福气呢。
她笑了,说,我也这么想。
她让司机在果汁铺前面停车,我要付钱,她阻止了。下车后,我站在路边,隔一点距离看她跟果汁铺老板娘说话。她提着两杯半升装的西瓜汁走向我,递一杯给我。我提着西瓜汁,走在正午的太阳下,有些沮丧。我根本不知道眼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能喝西瓜汁,肠胃炎还没好,我说。
给你朋友喝,她说。
我一个人住。
那房子不是民宿吗?
今晚没客人。我停下脚步,说,你跟司机说,你是我妈。
他不会相信的。
你把他当NPC。
NPC?
游戏里面的工具人。
啊,这样啊,她想了想说,好玩吗?
这下问住我了,我仔细想了想,只好老实答道,有一秒,我想接着你的话说,别再提我爸了。
她笑了。
我突然轻松了,说不上为什么。
我俩一人提一杯西瓜汁,晃动手臂,在热烈的阳光下走回家。她让我想起某个我失去了的亲人,或者某部分被遗忘的自己。
我说,我有时候会忘了,比如,发型师问我贵姓啊,我说姓王,过了会儿他喊我王小姐,我却忘记自己跟他说我姓王了。真是烦恼啊。
啊,她轻轻扬起声线道,那你姓什么呢?
不姓王。
哪位姓王的小姐让你想冒充呢?
就是没有哪位王小姐值得我冒充,所以我才连个编出来的姓都记不住。
如果刚才你扮我女儿呢?
应该能编下去。
啊,不是编。
不是编是什么?
是想象。
为什么要对陌生人讲故事啊?
她笑了,说,啊,为了听对方的故事吧!
我笑了,停了几秒说,我以为我这种癖好不太对。
怎么会呢,她说,什么是对呢?
这样走着,聊着,我又快乐起来,甚至被激起了一点好胜心。先路过我的住处,我问她,我们还会见面吗?
她说,周三和周五以外都行。
我听见自己说“好”。
当晚,我从网上下载了焦安白的几本书,读到快天亮。重读让我意识到,高中时我只读懂了一部分,她的幽默感和讽刺才能,需要视野、知识和阅历才能抓住,而一旦抓住就有一种推杯换盏的愉悦。我印象中她跟其他人都不同的地方,小时候说不出来是什么,这时看得清晰些了,在她之前,在她之外,没人把这些事、这样的事玩笑一般讲出来,不轻也不重,像有把钥匙插进匙孔,咔嗒一声解开了隐形的手铐,绝望与慈悲都恰到好处。她的成名作叫《梨》,是她三十八岁时发表的。发表后连着拿了几个奖,一位作家们都敬重的大作家是评委之一,他对《梨》的评语是:“那样地生活,那样会话,那样体验着性,它轻轻地浮在一个潮流的泡沫之上,可以说它轻轻触摸着时代思潮的一端。”
故事背景在一九六〇年的美国,一群三十出头的人,族裔各异,有男有女,有教授、工程师、文学评论家、天体物理学家、牧师、瑜伽教练、过气美人,还有故事的叙事者及主角梨,一位艺术系学生、专职太太。不难推测这篇小说就是那时焦安白生活的局部及艺术加工。一群关系像浮云的人聚合在一起共度周末,他们之间有交错的性关系,却更像一个乌托邦大家庭。结尾处,小说的主人公梨在通宵派对后走出家门,草坪上露水簇密,她光脚踩上去,在拂晓的薄雾中与路过的送报纸少年翩翩起舞,再回到家里,在熟睡中的丈夫额头落下一个吻,丈夫睁开眼,原来他一直不曾睡着,像已预知,抑或是在等待。
焦安白笔下的人物总是在绝望的刹那又生出希望,或者说清朗强韧的生命力源源不断近乎奇迹。但现实中,焦安白却更像一个谜。关于她的生活有许多传言,不少跟她的小说混为一谈,久了后更难以分辨真真假假。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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